王曉梅
蕎
蕎是一種苦難的食物,在我的記憶深處,家中的糧柜里總有一袋蕎面存著,備著連苞谷面都吃緊的時候拿來糊口。蕎面看上去是暗綠色的,做成蕎面疙瘩飯后仍是暗綠的顏色,吃在嘴里有一種苦苦的味道。鄰居家的甜蕎面就要好吃一些,那面粉是紫灰色的,蒸出來的飯有一種淡淡的甜味,比苦蕎面容易下咽多了。
鄉(xiāng)親們把蕎種在高遠(yuǎn)的山上,因為苦蕎比甜蕎的產(chǎn)量高,所以大多種的還是苦蕎。秋天是蕎麥?zhǔn)斋@的季節(jié),苦蕎在高高的山上開出一片一片雪白的花,而甜蕎開出的則是一片一片粉紫的花。我始終不明白,那樣苦難的作物居然會開出如此美麗的花朵,就像山鄉(xiāng)那些受盡苦難卻倔強(qiáng)美麗的女孩。
如今,蕎麥已然換了身份,成了稀罕的健康食品。賓館的餐桌上也會擺上一盤精致的蕎麥粑粑,配上一碟蜂蜜蘸著吃,大人孩子都搶著吃,知道那是原生態(tài)的健康食品。
那年秋天,我去偏遠(yuǎn)的鄉(xiāng)下,車子爬到半山時,一片粉紫的花海赫然開在了車窗外。我努力睜大眼睛才認(rèn)出它就是兒時常見的蕎麥花,一帶白霧從山腰輕輕環(huán)過,襯得粉紫的蕎麥花更加美麗。
許多年沒看到過蕎麥花了。蕎,你還好嗎?
苞谷
我們很多人都是被苞谷養(yǎng)大的。苞谷將熟未熟之時,孩子們便開始饞了,趁著大人不注意,悄悄將苞谷撕開一個小口子,看看里面的籽長好了沒有。苞谷被這樣偷看過多次,就留下了抹不去的印記。當(dāng)它終于可以掰下,用老得掉了牙的鼎鍋煮熟后,那個撕苞谷的孩子一眼就能認(rèn)出它來——被他悄悄撕開偷看了多次的地方,那里的籽粒沒有別的地方長得飽滿。
從一縷淡淡的清香出發(fā),苞谷開始一天一天地喚醒山村孩子清貧的渴望。清晨和傍晚,他們被大人派到地里趕鳥雀時,從來不會忘記帶上一盒火柴。他們在地邊撿幾把干柴,架一堆火,然后去地里掰幾個苞谷燒了吃。燒熟的苞谷滋潤了山村孩子貧瘠的日月。
越是貧脊的地方長出的苞谷稈越甜,那是土地對山村孩子慷慨的饋贈。奶奶用甜甜的苞谷稈熬糖,那些暗紅色的糖稀有著最濃郁的甜蜜。
金黃的苞谷被季節(jié)催著收到了屋檐下,一掛一掛地等待風(fēng)干。此后,苞谷便承擔(dān)起了艱難歲月,它們被磨成粉,做成苞谷面疙瘩飯,或者在開水里攪拌成粥。母親喜歡將苞谷面捏成粑粑,埋在火塘的灰里燒了吃,黃澄澄的苞谷粑粑散發(fā)著一股特別的焦香。
在貧瘠的歲月里,苞谷養(yǎng)育了無數(shù)樸素而又堅韌的山民。捧起苞谷,山民們的心里就有了一點(diǎn)一滴的溫暖和慰藉。
四季豆
土土的名字,顧盼的眉眼上卻流露著最原始的人間煙火。四季豆是和苞谷一塊下種的,苞谷一行,四季豆一行,苞谷和四季豆于是成了好姐妹。
四季豆成熟早的只要四十天,也就是說苞谷才薅二遍草的時候,四季豆已經(jīng)可以吃了。那正好是農(nóng)諺里說的“五荒六月”,農(nóng)家沒有東西下鍋,而四季豆的早早成熟,剛好填飽了空空的肚皮。
有一種四季豆,花朵上結(jié)出兩根暗紅色的豆子,細(xì)細(xì)長長,模樣恰似一雙筷子,農(nóng)人們把它叫作筷子豆。細(xì)長的筷子豆喜歡爬蔓,若有耐心給它搭個架子,它一定結(jié)得又多又好。還有一種四季豆,花期特別長,它纏繞苞谷蜿蜒而上,苞谷出花時它開始結(jié)果,苞谷收盡了它還在零星地開著花,遺憾的是季節(jié)已經(jīng)不能等待那些花再結(jié)出豆子了。
兒時的記憶里,四季豆大量成熟時,奶奶會把豆子摘回家,撕去豆筋,再掰成拇指長的小段,晾在簸箕里曬干,然后裝在竹籮里掛到房梁上。冬季沒有蔬菜時,奶奶便把那些豆干用水泡了,放點(diǎn)油鹽,燜豆角吃。而更多的四季豆被摘回家后,是攤在院里或掛在架上曬干后打出豆米,那些豆米是農(nóng)家菜鍋的忠實(shí)陪伴。
時光在味蕾上留下了難以忘懷的記憶,我每次買菜總是毫不猶豫地將手伸向那一盆盆紅豆,因為它們最接近我記憶里那些艱辛而溫暖的底色。
小麥
莊稼人形容一個女孩好,常常比喻說“跟麥苗兒似的”,這話有兩層意思:一是說女孩的身材好,二是說女孩乖巧靈秀。
故鄉(xiāng)種小麥的人并不多,主要是干旱缺水的自然條件限制。那些種下的小麥,麥苗低矮,麥穗短小,且大多都是癟癟的。因為小麥少,兒時的我們便難得吃到麥面。可一年中有一天是一定要吃麥面的,那就是端午節(jié)。故鄉(xiāng)的端午節(jié)有吃包子的習(xí)俗,因為難得吃上一次麥面,便覺得那包子特別的好吃。
故鄉(xiāng)貧瘠的山山嶺嶺,雖然種的小麥不多,卻長出了許多麥苗兒似的女孩。歲月流轉(zhuǎn),一代又一代,麥苗兒似的女孩也是一茬又一茬。
記得多年前看過一部電視劇,里面有兩個從農(nóng)村出來的姐妹,姐姐叫小蕎,妹妹叫小麥,名字取得真好聽。想想也是,農(nóng)人們愛莊稼就像愛孩子,愛孩子也像愛莊稼。
老南瓜
老南瓜溫暖的橙色里有一種祖母般的慈祥。
老南瓜總是高高地堆在屋檐下,從秋天一直堆到冬天。
陽光照在那堆老南瓜上,也照在奶奶的身上。奶奶坐在院子里,正在慢慢地削著一個老南瓜。我知道,一會兒又要做老南瓜湯了。從秋天一直吃到冬天,可那堆老南瓜還是剩下許多。
沒事的時候,奶奶也會選一些看上去不太老的南瓜,那些南瓜大多是灰白顏色,將它們削皮切片,放在簸箕里曬干。沒有青菜的時節(jié),瓜干便派上了用場。奶奶將瓜干在水里泡醒,和泡過的豆干一塊燜了吃。
老南瓜旁邊總是放著幾個舊麻袋,上面曬著老南瓜的瓜子。瓜子曬干后,被奶奶收在一個罐子里。夏日長長的午后,奶奶會給我們炒上小半碗南瓜子,慰藉我們流涎的饞嘴。
許多從農(nóng)村出來的朋友,都說自己不喜歡吃南瓜,因為小時候吃怕了。我卻和他們不同,至今仍鐘愛著南瓜。走進(jìn)菜市場,我總要買上小半塊切好的老南瓜,回家削皮切塊,用清水煮熟,倒一點(diǎn)香油,放幾片嫩姜,灑一點(diǎn)蔥花和鹽。那樣的南瓜吃起來有一種說不出清甜。
老南瓜有著溫暖的顏色,只要一看見它們,我就會不自覺地想起故去多年的祖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