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東亮
女孩瀟月七歲時,媽媽劉書娥因殺人進了監(jiān)獄。那把殺人菜刀,在木板床的草席下,毒蛇般隱匿了數(shù)月。它盯著光棍漢安裴庭,就像安裴庭時時覬覦著劉書娥的美貌。劉書娥的眼睛大、膚色白,尤其是那頭長發(fā),耀著陽光飄啊飄的。劉書娥在鎮(zhèn)上走來走去,洗發(fā)露的香味兒飄得到處都是。沒人知道,那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安裴庭的頭幾乎被割下,大片的血噴濺到墻上?;毕沔?zhèn)到過現(xiàn)場的人說,安裴庭的血真他媽的多,床上到處血糊糊的,血從木床幫上流下來,混著酒氣爬過石灰地面,由粗變細,最后細蛇般從正房門檻下鉆出來。這件事情,炸開了靜謐的槐香鎮(zhèn)。好一陣子,方圓幾十里的人都在議論。劉書娥是知青的女兒,待人客氣,在鎮(zhèn)上人緣還算不錯。誰也想不到,她竟然殺了醉漢安裴庭。事情隨后的發(fā)展,更糟蹋了大家的想象力,劉書娥竟因懷孕沒判死刑。她的丈夫安裴煥,在深圳干建筑,老婆出事后,再沒出去打工。一年多后,安裴煥從監(jiān)獄醫(yī)院,接回兒子安小略。本來都以為,安小略應該是安裴煥的兒子,但這小子長得卻越來越像死者安裴庭。安小略越長越高,到哪里都讓人指指點點,似乎成了鎮(zhèn)上的怪物,一串踱來踱去的屈辱符號。
瀟月的未婚夫凱默知道這些情況時,已是殺人案件發(fā)生二十年后的某個傍晚。
本來,他們打算兩個月后結婚。但瀟月忽然不見了,失蹤得很突然。說實話,凱默也覺得,瀟月最近有些異樣。她總是發(fā)呆,眼神中似乎藏著很大縫隙,凱默不小心就陷在這些縫隙里,渾身難受。她說話繞彎兒,還對著位偶遇的殘障歌者,濫施同情心,動不動就要“捐”出百元大鈔。這對有點摳門的凱默來說,無法接受。他們大吵了一架。凱默還指著她的鼻子說:“街上那么多要飯的,咱們可憐得過來嗎?”凱默說完也后悔,事后為了逗瀟月高興,凱默還扇了自己幾個耳光。
事實上,瀟月失蹤前的那天晚上,還約了凱默。在她城中村的出租屋里,他們一起吃了飯,喝了點紅酒,還摟在一起跳舞,從屋內跳到屋外。但接著她竟然玩失蹤,真有點出乎意料。手機關機,短信不回。這幾天,凱默心里一會兒空空蕩蕩,一會兒又滿滿當當。
這天傍晚,凱默站在瀟月出租屋前,感覺有清水在身體里流,嘩啦嘩啦響。終于,凱默在掙扎和咬牙切齒中,撬開了出租屋的房門。在瀟月床下的紅木箱里,凱默找到個大信封,里面裝著幾封信,信的右上角標著數(shù)字編號,又瘦又小。信封上有個紅唇印,沒寫郵寄地址。凱默唏噓著讀信,冷汗細蛇般從后背鉆出來。說實話,他從心里愛瀟月。瀟月柔柔弱弱的,有些像演員楊冪,但嘴巴比楊冪好看。她走起路來馬尾辮子左晃右甩,會唱歌、主持節(jié)目,寫點報紙“豆腐塊”。還有瀟月那雙手,手形特別好看,冰清玉潔透明似的。凱默常常懷疑,他開始喜歡上了瀟月,是不是因為她的手。
凱默讀著信,瀟月忽然模糊起來,霧氣般氤氳在周圍。幾乎所有人都知道,瀟月的爸媽在南方打工,爸爸當著車間主任,媽媽干外貿,還有個弟弟在上大學。她在晚報發(fā)表的散文,說過這些內容??尚胖校质悄菢拥纳硎?,讓人震驚。
信是用第一人稱寫的,內容峰轉跌宕,簡直像小說。
NO.1
□□□(略去三千字)
我的弟弟安小略,失蹤過兩次。
我讀五年級上學期時,有個秋天的夜晚,安小略忽然失蹤了。
爸爸安裴煥噴著酒氣,指著我說:“出去找!”他眼珠通紅,啐出的唾沫在燈光中飛濺。我放下讓人厭惡的數(shù)學題。趕緊踱到門外。沒有月亮,石板大街在路燈下白花花的。應該是農歷初一,媽媽劉書娥未進監(jiān)獄前,多次告訴我,每月這時候,月亮會跑到太陽與地球中間,與太陽同升同落,它對著地球的那面是黑的,人看不到月亮。劉書娥是個“月亮迷”,她喜歡寫有關月亮的日記,還常指著夜空中的月亮給我講故事。光是“嫦娥奔月”,她就能講好幾個版本,還對我說:“月亮很神奇,喜歡捉迷藏?!?/p>
那天晚上,我從鎮(zhèn)子北邊踱到南邊。又順著石板大街,從南邊踱到北邊。不敢往鎮(zhèn)子深處找,小胡同里黑咕隆咚。街邊墻上,玉米秸兒死尸般立著,影影綽綽的?!鞍残÷?,安小略?!蔽衣曇舭l(fā)顫,躡手躡腳來到家后池塘邊。剛過去的這個夏天,安小略常坐在水邊看,就像劉書娥看月亮那般專注。五歲多的毛蛋孩子,有點小大人的沉穩(wěn)樣兒。安裴煥怕他下水,就用手指蘸著藍鋼筆水,在安小略肚皮上涂得亂七八糟,還說:“敢把鋼筆水洗掉,就揍死你!”
我不敢馬上回家,頭皮有些發(fā)麻。池塘周圍全是黑的。靜止的黑水。深的黑,淺的黑。黑色的空氣,填滿樹葉間的黑色縫隙。突然一聲蛙鳴,接著一片蛙鳴。我哆嗦了下。說真格的,安小略今兒何時出去的,我沒注意。每月總有幾天,安裴煥表現(xiàn)得很煩躁,他今晚喝下半瓶地瓜燒。就開始罵,扯著安小略褲襠里的小雞雞說:“給你薅下來!”我懶得看安小略,他和我本來就沒關系。安裴煥窩囊,拿著安小略當親生。不喝酒時,安裴煥喜歡馱著安小略在床上爬。安裴煥熟睡時,安小略就在他懷里用嘴拱來拱去。這種虛假的親情,讓我惡心。
這幾年,屈辱氣息霧氣般漂浮在鎮(zhèn)子里。我經(jīng)常低頭沿墻根走路。不敢和同學吵架,甚至連說話的勇氣都沒有。我名字叫瀟月,但有同學卻“太陽、太陽”地喊我,說我是“晚上的太陽,把劉書娥的騷床照亮!”我有次扇了同學耳光,他們就追著在后面喊:“烏龜王八蛋,外帶殺人犯!神氣個毛??!”
這當然是大人教的,鎮(zhèn)上總有人嘴巴閑得慌。
他們拽住安小略的胳膊問:“黑小。你親爹是誰?”安小略皮膚黑,長得太不像安裴煥了,大頭小眼睛,嘴巴張開像河馬?;毕沔?zhèn)都難找這么難看的人。安小略不罵人,總拿唾沫“呸”別人。有時下嘴咬.甚至在人家的胳膊上,咬出過血印子。別人打他,安小略就死死抱住人家的胳膊不松手。別人破口大罵:“和你那個強奸犯的爹,一個熊樣!操你媽的!”我從心里恨安小略,覺得他死了或者走丟了,我的日子才會好過些。兩個月前,安裴煥讓我給安小略洗澡。我忽然抓住安小略的頭,往大鐵盆里按。安小略哇哇大哭,怪叫連聲。我瞬間驚出了冷汗。從那以后,安小略一直用奇怪的眼神躲避我。endprint
那天晚上,我沒找到安小略,不知何時進的家。
安裴煥醉倒在床上,鼾聲如雷。
第二天一早,酒醒后的安裴煥狠狠踹了我一腳。他說了句讓我記一輩的話:“妮味,怎么著安小略,也救了你媽一條命?。 卑才釤ù鍍却逋獐傉野残÷?。直到中午,才在池塘邊玉米秸垛窩里,找到安小略。這小子躲在里面,就是不出來?!八懒嗽趺春湍銒尳淮?!”安裴煥指著我數(shù)落了一通,又抱起安小略,裝模作樣地淌眼淚。
“窩囊廢!”我心里罵著,牙齒咬得嘎嘣響。
兩天后的上午。安裴煥用大金鹿自行車,馱著我們去了趟輝城監(jiān)獄。
太陽毒辣,汗水洇濕安裴煥的褂子。路上,我們幾乎沒說話。好幾年沒見劉書娥了,我心里很復雜。到了監(jiān)獄門口,我不想進去。安裴煥說:“你不進去,咋行哩!你媽難受哇!”后來終于進去了。我磨蹭著跟在后面。安小略搖晃著撥浪鼓般的頭,扯著安裴煥的手走在前面。他的頭實在太大了。讓人懷疑脖子隨時會壓折。
我感覺走了很長的路,才踱進個寬大屋子里。隔著厚厚的玻璃,我見到了劉書娥。她好像老了很多,臉色發(fā)灰,短發(fā)竟然是花白的。劉書娥左手抱著電話,右手在玻璃上亂抓,眼睛死死盯著我和安小略,好久才一字一頓地說:“看,好,弟,弟!”
我緊攥著電話,手心有些冒汗,什么都沒說,哭著跑開了。
回家以后,安小略表現(xiàn)得很恐懼。他總是蒙著頭睡覺。夜里狗叫時,安小略就會說:“姐姐,有人來抓我哩!”我懶得理他。幾天后,安裴煥在院墻上敷水泥.插上許多尖角玻璃。安小略滿頭大汗,幫著安裴煥從地里撿來些農藥瓶子。綠色的、褐色的瓶子,砸爛碎裂時發(fā)出脆響。后來,安裴煥還找人畫了個紙符.貼在門框上。
可安小略仍說害怕。
NO.2
我考上秋塘鎮(zhèn)中學后。安裴煥搬了家。他租了間民房,在中學門口修自行車。逃離槐香鎮(zhèn),讓我興奮得想踮著腳尖走路。秋塘鎮(zhèn)很漂亮,學校東側有條河,橋欄上雕著獅子。安小略常推著個自行車外胎,“駕駕”叫喊著,從橋頭到修車攤,反反復復來回跑。到了晚上,他也不閑著,一直在校園里滾著車胎跑。安裴煥讓我看著安小略。我跟在他后面,看著他努力往前滾,竟有種很奇怪的感覺,似乎他把車胎滾到天上,變成圓圓的月亮。
有次上體育課摔倒,我骨頭竟有裂紋,在家里時間久了會心煩。安小略就用地排車,拉著我圍著學校操場跑。跑著跑著,他還唱歌,不知道安小略從哪里學來的。
安小略快樂了幾個月。我對安小略的態(tài)度,也悄悄發(fā)生轉變。但不知為什么,我總感覺心慌,似乎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后來我知道,一切都是冥冥中的預感。
那是個禮拜天,秋塘鎮(zhèn)大集,安裴煥去鎮(zhèn)上修車。
午后,我領著安小略在河邊玩。野花繡在綠草毯上,河水歡笑。我教安小略唱歌:
遙遠的夜空
有一個彎彎的月亮
彎彎的月亮下面
是那彎彎的小橋
……
我唱一句,安小略就跟著學一句。我們的聲音,在河面上漂著。后來,我給安小略講了很多故事,似乎要把劉書娥講過的都告訴他。最后我開始講月亮。我說,月亮名字可多了,新月,娥眉月,到了農歷初八左右,叫上弦。上弦月只能在前半夜看到,半夜時分便沉到西方。上弦過后,月亮變得像猛吃猛長的孩子。一天天胖起來,叫凸月。
安小略忽然打斷我說:“姐姐。哪有月亮???”說完,他看了看太陽。
“月亮在和我們捉迷藏!”我說。
“我們玩捉迷藏吧!”他跳了起來。
我們玩了多半個下午,他藏我捉。但到了傍晚,我再也找不到安小略了。他失蹤了。安裴煥絕望的喊叫聲,灌滿了秋塘鎮(zhèn)的大街小巷。
生活和時間,似乎突然停滯了。我們接著又搬回了槐香鎮(zhèn)。
從那時起,我常做著個奇怪的夢。在夢里,我和安小略突然分別了,像兩只剛斷奶的狗仔,被人強硬分開抱走了。抱走安小略的人,留著裝模作樣的八字胡,但沒有眼睛和鼻子。安小略離開時,一直在哇哇哭著看我,肉嘟嘟的小手亂舞,鼻涕和眼淚涂滿了臉。漫天飄舞的榆葉,帶著月光緩緩落下。我莫名心慌,沖上去,抓住了安小略的褂子,撫了下他的臉。手黏糊糊的,我雙腿發(fā)顫“撲通”跪下來。安小略的喊叫聲漸遠。我用黏糊糊的手護住自個兒的臉,淚水和安小略的淚水融在一起。在夢里,我左手死死攥著什么,硌得手心疼。攤開是枚扣子。我心里怦怦跳,又抓住救命稻草般攥緊了手,扣子在掌心里顫動……手心的這種尖疼,會讓我大汗淋漓地從夢中醒來。我攤開手掌,可里面什么也沒有。后來,我在安小略的舊衣服上,拆下了枚黑扣子,用紅線串起來,一直貼身掛著。
回到槐香鎮(zhèn)的安裴煥,每天為酒而活。他似乎變成了永遠也盛不滿的酒桶。家里的糧食和值錢的家什都換了酒。他常背靠著院里的榆樹,對著瓶兒飲,邊喝邊哭,還扇自己的耳光。偶爾,安裴煥張開大嘴,用力吞一下,似乎月光和風就是菜肴了。安裴煥喝酒的時候,我會拿著菜刀,在榆樹的另一側,“咔咔咔”地砍樹皮,砍了一道又一道,像人臉上的新疤痕。
爸,別喝了!我揪著安裴煥的亂發(fā)說。
安裴煥抓了把院里瘋長的草葉,硬生生地吞下,濁淚塞滿了他眼角的皺紋。接著,安裴煥漫長的嘆息聲。開始在混沌夜色中隨風浮沉。他反反復復就一句話:
“咋給劉書娥交待??!”
不久,安裴煥死了。有個周末放學后,回家沒見到安裴煥,以為他出去做活了,我就吃了點干糧,開始寫作業(yè)。天全黑了,安裴煥還沒回來。我歪在門檻旁睡著了。忽然,鄰居推開門,急急忙忙地說,你爸,他……他死了!
家后的池塘邊,彌漫著酒氣。安裴煥臉朝下趴在水邊,露著一小塊黑乎乎的頭皮。
第二天,安裴煥蓋著紫色的被褥,開始在正屋門口的木床上躺著。我感覺,安裴煥沒有死,他只是睡著了。有人在罵劉書娥,說一切都是她害的,聲音響亮、唾沫飛濺。榆樹上嘰喳的麻雀驚飛了。我沒有哭,只是發(fā)呆。那天,我一直被大人們擺布著,木偶般走來踱去。最后,當安裴煥火化后,變成了粉末,裝進骨灰盒,我才感覺永遠見不到爸爸了。endprint
安裴煥是真死了。我開始放聲大哭,止不住。
NO.3
我輟學離開家鄉(xiāng)。
孤兒的感覺.讓我常覺得置身半空。和安小略分別的那個夢,和他殺豬般的嚎叫聲,不分白晝和黑夜.在我大腦深處飄著,清晰又模糊。我常分不清是夢還是現(xiàn)實。
這些年.我干過飯店服務員、幼兒教師、地攤小販、美容店按摩師、商場促銷員、業(yè)余主持人和歌手等。我在飯店打工時,常進包間吃顧客的剩菜,這是飯店的“秘密”,但我不管這些,吃飯時總想:“安小略在吃什么?”
我去過好幾個城市,邊打工邊尋找安小略,總感覺他在不遠處看著我,眼巴巴地望著我。是我把他弄丟的,得把他找回來。要不,怎么跟劉書娥交待?我在電線桿上或者城市公告欄里,貼過無數(shù)個尋人啟事,接到過無數(shù)個騙人電話。不怕你笑話,我找安小略的時候。在陽城農村被扣過,就是因為接了個騙人電話。我差點成了傻子的媳婦。有天晚上,我終于跑出去,藏到玉米地里。很多村人在瘋找我。手電的光束在田野里慌亂而明亮。我在地里亂跑,后被土堆絆倒。借著月光,我看到周圍好幾個這樣的土堆,意識到是片墳地。我屏住呼吸腿發(fā)顫。玉米葉嘩啦啦地響,田野遍布的恐懼,從四面八方隨風朝我奔來。后來我被抓住毒打,鎖進了東屋,竟想到了死。我想拿把剪刀。捅進自己的身子。女人的這個器官,是造成一切的罪惡根源!我想把那兒毀掉!但接著安小略、劉書娥和死去的安裴煥,在我眼前晃。一家人,似乎只有我活著。
我沒有死,熬過那幾天,終于逃掉了。
我相信安小略仍活著。但看到報紙上登的賣腎、拐騙孩子的新聞,我就擔心得要命。去年,我的尋找終于有了回報,在淄城打工時,有個飯店老板說,見到過一個男孩,大頭細脖子在街邊唱歌,臉上黑乎乎的,唱著唱著停下了,指著天上的月亮說要找姐姐瀟月。一個破音箱聲音挺大,話筒刺啦刺啦地。老板說,那男孩的一只胳膊沒有了。
我抓住老板劇烈晃動,放聲大哭。老板說,已是三個月前的事了。
安小略竟然也在找我,但他又消失了。
每次路過電線桿時,我都習慣看那些花里胡哨的小廣告。
希望能在上面看到安小略的信息。
我也去過很多次監(jiān)獄,去的路上總會口干舌燥。我總是用雙手摁住胸脯,似乎想把心再“摁”回去。但我沒進過監(jiān)獄,沒人知道我是誰,沒有任何證明身份的材料。我不敢進去,擔心劉書娥問我安小略在哪里。我總在監(jiān)獄外面的馬路上,沿著高墻的墻根,來回走半天,然后站監(jiān)獄對過的法桐下。發(fā)會兒呆就走。
我交往過兩個男人,但都是在認識你之前。其中一個救過我的命。我有干嘔和腹痛的毛病,在德城幫人賣花時,慌亂中玫瑰花刺扎痛了手,但我沒感覺疼。我強忍站著,對著顧客汪著淚笑。有人買了我手中的幾十枝玫瑰,然后,他又送給了我。后來,這人的老婆帶人打過我,我的頭發(fā)被揪下一綹。
■■■(此處涂抹了一大段)
我該說說最后那件事兒了。
凱默,我領你去輝城天主教堂,開始你說什么也不去。后來拗不過我,你終于去了。你在那里心不在焉,本來很神圣的事情,你一直在捂嘴竊笑。做完彌撒出來,在不遠處你看到了位殘疾歌者,正在拿著麥克風,唱著《美麗世界的孤兒》:
你看車輛穿梭
就像在尋找什么
他們就像我們的命運
哦別哭親愛的人
我們要堅強我們要微笑
因為無論我們怎樣
我們永遠是這美麗世界的孤兒
男孩沒有左胳膊,膚色黝黑,小眼睛大嘴。他一直在盯著你看,滿臉通紅。我掏出一百元,你又把錢搶回來,隨口說了句:“臟兮兮的。走!”然后拉著我跑開了。男孩怔住了,他呆愣在那里。接著,我聽見背后“咣啷”一聲響,他踢翻了音箱。
你不知道,那男孩很快又失蹤了,下午我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我明天就要離開輝城了,今晚月亮很圓很亮。劉書娥說過,到了農歷十五,月亮會跑到太陽的正對面,地球位于太陽和月亮之間。黃昏時滿月由東邊升起,黎明時向西邊沉落。月亮的整個光亮面對著地球,這時的月相叫“望月”或“滿月”。
我今晚約來了你。你的氣味還在屋里留著。
開始,我從電腦上放視頻讓你看。對,竟然是你見過的那個男孩。你說:“放什么放?一個叫花子!你惡心不惡心?”然后。你就關掉了電腦!親愛的凱默!我本來想告訴你,這個男孩,就是安小略!他參加了綜藝臺選秀節(jié)目,竟然現(xiàn)場說在找姐姐。我通過電視臺找到了他。不久前我在銀城找到他時,他驚喜卻慌亂。沒有提及失去胳膊的原因,我也沒追問。從他的眼神能看出來,安小略對這個世界,保持著足夠的警惕。我說要給他好的生活。安小略卻有些懷疑,反復說,別霎人了!我不知道這是哪里的口音,他肯定去過很多地方。我們后來抱頭痛哭!我?guī)е囊粝浜望溈孙L,想方設法讓弟弟來到輝城,安頓好后,在天主教堂附近,安排了和你的“見面”。我沒有勇氣和你明說!因為,原來你知道的,他在“讀大學!”
我終于明白,安小略其實很脆弱,完全沒有在選秀現(xiàn)場的堅硬和勇氣。那天在教堂附近見你前。他特地理了發(fā),穿了件紅色的新衣服。
我要找到安小略,和幾年后出獄的媽媽劉書娥,一起過平平常常的生活。
今晚,我不知道該怎么做。我和你說:“我們跳個舞吧!”
我摟著你一直跳舞。我們踩著舞步,踱到院子里。城中村的人們都睡熟了,整個世界似乎就我們兩個醒著。我們在樹下一直在跳,楊樹葉子嘩啦響,月光穿透樹葉,碎在我們身上。我伏在你的肩膀上,淚流滿面。我想說,開始打工時,我沒有隱瞞自己的身世,一直在和別人實話實說,但幾乎所有的人都在疏遠我,在笑話我。后來有人告訴我,除非最親近的人,是不可以向世界袒露傷疤的。在淄城的時候,我索性“改編”了自己的身份。
這些年,我很少掉淚。柔弱只是外表。直到我遇到了你。我的心很疼。不用找我,你也找不到我?,F(xiàn)在,我正在哭。這個世界上的人很孤獨。很多人都在隱藏著什么,但同時又在奇怪地尋找。原諒我用寫信這種方式,向你坦白。因為1
我無法張口。
凱默尋找了瀟月三年,至今仍杳無音訊。
他經(jīng)常失眠,也常去陽城的秋塘鎮(zhèn)和槐香鎮(zhèn)。
槐香鎮(zhèn)已開發(fā),石板街兩側是古色古香的明清建筑。瀟月家的那個老院子,已被人拆掉,開發(fā)成旅館。鎮(zhèn)上的人說,一直沒見這家有人回來。
不久前,凱默在這家旅館里住下了,晚上竟做了個奇怪的夢。
夢里,他和未婚妻瀟月相擁而舞。她的烏發(fā)摩挲著他的臉,很癢。她在夢中“咯咯咯”地笑,笑聲飄到天上。五彩的風在天地間流淌。又大又圓的月亮,從東方緩慢升起。忽然,瀟月不見了。遠處的曠野像巨大的舞臺,瀟月和弟弟小略接著出現(xiàn)了,在舞臺上互相追逐。月光變成兩束光,分別打在他們身上。光追逐著光在奔跑。接著,他們時跑時走,蹦蹦跳跳的,一直消失在視線外。
凱默笑著醒了,但接著淚流滿面。
責任編輯:劉照如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