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山（短篇小說）

趙雨

1

前天晚上，車間有個員工睡覺時猝死了，才三十歲。第二天下午，家屬從他們老家趕來，見了公司領(lǐng)導，提出要一筆撫恤金。死者是在出租房死的，這事其實和公司沒啥關(guān)系，出于人道主義精神，領(lǐng)導答應了他們的要求，并指定我陪同去辦理相關(guān)手續(xù)，包括公安局開具死亡證明、提取死者的養(yǎng)老金、公積金等，然后前往殯儀館火化尸體。

我是在公司的商務(wù)車上第一次見到死者家屬的，來了十二個。

代表是死者的五叔，圓臉、平頭、塌鼻、小眼睛，兩排稀疏的胡須，講話要停頓好久才講得下去——后來才知道是不習慣講普通話，他的話我要想上一會兒才能明白。

死者的大哥，長臉、大眼睛、高顴骨，癟腮幫，看起來像顆毒藥瓶上的骷髏頭，一張嘴，露出兩排慘不忍睹的爛黃牙。他不大講話，多數(shù)時候一個人低頭抽煙。

死者的妻子，她和丈夫一起在本地打工，木、愣，只會睜著眼看人，像個木偶，估計是被突如其來的意外嚇傻了。此外還有幾個阿姨姑姑輩的，在我看來長得沒甚區(qū)別，極土極土的衣服和頭發(fā)。

這一伙人前前后后擠滿了商務(wù)車，黑壓壓一堆臉，在近乎封閉的車廂內(nèi)，有煙味四處彌漫。我讓司機打開窗，和他們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那五叔遞過一支煙，我推了推，表示不會。那會兒我真有點打心底來氣，若不是他們，現(xiàn)在我正舒舒服服地坐在辦公室吹空調(diào)呢。

車開往殯儀館，半小時后，抵達目的地。

原來死者前天晚上就被拉到這里，冰在冷藏庫里，現(xiàn)在就要去火化。事不湊巧，因來得晚，殯儀館的工作人員三點就下班了，只有營業(yè)廳前臺一位白白胖胖的女職員坐班。五叔得知消息，提出是否能先給他侄子洗身子、穿壽衣。

“不可以，”女職員斬釘截鐵地說，“來不及了。穿衣服得先解凍，解凍要兩小時，現(xiàn)在尸體凍得硬硬的，穿不進?！?/p>

女職員語速太快，五叔沒聽懂，轉(zhuǎn)而問我她說什么。我說：“她說尸體凍硬了，解不了凍，穿不了衣服?！蔽迨逭f：“補（不）能漾（讓）她通泳（融）一下嗎？”我說：“通融不了，人家都下班了。”五叔想了想，回頭跟親屬們嘰里呱啦講了一通土語，又問我：“那能漾偶們先看一看西（尸）體嗎？”我把話轉(zhuǎn)告女職員，說：“您看他們老遠過來，您就給幫幫忙吧?！迸殕T想了想，這才從鼻子里擠出一個字：“好。”隔著玻璃，朝右側(cè)走廊喊：“強叔，帶人去看尸體?！痹捯魟偮?，走廊口走出一個彪壯的男人，就是所謂的強叔。一身白袍，戴著口罩、手套。用含糊其辭的口音說：“跟我來?！?/p>

我們跟著他走過走廊（死者妻子留在營業(yè)大廳），從一條長石條鋪成的走道繞出悼念室，穿過涼棚來到一排鐵皮屋前，就是冷藏庫。強叔打開鎖，拉開鐵皮門，屋里飄出一股奇怪的氣味，陰冷的，霉而發(fā)酸的。一長排冰柜，上下疊放在屋子中央，每排二三十個，都編了碼。

強叔從靠墻處推來一輛平板車，打開編號為“11”的冰柜，柜內(nèi)冒出一股冷氣，尸體被抽了出來。體型比成年人小一號，蓋著白布，掀開白布就露出死者微側(cè)的臉龐，黑紫的，上唇幾根筆直堅硬的胡須像假的一樣。從我站的地方看不到尸體的正面，只能看到他上身穿著件棉毛衫。

親屬們的情緒倒平靜，強叔用戴著手套的手捏了捏尸體的手臂，說：“你們打算現(xiàn)在就解凍？”五叔說是的。強叔把尸體平放推車上，慢慢地推往進門處的小房間。推車的輪子不大利索，一路上“咔咔咔”亂轉(zhuǎn)，摩擦著地面，響起一串揪心的聲音。我原以為所謂的“解凍”要靠什么專業(yè)儀器，原來只是將尸體放到小房間內(nèi)，使其自然解凍。房間內(nèi)只有一架工作臺，臺上放著些鉗子、鑷子等小型工具，北面開了扇窗，窗外是殯儀館的后山。強叔關(guān)上門時，親屬們都往里張望。想到這具尸體就要孤零零在這里待過這個晚上。我有種說不清的感觸。

出了門，五叔走在前頭，和強叔在一起，我聽到他問強叔，能不能把死者的牙齒敲幾顆下來？

“為什么這么做？”強叔問。

五叔說他侄子有四顆牙齒是后補的，他們老家人認為，不屬于死者從娘胎里帶出來的東西不能和尸體一起下葬。這些牙齒要另包在布里，埋進泥土（這些話他翻來覆去說了兩分鐘）。

“我們這里沒這么做的?！睆娛謇斫饬怂囊馑己笳f，“再說，牙齒怎么能敲得下來，我們沒工具，殯儀館不提供這種服務(wù)?！闭f完，看了看我，要我再作說明。我順著他的意思，對五叔說：“是這樣的，人家有規(guī)矩，你就別提這種奇怪的要求了?！蔽迨宀挪徽f話。

回到營業(yè)大廳，把該辦的手續(xù)提前辦了，五叔又用他那蹩腳的普通話問了一通別的事項，女職員被他問煩了。

“反正明天八點后你們來，一來就火化，明白沒？”她沒好氣地說。

2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就來了。

有了昨天的接觸，彼此稍有點熟識了，不那么陌生，為排遣路上的無聊，我和五叔有一搭沒一搭聊起了天。

這人不僅講話不利索，思維也明顯慢一拍，表達邏輯更是不清。和他說話猶如在十幾層樓上丟下一塊石頭，好久才聽到落地的那一聲響，我費了好大的勁才弄清他們老家的一些情況。

他說他們來自一個叫“文山”的少數(shù)民族自治州，那地方群山密林，海拔有兩千多米。山上不能種水稻、不能種麥子，只能種苞谷，也就是玉米。玉米熟了、收了，自家吃，自給自足，典型的農(nóng)業(yè)社會，經(jīng)濟條件和我們這邊五六十年代相仿。那里和越南緊挨著，只隔著條國界線，我問他：“你們不和越南人做點生意嗎？”他說去不到那邊，一下就給趕回來了，那里的村子到處是民兵，拿著槍的。因條件不好，近幾年，他們村的年輕人都出來打工了。

“你們介里（這里）哪么（那么）平的路，哪么高的樓、哪么長的橋，我們沒見過?！蔽迨逭f著，指了指車窗外的高架橋，又說，昨天車開得太快了，今天能不能叫司機師傅開慢些。他們都想好好看看外面的東西。

我把他的意思轉(zhuǎn)告給司機，司機放慢車速，那些親屬們于是趴在窗口，“觀光”起來。他們半張著嘴，望一會兒，彼此交談幾句，全然不像一支趕往殯儀館的隊伍，倒像一個旅游團。但窗外有什么了不起的東西嗎？不過是些寫字樓和高架橋，還有在路上飛速奔跑的汽車。他們中只有死者的妻子沒向窗外望一眼，她坐在我旁邊，長得不難看，大大的眼睛，長長的頭發(fā)，只是“土”，如果好好打扮起來，比起城里的女孩毫不遜色。她身上蒙著一層哀怨的色調(diào)。我得知她是九零年出生的，這九零后的女孩突然死了丈夫.成了寡婦，不知這兩天是怎么熬過來的，以后又該怎么辦？想著這些，車已拐個彎，到了殯儀館。endprint

今天果然不用辦別的手續(xù)，一到。一行人就去冷藏室給死者穿衣服。死者的妻子還是沒去。我想，她應該是怕見到丈夫的遺體，我也沒去。過了大概十來分鐘，接到一個電話，是公司的車間經(jīng)理打來的，說兩個班組長現(xiàn)在過來。代表車間的同事們獻個花圈，還捐了些款也一并拿來。我說：“你們過來吧?！笔畞矸昼姾?，他們到了，遺體已拾掇完畢，送去火化間。我?guī)麄冞^去，見了親屬，獻上花圈和捐的錢，然后去慰問死者的妻子。做完這些，兩個班組長就和我站在殯儀館前的場坪上，聊起了天。

“小夏娶到這樣的妻子也算是晦氣。”其中一個班組長這么說。

小夏是死者的名字。

“怎么了？”我問。

“你不知道，”那班組長說，“小夏本來是可以救活的，他是我們這些人中最強壯的。那晚，他下了夜班，在大排檔吃夜宵，喝了瓶啤酒，回到出租房，倒頭就睡。三點左右，他妻子聽到他打呼嚕。以前他也打呼嚕，但沒打那么重，拖拉機似的，像要把屋頂掀去。她起來推他，推不醒。這時，隔壁出租房的人也給吵醒了，過來一看說，這人不對勁，讓她打120。三點十分打的電話，不知什么原因，救護車直到四點二十分才來。這期間，她就坐在小夏旁邊，啥都沒做，你要知道，這可是最寶貴的搶救時間，哪怕你拍拍他、顛顛他，或者叫輛黑車，直接送去醫(yī)院，也有可能救活，但她就是啥都沒做。你看得出來，這人本來就笨手笨腳的.沒主意，但這種時候怎能沒主意呢。等救護車趕到。人早就沒氣了。”

“怎么出租房一起住的人也沒想到搶救？”

“人家見你一個做妻子的都沒發(fā)話，怎好給你亂出主意，出錯了呢？責任算誰的？”

“死因就是猝死嗎？”

“是的，跟救護車一起來的醫(yī)生當場就給判了，連醫(yī)院都沒去，直接給拉到了殯儀館。這又是一筆亂賬，連我們都知道，猝死有好多種可能性，他妻子問醫(yī)生到底是什么導致猝死？醫(yī)生說：‘想知道的話，就送去解剖。他妻子一聽就嚇壞了。他那些后來趕來的親屬也一樣，沒一個能辦事的。照我們說，遇到這種情況。你首先可以告120，救護車怎能過一個多小時才到呢。你就把尸體放到他們醫(yī)院門口去，讓他們給個說法，即使死者本來已經(jīng)救不活了，你也一口咬定假如救護車及時趕到是能救活的，看他們怎么辦！他們不懂這些，可以請個律師，我聽說以前有人因為類似的官司賠了一百多萬。但那些親屬只想息事寧人，只想越早辦完事，越早回去，對，他們就只想早點回去，這才是最重要的，好像遲一步回家就要了他們的命似的。現(xiàn)在好了，尸體一燒，啥都說不清了?！?/p>

“總之就是鄉(xiāng)下人，沒見過世面?！绷硪粋€班組長說，“我早就跟他們說過這些，讓他們不急著走。但他們說，老家有習俗，在外地死去的親人，三天之內(nèi)尸體一定要回家，否則會變成孤魂野鬼，漂泊在外，一輩子回不了家。你聽，說的都是什么鬼話，人都死了，哪還有一輩子。對了，還說，假如真的耗在這里打官司，打不贏怎么辦？吃的、住的，還有律師費，他們都付不起?！?/p>

“只可惜了小夏，他人緣好，干活也很拼。上個月，全車間又是他拿的工資最高，因為加班最多，每天干足十六個小時。要我說，他就是活活給累死的，現(xiàn)在一死，啥都沒了。你看他那妻子，可曾為他流過一滴淚？”

“應該流過吧。”我說。

“不，一滴都沒流，昨天她和那些親戚聊天時，還笑了幾回。”

“不至于吧?！?/p>

“我親眼見到的，還有假？那些親戚才搞笑，出了這事，他們到這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讓他妻子去她現(xiàn)在工作的單位辭職，完事后，回老家?guī)Ш⒆印Ｋ托∠挠袃蓚€孩子，一個四歲，一個兩歲，那些親戚讓她回去后不再出來了，怕她一個人在外面心野，找個相好的，他們就虧了，虧什么？你要知道，在他們老家那邊，她也算個勞動力，他們要她這個人手，不讓她改嫁，她還年輕呢?！?/p>

說到這里，幾個親屬從火化間出來了，我們就閉了口。他們還是三五成群扎堆在一塊兒，生怕走散似的，從一開始，他們彼此的距離就沒拉遠過一米，遠遠看去，猶如一整團什么東西。以前都是五叔走在前面，這次換成了死者的大哥走在最前。我依次看了他們一眼，覺得其間似乎少了點什么。

“五叔，火化好了？”我問五叔。

“好了?！蔽迨逭f。

這時我才意識到，是骨灰盒，他們手里沒捧骨灰盒，少的就是這個。

“骨灰呢？”

“在介邊?！蔽迨逯噶酥杆勒叽蟾缒沁?，他手上提著個黑色袋子，是那種裝皮鞋盒子的袋子，袋囊鼓鼓的。

“你們把骨灰裝在這里面？”

“對哪?！蔽迨逭f。

“怎么不買個骨灰盒？”

“介邊太貴，要三四千，偶們不要，回去再買?！?/p>

“但這么裝個袋子，不是有點……”我的意思是這對死者不敬。

“介個沒事，沒事?！蔽迨逭f。

兩個班組長趁機瞧了我一眼，搖了搖頭。

車停在停車場，要走過一道緩坡，下去時.我和死者的大哥走在一起。他一手提著弟弟的骨灰，一手抽著煙，一開始我們都沒講話，后來我覺得有必要說些什么，就問：“家里老人還好吧？”

“好，好?！彼f。他是個半棍子打不出一個屁的家伙，骷髏頭似的臉在夏季陽光下，兩塊顴骨尤其明顯，像是能擱住陽光似的。這會兒他倒是表現(xiàn)出想講點什么的樣子，那骨灰袋在他手中一搖一晃，不明就里的人還以為是提著一袋垃圾。

“這次的事真是挺意外的。”我說。

“是么，是么?！彼f。

“你弟弟的身體健康嗎？”

“減（?。┛?，一直很減（健）康，我們都很難果（過）?！彼嵌舅幤可削俭t頭似的臉一顫一顫，半禿的頭頂亮光光，后腦勺的幾根短發(fā)像雜草一樣。

“回去后，老人就要靠你照顧了?！蔽艺f。

“我要著（照）顧，但是著（照）顧不到?！?/p>

他告訴我，因為家里窮，當年他給別人家做了上門女婿，有十年了。這些年都沒住在家，父母六十多歲了，上頭還有個八十多的老奶奶。他弟弟懂事，也能干，很早就出來打工了，打工的錢一部分寄回家里?，F(xiàn)在弟弟一死，一家人就不好過了，他說這次幸虧我們公司給了幾萬塊錢的撫恤金。endprint

“這是應該的?！蔽艺f。

陽光愈加強烈，還是初夏的開端，溫度卻爬到了三十六度。我回頭看了一眼后面那些人，他們低著頭，悶聲不響地走著路。殯儀館的甬道上鋪著鵝卵石，滿地的陽光像是一條金黃色的毯子，他們就在毯子上走，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路旁種著高大的翠柏，綠得發(fā)亮，沒有一絲風，針狀的柏葉一根根豎立著，遠處能聽到辦喪事的哀樂聲。

上車前，五叔在殯儀館指定的地點燃放了鞭炮，炮聲一響，我看到死者的妻子慢慢蹲了下來。只在這時，我才注意到她的存在，她太不顯眼，嬌小的身材淹沒在十幾人的潮流中，讓人意識不到她和死者之間的特殊關(guān)系。但這時，她終于在鞭炮聲的催激下，咧開嘴哭了起來，沒一點聲音，整張臉都扭曲得變了形，眼淚嘩嘩流下來。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哭相。若是啞巴在哭的時候應該也會發(fā)出“呃呃”的聲響.她寂然無聲，只有嘴角夸張地抽搐，變形的臉像是強忍著多大的痛苦。兩位阿姨扶著她，幫她擦淚，炮聲一滅，她止住哭，上了車。

3

回到公司，我把他們交給了公司的司機，道了別，自顧回辦公室。

我為他們做的就只有這些。

事后我聽說他們當天下午就坐著車去了機場.聽說五叔、死者的大哥和妻子是坐飛機回去的，他們要先一步到家辦喪事。其余人則坐大巴，這么安排自然也是為了省錢。但我至今還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磿砟敲炊嗳?，根本沒必要來那么多人的。

辦公室的同事問了我好多關(guān)于他們的事，我告訴他們的都是從兩個班組長口中聽來的那些。我覺得掌握了第一手資料，同事們聽得津津有味，這種成為話題中心的感覺讓我很滿足。說到那些親屬做的種種搞笑的事，說到死者妻子沒流過一滴眼淚——雖然就在離開殯儀館前我分明見到她流了一通淚，我還是愿意把事實說成她自始至終沒哭——這樣更能起到供人咀嚼的效果。

總之，這事就該這么結(jié)束了。

然而兩天后的晚上，我正準備睡覺，接到一個電話。

這電話讓我睡意全無，來電顯示是：“文山?！本尤徽娴挠羞@么個地方，還出現(xiàn)在了強大的定位系統(tǒng)中。

當時為方便聯(lián)系，我給過五叔我的號碼，現(xiàn)在他還有什么沒辦完的事？為何要打我電話？

我的第一反應是不接，有事他該打給公司，我已和他們沒有關(guān)系了。但轉(zhuǎn)念一想，假如真有什么急事，誤了不好，最后還是接了。

“里（你）好?！彪娫捘穷^又傳來五叔那蹩腳的普通話。

“你好?！蔽艺f。

“是我，小夏的家屬?！?/p>

“我聽出來了。五叔。”

“對，里（你）好?！彼ｎD了十幾秒，我懷疑那邊突然斷了線，但他接上了，“偶們哪（那）天晚上八點酒（就）到家了。”

“什么？”

“哪（那）天晚上，到家了?！?/p>

“哦，到家了，好?！蔽艺f，他究竟想說什么呢？

他又說，他們路上很順利，到了就買飛機票，飛機很準時，沒耽誤。

“五叔，你有事嗎？”他還想往下說時，我打斷了他。

“沒癟地（別的）事，酒（就）想來謝謝你，哪（那）兩天陪偶（我）們跑。偶（我）們在哪（那）里人生地不熟，如果沒有你的幫忙，偶（我）們就辦不了事。偶（我）是很想謝謝你，偶（我）們這邊的家人都想謝謝你?！?/p>

這段話他說得很順利，我懷疑他是預先準備過的。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并不是有什么事而專門給我打的這個電話。

“你太客氣了，”我說，“我是受公司的委托。”

“也謝謝你們公司?！?/p>

我不明白他為什么總是說謝謝，好像那是什么該死的多么重要的事，我實在只是做了一項領(lǐng)導分配下來的推脫不掉的工作，不做這個，也會做別的什么，拿著工資總要做事的，不是嗎。

“總之，感謝你們?！?/p>

接著他還說，如果以后有機會去他們那邊玩，就找他，他的電話不會變。

他在說這些的時候，我總能聽到電話里斷斷續(xù)續(xù)的孩子吵鬧聲和哭聲，應該是小夏兩個四歲和兩歲的兒子，正在辦喪事。想到他是從那么遠的地方給我打來電話，一個和越南接壤、海拔有兩千多米、只能種苞谷的地方，又想到拿著槍的越南民兵，我就覺得這一切都像是不真實的。

他又和我講了一會兒，說了聲保重，掛了電話。

責任編輯：李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