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弘
中華書局主要創(chuàng)始人陸費逵(1886-1941年),復姓陸費,字伯鴻,生于陜西漢中,其祖上曾在清朝乾隆年間以翰林院編修任《四庫全書》總校官,是位編輯大家。其父長年幕游,少時恒受母訓。母親開放的教育思想,讓陸費逵得以自由學習。1898年,13歲的他就開始閱讀當時著名的維新派報紙,汲取新思想,不免與父親有思想沖突,卻仍得母親支持,“于是便不照老式子讀書,自己研究古文、地理,后來居然自學算學,并讀格致書了”。
陸費逵可謂自學成才的典型。當時南昌有一個閱讀報社開辦,他隔日去一次,朝九晚五,以大餅饅頭為午餐,時間久了,便與管理員相熟,可自由出入,三年間閱書無數(shù)。1902年,17歲的陸費逵與朋友捐集經(jīng)費自辦小學,后來隨日文老師呂星如去武昌,由陸費逵為呂星如的三個弟弟教授國文、算學,呂星如則執(zhí)教日文,彼此互不出學費。
三年后,陸費逵與朋友在武昌自辦書店,初涉書業(yè),不畏艱辛。從他自己的回憶中可見一斑:“店屋朝西,夏天熱得身上出油。店后一小間,半間作經(jīng)理室,辦事睡眠都在這里,半間作廚房,煤灰和油氣弄不清楚。店內(nèi)沒有廁所,日間到隔壁客棧便溺,夜間要走半里路轉(zhuǎn)三個彎上街廁。但是我一切都忍耐著,從不說一句苦?!?/p>
在武昌,陸費逵與革命黨人往來較多,他也是當時日知會的干部之一,起草了會章。故而他的書店,大賣《警世鐘》《猛回頭》《革命軍》這樣的書籍。逢同志入獄,陸費逵都會仗義解囊,接濟費用。
1905年,陸費逵作文抨擊時局,觸怒當局被通緝,故逃往上海。彼時上海為文化大都,對于陸費逵而言,立足不易,但海闊天空。幾番輾轉(zhuǎn)后,陸費逵受聘商務印書館,因其干事之能,次年即任出版部主任,并出任商務創(chuàng)辦的《教育雜志》主編,主張教育救國,鼓吹教育改革,認為教育得道,則民智開,民德進,民體強,而國勢勝。
1910年,中國教育會成立,陸費逵起草章程,提倡人才教育、職業(yè)教育、國民教育并重。頗得當時教育大家蔡元培賞識,故相與為友。之后蔡元培出任民國首任教育總長,陸費逵的很多建議被納入國家的教育策劃中。
1912年1月1日,中華民國成立,清朝黃龍旗被民國的五色旗所取代。同一天,中華書局成立,“中華”二字是為紀念古老中國轉(zhuǎn)型后的新生。由陸費逵起草的宣言聲明其使命,培養(yǎng)共和國國民,取人道主義,重世紀教育,融合國粹、歐化,“從此,民約之說彌漫昌明;自由之花,橘黃燦爛”。
說起中華書局的創(chuàng)辦,頗有一番故事可講。1911年,推翻清朝的革命潮流,奔騰澎湃,不可遏止。當時商務印書館當局對于發(fā)行下學期的教科書大為躊躇。他們覺得,如果仍舊印那些“龍旗向日飄,皇帝萬萬歲”的課文,深恐革命成功,數(shù)量很多的封建陳腐的教科書,就將成為廢紙,這不是一筆很大的損失嗎?但又覺得,要是編印革命教科書,卻又不能公開,萬一革命不成功,那就要觸犯清廷,如何得了。考慮再三,均無妥善之計。
商務印書館負責人想到了被稱為“智多星”的陸費逵,便找他來商量辦法,而此時的陸費逵卻有著自己的盤算,于是他故意很肯定地說:“清室有200多年的基業(yè),那些督撫疆吏都是能員,偵緝革命黨,何等嚴密,且政府擁有相當兵力,雖不能抵抗外敵,但處理內(nèi)亂卻是綽綽有余,所以革命絕非短時期所能成功。下學期的教科書,還是一仍其舊,毋需更動。”
商務印書館負責人聽了他這一番話,也就決定印行舊本了。實際上,陸費逵所說的話,不是由衷之言,他是有他的打算的。他自以為“蛟龍終非池中物”,這正是另謀發(fā)展的大好時機。他目光銳利,看到清政府的朝政日非,民情激昂,革命黨人抱著犧牲精神,仆一赴百,再接再厲,革命成功,即在眼前。所以他一方面若無其事的敷衍商務印書館,一方面秘密地邀請了幾個關系比較密切的同事,如戴克敦、陳協(xié)恭、沈頤、沈知方等,每晚集合在寶山路寶興西里他的家中,商討編撰新教科書事宜。但編成了不能公開付印,因為一方面不能給商務當局知道,一方面又需避清政府的耳目。
普通印刷所也不敢承印這種所謂“大逆不道”的革命書冊。不得已,托鴨綠江路日本人所經(jīng)營的作新印刷所,付諸鉛印,大都為二號字,圖為木刻。陸費逵的三弟親往校對,進行迅速,到武昌起義時,書已十成八九。這時,陸費逵立辭去商務印書館職務,商務仍是愿月酬400元挽留他,陸費逵以別有組織,和戴克敦、沈知方等毅然不顧,而自創(chuàng)基業(yè),資本25000元,發(fā)行所設于福州路,為二層樓房,于民國元年元旦開幕,命名為中華書局,陸費逵為總經(jīng)理,戴克敦為編輯長。
一套合于新時代的新課本定名為為《中華教科書》,趕印齊全,春季開學,各校都采用《中華教科書》,銷數(shù)很好。商務印書館的許多內(nèi)容陳舊的春季課本,頓時成為廢紙,欲另編新本,已措手不及了。二十年后,陸費逵回憶中華書局創(chuàng)立之時,有這樣一段話:“開業(yè)之后,各省函電紛馳,門前顧客坐索,供不應求,左支右絀,應付指南,機會之失,殆非語言所能形容,營業(yè)之基礎立于是。”就這樣中華書局很快在出版界打響了名聲,站穩(wěn)了腳跟。
掘到第一桶金后,陸費逵便尋求擴張之道。1913年,中華書局改為股份有限公司,股本大增,三年后即成為僅次于商務印書館的全國第二大出版公司。在這中間,為增加自己的勢力,中華書局不惜重金購買印刷設備,同時合并一些小的出版社,并在全國各地設立分局,以地方書店為依托,任職經(jīng)理者皆為一方賢達。
以中國第一部近代教科書《蒙學教科書》聞名于世的文明書局,于1915年并入中華書局,可謂如虎添翼。文明書局的發(fā)展之道,對中華書局有極大的示范意義。
中華書局合并的另一個書局杭州聚珍仿宋印書局,同樣讓中華受益不淺,為之后中華書局在古籍出版上增添有力臂翼。
陸費逵脫離商務印書館,自立門戶。有人曾戲言,中華書局的創(chuàng)建,源于一次背叛。如再幽默點,可也以說中華書局的發(fā)展,源于對商務印書館的復制與超越,移花接木,借風行船。
比如商務辦有《教育雜志》,中華就有《中華教育界》;商務有《英文雜志》,中華就有《中華英文周報》;商務編《新字典》《學生字典》,中華就編《中華大字典》《新式學生字典》……
1949年以前,中華書局和商務印書館的主要盈利產(chǎn)品,都是教科書,教科書在中華書局與商務印書館的激烈競爭中迅速換代,堪比現(xiàn)在電子產(chǎn)品的更新?lián)Q代。
根據(jù)書局編輯錢炳寰在《中華書局史事叢鈔》中的不完全統(tǒng)計,從1912年至1937年抗戰(zhàn)爆發(fā),中華書局共出版17套中小學教科書。
陸費逵曾一度尋求與商務合并,但未達成。他去世之后,商務印書館當家人王云五著文悼念,“我國商場同行如敵國。商務與中華,在某時期也不免此種現(xiàn)象,但經(jīng)過劇烈的正當競爭后,彼此認識因之較深,漸轉(zhuǎn)而為精誠合作。在后幾年間,我對于現(xiàn)實之誠懇態(tài)度的認識,也正如在以前對他所持的懷疑態(tài)度,簡直是一樣的程度?!?h3>匡時濟世,取利有道
由于當時沒有嚴格的出版審核,幾個志同道合者就可以辦報開書局。而在出版界報界獲得成功的,往往是那些既有文人式的匡時濟世之情懷,又有商人式的持籌握算的精明。魯迅曾嘗試書業(yè),以失敗告終,缺的正是后者。陸費逵則二者兼具。
1915年,中華書局推出《大中華》雜志,主任撰述者為梁啟超。雜志發(fā)刊宣言書由陸費逵執(zhí)筆,稱雜志的目的在于養(yǎng)成國民世界知識,增進國民人格,研究事理真相以為超驗上下之指南針。陸費逵在向股東大會報告中說:“期于雜志界放一異彩,即使直接無盈利,然精神上之利益無窮也。”
陸費逵在書局內(nèi)部宣揚“奉作者讀者為衣食父母”的理念,自己也身體力行。一日,陸費逵看到有顧客在書畫柜臺買字帖,在營業(yè)員找錢包扎之際,他上前介紹新出書畫,并逐一詳解。顧客樂而購得心喜之物,欣然歸去。次日,書局一位董事對陸費逵說:“江寧鎮(zhèn)守使王廷楨君昨天來購物,遇一戴眼鏡能說北方話的營業(yè)員,招待殷勤,他很佩服,要我轉(zhuǎn)告你不要埋沒這人才?!标戀M逵答曰:“是即鄙人也!”
為體諒作者昏夜握管,斗室彷徨,中華書局在報酬方面竭力從豐,對無名作家,亦是如此。因為稿酬低,“足以灰壯士之氣,戕殺天才,阻礙文化發(fā)展”。其對作者的稿費、版稅并不單以銷數(shù)多少為據(jù),好作品,即使虧本,稿費和版稅率都定得較高。
1949年之后,“社會主義改造”之潮下,中華書局也面臨轉(zhuǎn)型,方向一度轉(zhuǎn)向農(nóng)經(jīng)類。
1949年7月,中華書局參加了新政府組織的華北聯(lián)合出版社和上海出版社,參與中小學教科書的出版工作。1952年,10月,教育部、出版總署統(tǒng)一成立專門的教科書出版委員會,中華書局失去了其主營業(yè)務,在建國初幾乎年年虧損巨大,不得不靠變賣剩余物料、房產(chǎn)和地基維持周轉(zhuǎn),中華書局原辦的雜志也被陸續(xù)???。
1950年,中華書局、商務印書館、開明書店、聯(lián)營書店、三聯(lián)書店發(fā)行組織合并,成立公私營性質(zhì)的中國圖書發(fā)行公司,其扮演的是國營新華書店助手的角色,三年之后并入新華書店,之后便進入書籍國內(nèi)發(fā)行工作一元化的時代,全國只有一家叫作新華書店的書店。
姓“公”的新華書店不自覺地戴著有色眼鏡,看待如中華書局這樣的私營出版機構,認為發(fā)行它們的出版物是助長資本主義行為,中華書局的書很難出現(xiàn)在書店書架顯眼處。
1950年,國家出版工作會議初步商定,中華書局以醫(yī)藥衛(wèi)生及農(nóng)業(yè)書的出版為主要專業(yè)方向,而當時中華書局編輯所沒有熟悉醫(yī)療衛(wèi)生、農(nóng)業(yè)的人員,不切實際的調(diào)整在中華書局造成動蕩,很多高級編審萌生離意。1952年政府又將中華書局專業(yè)調(diào)整為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外國語文、中蘇友好協(xié)會委托編印的書刊,其次是中國文史舊書。8年之后才調(diào)整為出版古籍的專業(yè)出版社。
惟一不變的是中華書局出書之精。據(jù)俞筱堯在《社會主義改造時期的中華書局》,1955年有讀者寫信給出版社:“你們出版的書籍,對我們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有很大貢獻,我從《水稻病蟲害防治法》和《怎樣使用農(nóng)藥》兩本書得到不少知識……出版的同志,你們出版這樣好的書給我們學習,使我們在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上取得豐收,你們是值得我欽敬的。”
中華書局的“回歸本色”,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毛澤東對文史的愛好,在他的影響下,中華書局定位被調(diào)整為古籍出版社。
1958年,毛澤東指示要點校二十四史,作為國慶十周年獻禮的工程。國務院古籍整理規(guī)劃小組相應成立,中華書局為其辦事處,公司遷址北京。書局的專業(yè)終于塵埃落定,整理出版中國古代和近代文學、歷史、哲學及相關學術著作,承擔國家級古籍整理基本項目。
二十四史的點校,實為龐大工程,需投入大量人力。而1957年,反右風起,學界人士噤若寒蟬。當時書局主事者金燦然攬才有道,使得那些被劃為右派的學者如宋云彬、馬非百、傅振倫等,進入中華書局。
由于之前出版的《資治通鑒》過厚,毛澤東抱怨在床上看書如練舉重。中華書局的二十四史點校本,便以單本薄冊的形式出版。國家意志參與出版,給書局帶來的好處是,可避免彼時激烈的政治風暴,成為清幽之地。
金燦然曾對同事說:“我們黨對宣傳出版工作歷來是很重視的,對政治書籍的出版工作尤其抓得緊……千萬不要以為我們搞的是古籍而疏忽大意。搞不好,同樣會犯錯誤?!?h3>老店新途,創(chuàng)新生活
市場經(jīng)濟時代,中華書局面臨再次轉(zhuǎn)型,經(jīng)過艱難摸索,逐漸找到感覺,但一些非議也隨之而來。
1991年第五期的《中國出版》有一篇采訪當時中華書局李侃的專題報道,文章以清點中華書局在1985—1990年間的出版成果開始,作者感嘆中華書局五年間出版6大類900多種書籍,全國規(guī)劃項目占500多種,贊其碩果累累。
然后又加了更高的抒情“按國家規(guī)劃出版的古籍整理,基本上都是賠本的,甚至賠大本的。但是為了堅持社會效益第一,為國家、人民、子孫后代多出好書,它殫精竭慮,努力拼搏、掙脫沉重的經(jīng)濟壓力,頂住民族虛無主義和歷史虛無主義思潮的侵襲,終于完成了出版任務。”
現(xiàn)實沒有抒情那么美好。中華書局在上世紀90年代一度跌入低谷,負債經(jīng)營,舉步維艱,主要靠銀行貸款。1997年,中華書局曾做過時尚、旅游、教輔等書籍,但均告失敗。1996年開始的6年間,有近半數(shù)的員工選擇了離開。
至2002年,中國出版集團成立,推進文化體制改革,中華書局不得不立志改革,直面市場。機會奇臨,中華書局宋志軍,偶然在電視上看到閻崇年在《百家講壇》的講座,聯(lián)系后出版了《正說清朝十二帝》,首印五千,之后以上萬冊的印量連續(xù)加印,在市場上獲得極大成功,接著做了一系列正說歷史書系。
2004年閻崇年《正說清朝十二帝》,2006年易中天《品三國》《于丹論語心得》,將國學熱推向了一個高潮。
2011年,央視主持人倪萍的《姥姥語錄》在中華書局出版,也頗有爭議,有聲音質(zhì)疑中華書局對自身的定位在下移。而總經(jīng)理李巖則認為《姥姥語錄》寫的是中國民間的智慧,寫得很樸實,感情也很真摯,并非是為迎合市場,而是一種選題擴展,樸實的民間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