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年此去，河還是那條河

李生彪

父親要我寫一篇有關(guān)家鄉(xiāng)的文章，盡管我對寫作不是十分熱衷，可父命難違，只得無奈應(yīng)命。對于化隆縣巴燕鎮(zhèn)這塊被稱作家鄉(xiāng)的故土，我確實知之甚少，思慮良久，終究不得要領(lǐng)。這日，駕車到東方紅大橋上邊拉水，前來拉水的人也是絡(luò)繹不絕，便想起有次一位循化縣的朋友問我：“你們縣出了藥水泉嗎？”我覺得并未聽聞類似消息，便搖頭道：“應(yīng)該沒有吧”，那朋友疑惑的望著我：“那為什么很多人都提著桶子提水？”一開始我笑了許久，但笑著笑著，便笑不出來了……

我沒有停車排隊，等待接水。而是站在109國道的公路旁，望著面前的巴燕河。不曾想過身邊的巴燕河，水流竟會小到如溪流一般。這河，是從我的家鄉(xiāng)流下來的一條河，小時候河面寬敞、水流湍急、色澤清澈，我們常結(jié)伴在河里摸魚、嬉戲，而如今不知是我長大了看過許多大河后，不再記得它的湍急，還是時光輪轉(zhuǎn)，大河也會沉入地下。總之物是也好，人非也罷，它變得不再讓人留戀，變窄的河面如同日漸消瘦的病人，干涸的河道渾似形容枯槁的老人，渾濁的色澤亦如它行將就木的黑暗命運。

其實，河并沒有名字，巴燕河的稱呼是父親起的。父親常寫文章說，這化隆縣城巴燕的河水，是我家地灘上邊馬陰山河流而形成的。馬陰山，古稱拔延山，本古羌語，意為“蓮花山”，位于青海省化隆回族自治縣北部，為化隆樂都之界。樂化公路（坷塹埡口段）直達(dá)該景區(qū)，距省會西寧110公里，屬山岳型風(fēng)景旅游區(qū)。隋大業(yè)五年，煬帝曾圍獵于此，遂見諸史書。別名“雪嶺”，因山頂積雪終年不化而得名。主峰高4295.4米，為境內(nèi)第二高峰，上有湫池，雨盈旱涸，北瞰樂都全境，南觀化隆群山。春夏之際，日麗風(fēng)靜，碧天如洗，山頂銀光耀目，山下青草茵茵，菜花敷金，攀其頂南望，為廣袤起伏的草山草坡，牛羊成群，動如行云，是縣內(nèi)最大牧場之一，古為官府馬場，遠(yuǎn)望化隆縣城，似一巨型蓮花之心，故名巴燕戎格城（意為蓮花城）。

馬陰山有個美麗的傳說，據(jù)當(dāng)?shù)厝酥v，有個美麗的姑娘（又傳仙女）金馬駃，居住在馬陰山頂?shù)匿谐嘏?，這大山之所以美麗似仙境，也是源自于她精細(xì)的照料，得以成為山下牧民平安及富饒的牧場……

父親自己還杜撰了一個傳說，講馬陰山來歷。講述了馬營和趙三從小立下志愿并決心為保護(hù)這山、這水的所作所為……

傳說是動人美麗的，是“前有趙山，后有靠山”的演繹。馬陰山也的確是我們的“靠山”，是“巴燕戎格之鎮(zhèn)山”，而從馬陰山下和趙山的汪水泉灘流下來的水，便是“一方水土，養(yǎng)育了一方人”。這水，途徑我的老家上下地灘，下游的上拉干、中拉干、李家莊、下胡拉，到了巴燕鎮(zhèn)。因為馬陰山曾稱為拔延山，而拔延與巴燕基本音同，故把馬陰河，改為巴燕河。

尤記少年錦時，天格外藍(lán)，水格外清澈，化隆縣城的春天卻總是來的那么慢，但只要夏天到了，巴燕河邊的白楊樹吐綠了，泛青了，一切都變的不一樣。那時，我便和小伙伴們溜到河邊，騎上樹杈，摘下嫩綠的樹條，編成樹葉環(huán)戴在頭上，有時會在河兩岸拿根竹棍玩打仗或者蒙上眼睛玩捉迷藏。夏天來的一久，水中的魚兒也會多起來，于是周末就會和小伙伴們下水摸魚，捉到滿滿一瓶后，便志得意滿的回家將魚兒養(yǎng)起來，但我的飼養(yǎng)能力真的不怎么好，小魚沒過幾天都會死去，那時我以為給這些小魚一些飼料好吃好喝就算是好日子了，殊不知飛鳥游魚，向往的終究是廣闊的天空和無垠的綠水，將它們困在一個罐子里，它們又怎會開心，“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道理大概如此吧。

小時候的巴燕河也并不平靜，有時下幾天的雨，河水便會漫溢上來，沖倒沿河的莊稼，流進(jìn)人家的田園，甚至無端地吞噬一、兩個走在上學(xué)途中的鮮活的生命。這樣的時候，會有人唱起那支憂傷的《少年》：“天上的龍多著不治水，地下的清泉們滿了；陽世上人多著比不上你，你把我的三魂纜了?！?/p>

那時候，年少懵懂，不懂得什么是“花兒”？什么是“少年”？只不過，聽著別人唱，感到憂傷、感到美，便到家里去哼，不料招來奶奶及父母親的責(zé)罵，后來便再也不敢在別人面前亂唱這樣的歌了。

讓我記憶猶新的，是每到初秋跟著父母親到地灘老家河灘邊，有個叫沙灘林子的地方玩，父親坐在草灘大樹下看書，奶奶和母親在一旁置辦吃食，我和弟弟在樹林里打鬧。陽光淺薄，透過樹林，揮揮灑灑照在身上，應(yīng)著青青草香，令人愜意；涼風(fēng)柔和，撩人心意，悠悠然然拂過面龐，和著潺潺水聲，使人暢然。河道旁朵朵星點小花，點點綴綴，用熠熠之彩，照著通往山上的幽徑；而樹上片片斑斕黃葉，輕輕搖曳，用茫茫之色，映出秋色山野瀟灑的景象。

小徑右邊有一泓洼地，顯然是枯水期，突出水面的枯黑樹枝，并未刻意雕塑什么？但高低的錯落，渾然天成，勾勒出一幅很有個性的鹿角意象圖，為平靜的河水憑添靈美意境。

淺水處的石塊上，綴滿了黑色的小蝌蚪，它們是洼地水族的原住民，最愛在水落石出的季節(jié)里，聚在太陽投下的恩典中，閑話家常，敦親睦鄰，過著無慮的恬淡生活。另側(cè)一根木樁上，也爬滿了扁體軟殼的小生物，有的紋風(fēng)不動，有的翹首望東，風(fēng)情萬種，全因陽光的感召走出水底世界，準(zhǔn)備吸取天地精華，進(jìn)行生命律動的深層儀式，完成裔族交遞的神圣使命。兩只長腳蜘蛛，從水草深處輕滑而出，然后停在水面上靜止不動，仿佛在等待什么？確定石頭與木樁上的觀眾，都注意到它的敬禮后，一個回旋滑行，再一個花式交錯，跳起優(yōu)美的水上芭蕾，掀起陣陣小漣漪，使枯樹枝椏有上下起伏的動感，凝視之間，宛若有一只麋鹿?jié)撛谒淄蝗粍恿似饋?。不遠(yuǎn)處左側(cè)的邊坡上，黑刺林中掛著串串橙黃色的小果球，在陽光的照耀中，玲瓏有致，散發(fā)出迷人的色彩，摘下來嘗一口，酸酸的，惹人垂涎，那是河水用心靈揉搓，送給山野的金色珍珠，讓人有伸手摘擷的沖動，但葉蒂間一排排怵目的荊刺及忽然傳來的布谷鳥叫聲，悄然散布著“除了美麗印象，不要帶走任何一草一葉”的溫馨告示。

轉(zhuǎn)過彎道，白楊林山谷出現(xiàn)眼前，層層楊林在墨綠中，排列出一抹回蕩的氣勢，直達(dá)山肩，宛若鋪上天際的綠色地毯，散發(fā)出浪漫的吸引力，讓人的腳步不自覺的向前踱去。走入林中，猶如步入金色殿堂，滿地燦燦落葉，踩上去，有種仿佛置身云端的輕盈，而這些精致的樹葉，各自烙印著記憶中最優(yōu)美的葉形，陽光穿透葉隙灑下的光芒，充滿了亮麗的詩情，沐在靈美的氣氛中，被詩擁抱的感覺真美妙，這葉子的脈絡(luò)印出了一夏盛開的傲然，更襯出秋來冬至，即將面對嚴(yán)寒的涅槃。落葉終歸根，這是亙古不變的輪回，然而一片落葉尚知用殘軀回報故土，而我們，卻早已對自己的故土漠然相待！那滄海一粟的枯葉，真教我等靈長生靈汗顏。endprint

再后來，我慢慢長大，六年求學(xué)路、兩年軍旅程，從頑劣輕狂到漸漸穩(wěn)重、從稚嫩懵懂到稍明事理，從“少年不識愁滋味”的“愛上層樓”到“如今識得愁滋味”的“欲說還休”，兒時的玩伴、學(xué)校的同窗、當(dāng)兵的戰(zhàn)友以及深愛的佳人，有的成為生命的過客，有的又成為記憶的常客，怨悔、懊惱夾雜著淚水和心酸，驕傲、榮譽伴隨著歡笑跟酣暢。那巴燕河，早已被我遺忘在記憶的某個角落，一路走來，令人難忘的，恐怕就是那一道道情殤了。曾幾何時，我們也有過人生若只如初見的情愫，佳人一笑，淡若清風(fēng)過，宛若梨花落，輾轉(zhuǎn)心已惑，奈何時已錯，而金樽斗酒，試圖杯中覓人，卻換來借酒澆愁的難過，那人兒也只會出現(xiàn)在夢中，再無下落，最后只得成了淚雨零零終不怨的涼陌。

空盞明燈相對，

清月涼風(fēng)人醉。

深夜碎星繁，

相思撩人難寐。

怎睡，

怎睡，

已是飯茶無味。

自己作一首“如夢令”，假裝緬懷青春。但青春怎待少年醒？時光轉(zhuǎn)，今夕何年？青春至此，燃燒過半……

也許，我們明明心里清楚結(jié)果如何，只是無法叫醒一個裝睡的人罷了。走過幾年的人生路，我們會發(fā)現(xiàn)，其實什么也不會因為發(fā)生的任何事改變，不過是漫長而又短暫的一生又多了一段經(jīng)歷而已，換不來的只是那一去不回的時光，而得來的，無非是那一疊紙幣，這些印花紙真的超值……

原以為，過去的，你再怎么抓著不放，它終究會過去，但不懂的那個人是我，過去的是追不回沒錯，但回得來的，你永遠(yuǎn)也不會錯過。許是緣分至然，去年，國家開始實施精準(zhǔn)扶貧的小康良策，我非常想到基層鍛煉一番，但沒有一點基層經(jīng)驗的我很猶豫，程書記得知后卻十分支持，作為他的秘書，我離開這個崗位，對他也是有所影響的，但他卻認(rèn)為，年輕人就該從“1”做起，從服務(wù)基層做起，于是我以精準(zhǔn)扶貧第一書記的身份，進(jìn)駐在馬陰山下的馬場村，也再次看到遺忘在記憶中的那條河。

進(jìn)村的那天，馬陰河再次映入我的眼簾，剎那間，這條藏在記憶中十幾年的河水重新流過我的心間，如夢似幻般串綴起許多熟稔的名字，再次讓我清晰的看到了少年錦時的那些玩伴，特別是父母在生活的河道上忙碌穿梭的身影。說真的，我十分感謝程書記，讓我得以重拾童年時美好的舊念、重獲朋友間交錯的羈絆，費了一番工夫，我找到了多年前的舊友，我們一見如故，我也更加感激生我養(yǎng)我的父母，他們雙鬢已染上霜華，令我更加珍惜他們，也讓我更有信心面對工作，服務(wù)基層。直到如今，這條河流淌的已經(jīng)不是水，而是恰似它海咸河淡般鱗潛羽翔的君子之交，它流淌的是款款的羈絆；更是它奔流不息般永不歇止的父愛母念，它流淌的是濃濃的偏愛；也亦如它不擇細(xì)流般休休有容的書記胸懷，它流淌的是深深的期望。

如今巴燕小城，吃水成了一大難題，或許與巴燕河變小有所聯(lián)系吧，我不得而知。有時我也會和蘇志剛一起，在馬陰河邊信步走走，偶爾也到巴燕河邊散步談事，不僅為工作，也是為友誼。但我之所以不停地轉(zhuǎn)換這條河的名字，只不過，是因為我的老家在地灘，而我生長在巴燕，老家的馬陰河是源，巴燕的巴燕河是委。這水的源委曲衷，我算是個見證者，看著它從豐盈到枯槁，從清瑩到渾濁，也對水之源的保護(hù)，產(chǎn)生了深深的憂傷……

江河漸盡望冰川，地海滿污無凈源。

待到山窮水盡時，徑下九幽飲黃泉。

我知道，現(xiàn)代生活潛在的魅力，不能不讓人生出許多甜美的渴望和多姿的懷想來，但人怎能不為自己的“生命之源”考慮？人的一生，到底會有多少美麗的渴望和向往？為著這些美麗的向往和渴望，我們不辭辛苦地從一條河流走進(jìn)另一條河流，所有這些曾在身邊或如今還在身邊的流瀉的河流，在有些淡忘的時候，就會無端地向夢中涌來。曾經(jīng)它們穿越歲月的林莽，輕輕釋放著它們的歡歌，而如今它們沉入輪回的大地，默默發(fā)出它們的嘆息。在歡樂和憂傷間，我成了一個有河流情結(jié)的人，怎么也不相信會到“有河皆干，有水皆污”的那一天。

巴燕河流，流過生命，流經(jīng)歲月，流出韶華，流去風(fēng)霜，或蜿蜒靜謐，或潺潺有聲，或洶涌澎湃，或滔滔不絕，但真正讓我感覺親切熟稔、或是眷戀沉迷的，絕不僅僅是這些因素。盡管鏡湖翠微低云垂，此去經(jīng)年人不回，河可能還是那條河，變的也許是我的心而已，但我愛身邊的巴燕河，因為在它身邊，我有過天高云淡望云卷云舒的傲岸，有過穿過荊棘且聽風(fēng)吟的幸福，當(dāng)然也有日復(fù)一日的磨難和痛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