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6月2日,國學(xué)大師王國維幾乎是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在頤和園魚藻軒投了昆明湖,給世人留下了許多難解之謎。
現(xiàn)居臺灣、已逾百歲的王東明是王國維的長女,也是王國維唯一一個現(xiàn)在還活著的孩子。多年以來,她一直致力于收集與其父有關(guān)的資料,并撰寫了大量回憶文章。本文即摘自于她在百歲高齡時,出版的一本名為《王國維家事》的回憶錄——
我家是在1925年農(nóng)歷四月從北平城中,遷入清華西院十六號院和十八號院的。十六號院是我父親讀書寫字、接待訪客和塾師給弟妹們上課的地方;十八號院則是我們一大家子人飲食起居的地方。
當(dāng)時,在清華園,只有兩個人,人們只要一看到他們的背影,就知道他們是誰:一個當(dāng)然是父親,辮子是他最好的標(biāo)志。另一個是梁啟超,他的兩邊肩膀,似乎不在一條直線上,也許是曾割去了一個腎臟的緣故。(不是還有辜鴻銘么?)
因了這條辮子,父親每天早晨漱洗完畢,母親都會給他梳頭。母親有時忙不過來,會嘮叨他說:“人家的辮子全都剪了,你還留著做什么?”他的回答很值得人玩味,他說:“既然留了,又何必剪呢?”父親一向?qū)x表都不太重視,冷天總是一襲長袍,外罩一件灰色的或深藍(lán)色的布衫,如果天氣還冷的話,就會再加一件黑馬褂;熱天就只穿熟羅(浙江出產(chǎn)的一種絲織物)或夏布做的長衫。他只穿布鞋,從來沒有穿過皮鞋。頭上永遠(yuǎn)是戴著一頂瓜皮小帽,即使是寒冬臘月,也不戴皮帽或絨線帽。
那時,清華園內(nèi)的新派人士西裝革履已不在少數(shù),但父親永遠(yuǎn)都是這一身裝束。辮子是他外表的一部分,他從日本回國后,如在任何一個時期剪去辮子,都會成為新聞,但那決不是他所希望的。
我感覺在父親的字典里,就沒有“娛樂”這兩個字。他對中國戲曲有很深的研究,但我也從未見他去看過戲。我們家住在城里的時候,他最常去的地方是琉璃廠。那里古玩店及書店的老板都認(rèn)識他。一旦他去了那里,可以消磨上大半天。古玩只是看看而已。如果遇到了他想要的書,那就非買不可了。所以母親知道他要去逛琉璃廠時,總會先給他準(zhǔn)備一些錢。我們家搬到清華園以后,父親就很少進(jìn)城了,去書店的次數(shù)也少了不少。
記得有一次他從城里回來,臉上洋溢著笑容。走到房間里,他打開包裹,原來是一本書。他告訴母親說:“我要的其實不是這本書,而是夾在書頁內(nèi)的一頁舊書?!蔽铱吹降闹徊贿^是一頁發(fā)黃的書頁,而他卻如獲至寶一般,我想他一定是從那頁書里,發(fā)現(xiàn)了什么他覺得特別重要的東西。
我們一家人唯一的一次出游,是和父親清華的同事一起游西山。那天,父親是騎驢上的山,母親則是步行。我和妹妹本來是要同騎一驢的,可因為我的腳踏不到足鐙,幾次差點從驢背上摔下來,雖有驢夫在側(cè),但我還是堅決地改為了步行。妹妹以前騎過驢,已有經(jīng)驗,所以她竟一點也不害怕。一路上都是大人與大人在一起,小孩子與小孩子在一起。父親那天玩得十分高興。
弟妹們在家時,總愛到前院去玩,有時聲音太大了,母親怕他們吵擾了父親,就拿了一把尺子裝模作樣地要把他們趕回后院去。他們卻是躲到父親的背后,父親就會一手拿書繼續(xù)讀,一手護(hù)著他們滿屋子轉(zhuǎn),真使母親啼笑皆非。
父親喜愛甜食,在他與母親的臥室里,有一個朱紅的柜子,下面幾層放的都是被子和衣服,上面兩層是專放零食的。一打開櫥門,各種零食琳瑯滿目,就如一個小型的糖果店。每個月,母親都會進(jìn)城去采購一次零食,連帶辦一些日用品?;氐郊襾?,大包小包的滿滿一洋車。我們聽到洋車鈴響,就會蜂擁出門,搶著幫母親提東西。最重要的一刻,當(dāng)然是等母親進(jìn)屋坐定后,打開包包,這個吃一口,那個嘗一點,有蜜棗、酥糖、小桃片、云片糕等等,大部分都是蘇式茶食,只有一種茯苓餅是北平特有的,大家都愛吃,可是母親總是買得很少,因為它的外皮容易返潮,一不松脆就不好吃了;為父親買的大都是些比較細(xì)致的點心,其他如花生糖、蜜供等等,則是我們大家吃的;酥糖是六弟吃的,雖說各有其份,放在一起,常常也會分嘗一點,六弟享有一些特權(quán),大家也都認(rèn)為是理所當(dāng)然的,因為他到五歲時尚不會走路,也不會講話,后來忽然就站起來能走了,但還是不太會講話,所以大家對他都特別關(guān)心和愛護(hù),父母親對他們的這個小兒子,也是十分鐘愛,尤其是錢媽,把他看作自己的兒子一樣,事事都護(hù)著他,所幸他并沒有恃寵而驕,從小到大都是最乖的。
父親每天午飯后,會抽支煙,喝杯茶,閑坐片刻,算是休息了。一點來鐘,就到前院書房開始工作了。到了三四點鐘,他有時會回到臥房,自行開柜,找些零食來吃。我們這一輩,大都承襲了父親的習(xí)慣——愛吃零食。父親對菜肴也有些挑剔,紅燒肉是常吃的,但必須是母親做的,他才愛吃。在北平,蔬菜的種類不多,大白菜是家常必備,也是飯桌上最常見的蔬菜,其他如西紅柿、茄子、雞蛋等,也常吃。豆類制品如豆腐、豆干、百葉等,他也愛吃。魚在北平是很稀罕的,所以很少記得有吃魚的事。
我們到北平后,母親和錢媽,也學(xué)會了包餃子,這種面食,父親也愛吃。吃剩下來的,第二天早上就用油煎了,就著稀飯吃。每天早上,除稀飯是必備的外,總有些固體的食物,如燒餅、包子等等。父親愛吃的水果也不多,夏天就吃西瓜,他認(rèn)為香瓜等是比較難消化的,他自己不吃,也不準(zhǔn)我們吃,其他如橘子、柿子、葡萄等,他都比較喜歡吃,我們大家也就跟著他吃。
我是1925年農(nóng)歷十一月中旬到的北平。那時,家里請了一個塾師,教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讀書,父親沒有安排我入塾。直到新年過后,他才準(zhǔn)備了一部《孟子》和一部《論語》,開始自己教我念書。每天下午兩點是我到前院“上書”的時候。經(jīng)常一吃完午飯,我就開始緊張了,因為前一天教的書我還有沒背會,指定的一張大字也沒有寫好。于是,我就一邊寫字,一邊背書。到了兩點,就捧著書和字,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去到父親的書房,一放下書,就開始背了,如果卡住,我會偷偷地看父親一眼,希望他能提醒我一句。這時,他就會皺著眉頭,給我提上兩個字。背完書,就要開始教新書了。有時,他一連提了幾次,我都背不下來,來日就要連前一天教的書一起背誦了。
父親在聽我背書和講書時,從來不看書本,講解時也不逐字逐句地講,他講完了,問我懂不懂,我點點頭,今天的功課就算完了。不到一年,一部《孟子》算是念完了,接著念《論語》,《論語》這可沒《孟子》那么有趣了,讀《孟子》好像是在讀故事,因為比喻用得特別多,而且《孟子》里用的那些比喻,就連我這個十三歲左右的孩子,也能體會到它的妙處?!墩撜Z》卻不然,天天“子曰”“子曰”的,講的都是為人處世的大道理,好像與我毫無關(guān)系。當(dāng)時,我很羨慕五弟在跟著塾師讀《左傳》,可我又不敢向父親說。這樣的日子,只過了一年半,我的《論語》才念了一半,父親竟突然走了。后來,我每想到以前背書時,父親皺著的眉頭,心中就不免感到一陣?yán)⒕?,他人求之不得的機會,自己卻輕輕地把它放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