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田里的守望者

大頭馬??

“一個真正頂尖的拳手，出拳時會像外科醫(yī)生做手術般精準?！?/p>

教練從我面前走過去，然后又走回來?！澳憬影薪拥煤芎??！彼麑ξ艺f。我一言不發(fā)動動嘴角。我知道自己不是真的接靶接得很好，只是沒有其他可以表揚的地方。我還知道我不是在練拳，只是和這群朝九晚五換上緊身衣的城里人一起，在這個商業(yè)樓盤地下最幽深最便宜的租賃場地里假裝像個拳手。假裝像個有閑暇時間和體力的正常人，一個不會因為出軌的想法將多余的精力花在其他地方的人，一言不和就用暴力得到一個答案。

“你說咱們今晚是不是應該干點什么？”

“對?！?/p>

說這話時A和我，L和W，以及W的女朋友，我們坐在深夜東四環(huán)外某個高樓林立的小區(qū)。我們試圖像在H城科大花園時那樣找個隨便什么可以坐下來的地方而失敗了，于是我們坐在了一個小雜貨鋪旁邊支起的燒烤攤旁。燒烤攤只有一個燒烤架，兩張桌子，和一個冷漠的老板娘。我們占了其中一張桌子。

老板娘走過來了差不多有五次，勸我們聲音小點?！按蠹叶妓恕！彼f。

確實。

我們坐在被高樓包圍的平地之間，風有點大，桌子隨時會被掀翻。于是我們不得不要了幾瓶啤酒，讓它看起來穩(wěn)當點兒。樓層黑壓壓的，偶有亮燈。而那輝煌之處，誘使著我們想要做點兒什么。

搞破壞。

有很多次都是因為我們試圖找個地方坐下而失敗，不得不到人群之間大聲喧嘩。但現(xiàn)在我懷疑究竟有誰聽得見我們在說話。

“我覺得我們今晚應該搞點破壞?！?/p>

“我也覺得?！?/p>

“什么破壞呢？”

“把桌子掀了然后跑掉？”L說。

“我覺得那有點兒欺負人?！蔽铱戳死习迥镆谎?。

“對。我們搞破壞，但我們不欺負人?！盇說。

“沒錯?！?/p>

“我們得想好要欺負誰。”他又換了種說法。

“是的?！?/p>

然后我們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小馬，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我們之前會那樣，是因為我們很閑？”A說。

“你說得對?！?/p>

如果我們有錢，我們就是紈绔子弟。但我們都沒什么錢，所以只能是酷玩子弟。你最好別和我們其中的任何一個人談戀愛，因為你會發(fā)現(xiàn)當你這么做之后，你會成為一個靶子。沒有什么惡意，不含任何針對性，只是因為無聊。成為我們中的一員只有一個辦法，如果你沒有在一開始加入我們，你就永遠沒法加入我們。有時候我也很為別人鳴不平。出于保護我甚至勸告過一個朋友，不要試圖和A或是任何一個人做朋友，“我是為你好?！蔽蚁氩怀鲈趺床拍馨言捳f得不那么不客氣。我想不出。這沒什么辦法。就像邁克·泰森說的，“生活就是這樣”，而且你沒法證明自己，和咱們一樣壞、一樣浪蕩，甚至一樣無聊？都不可能。

瞧我說的，好像真的有什么人想加入我們似的。

在過去，我們每次去科大五教的天臺一次又一次地把門踹開，讓保安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換鎖，也是因為無聊。A說得很對。我們不僅很閑，我們還很無聊。我們最無聊的時候應該是有一陣A和X他們弄了個工作室，在萬達廣場，經(jīng)開區(qū)黃金地段，那屋子不要錢，因為X是個富二代。工作室除了承接一些廣告設計的活兒，主要的內(nèi)容就是聚在一起打游戲。J原先也是我們中的一員，他在打游戲時會很激動，“操，農(nóng)村人！”他會大吼。后來他畢業(yè)了，找到了一份銀行工作，消失了一陣。后來工作室也就關了，我們都來了北京——我本來就在北京，這讓我每次回去和A半夜出去打臺球，他都會自嘲說自己就像侯孝賢電影里那些主角在鄉(xiāng)下的小伙伴。“你看你又從大城市回來看我們了。”

不過我從來也沒帶回過什么禮物。

后來他們都陸續(xù)離開了H城。有幾個來了北京。A和我，我們在北京平均每兩周見一次，遠遠沒有在H城的時候頻繁。那時我們是半夜逃竄罪犯，除了破壞天臺——

“當時你還有一輛摩托車。”

“對?！?/p>

“電動的?！盬補充道，“我和你一起去買的?！?/p>

“你就不能不說出來？”

“叫機車?！蔽艺f。

“對。機車?！?/p>

“電動的。”

我們瘋狂大笑起來。A正色道，“你還記得當時我們?nèi)ベI車時……我不賺了一筆錢嘛?！?/p>

“對?！?/p>

“當時我們?nèi)ベI車，有個女的，超正點，腿巨長，胸這么大，站在那兒。我就上去搭話，你的車不錯哈?！?/p>

說這話時我們正尋找一個坐下來的地方失敗，轉(zhuǎn)而去找燒烤攤。

“我就問她，你的車多少錢??？她說，沒多少，就十幾萬吧?！盇停頓了一下，我們都憋住笑，“我就蒙圈了。然后我說，那是不貴哈?！?/p>

我們又狂笑起來。

“那是不貴哈，我說。”A又重復了一遍，“然后我們就買了一輛電動車?！?/p>

“五千多?！盬補充道。

當時我們一共有三輛電動車，可以坐六個人。有一次我們甚至一輛車坐了三個人。我，A，J。當時J正在放假，那是一個夏天。J在念研究生，金融系。就在那不久前，他還想要拿菲爾茲獎。但那時他肯定已經(jīng)打消了這個念頭。至于他工作了，又結了婚，現(xiàn)在他算是徹底從咱們中出局了?！安伲r(nóng)村人！”他出局之后我們倒是沿用了他這句粗口。

通常我們晚上八九點才出門，打完幾局游戲，吃完飯，過了午夜，便開動電動車大軍，在空蕩蕩的馬路上占據(jù)整條機動車道并排行駛，以路人步行的速度。點子往往是這時候突發(fā)奇想的。

“咱們?nèi)ピ译娨暀C吧？”

偷東西欺負人的事兒我們不干，占人便宜非禮女性的事兒我們也不干。我們的犯罪通常完全沒有任何目的性，毫無意義。而且我們不打架，這主要是因為我們沒那個本事。肯定會輸。

砸電視機就很好，雖然我們的動機很簡單，但它可以被解讀出更多的意義。而且這事兒不怎么費事。事實就是如此，砸電視機、砸微波爐或是砸洗衣機，它們沒什么本質(zhì)區(qū)別。闖入一個天臺和闖入一戶人家也沒什么兩樣。這就讓人很難相信我們真的這么干過。后來我把這事兒寫成了一個小說，我不知道為什么要寫成小說，也許是因為當時正好有個什么比賽，也許是因為我覺得它還挺有趣的，也許是因為，心虛，所以才假裝以虛構的形式。實際上我在這方面笨拙得很，如果沒有踏踏實實經(jīng)歷過，我就絕對寫不出什么像模像樣的故事來。這導致我只能寫一類故事——endprint

大頭馬

麥田里的守望者

“話說，我前一陣把咱們的事寫了出來?！蔽艺f。

“啥？”

“你忘了第一個原則是永遠不能提起我們？”

“反正也沒什么人相信。”我說。

我說的是真的。后來有影視公司買了小說的版權，但他們完全不知道該怎么拍這樣一個電影。我寫過幾稿大綱，想了好幾個圓這個故事的辦法，可是都被否決了。“意義！主題！他們?yōu)樯兑译娨暀C？”

說真的，我不知道。我總不能告訴他們，當時我們的確沒想那么多。而且我也幾乎就忘了這個故事是怎么被寫出來的。

他們大部分人都和科大有關，有些是科大子弟，有些是在科大附中上學，還有像我這樣完全就和科大沒什么關系的人。不過每次被保安問話的時候，我都佯裝A的父母就是我的父母?！拔覌屖菙?shù)學系的。”后來保安也分不清我和A誰才是的小孩。實際上除了A，我和其他人都聊不了幾句話。比如今晚在我們?nèi)バ^(qū)里和W碰頭前，吃正兒八經(jīng)的晚飯的時候，A出去抽煙，我就只能和L展開這樣的對話：

“你畢業(yè)了嗎？”

“還沒?！?/p>

“我記得你不是早就在中科院讀研了嗎？”

“我又開始讀博了。”

“好吧?！?/p>

你看，我們確實不熟。但一旦A回來，我們又會回到那種互不關心彼此在正常世界中的生活的狀態(tài)。

這種情況和在訓練館里頭很像。也許這就是為什么我老愛往訓練館跑，除了必要的工作社交，我慢慢地斷絕了和所有朋友的聯(lián)系。我知道這不健康，但誰規(guī)定了人必須健康地活著呢。再說了，我的朋友們有很多都是白癡。我猜在他們眼里我也一樣。

訓練館的教練一共有八位，我只見過其中五位。每個教練都有特點。其中一個叫Q的最為活潑，每節(jié)課開場，他都要炫耀性地告訴所有人如下幾件事：1、他在歐洲留過學；2、他的課教得非常好；3、他打架從未遇到過對手。除了這點之外，他還不錯。而且他對我格外有興趣，總是試圖讓我開口說點兒什么?！澳銥槭裁茨敲春π撸俊泵慨斔@么問的時候，我總是禮節(jié)性地笑笑。我不想告訴他，我來這兒就是因為在這里可以不用說話。你以為？

Q顯然不是他的真名。Q的名字是每個人都至少認識過一兩位的那種，我就認識這么一位。我認識的Q是小學同學。他是班里最調(diào)皮的學生之一，但是長得非?？蓯郏幸浑p我見過的最大的眼睛。我轉(zhuǎn)學過去很久之后，才知道他父親死了。警察，因公殉職。有一次老師因為他犯錯而叫他“明天讓你爸來學校一趟”，他站在全班之中，無所顧忌地說“我沒有爸爸”，臉上好像還掛著笑容。

我的記憶力一直很差，隨著年紀增長變得越來越差了，經(jīng)常過去一天發(fā)生的事就完全不記得了?，F(xiàn)在回想這一幕，我已經(jīng)分不清是我親眼所見，還是聽來的傳言，它發(fā)生在我轉(zhuǎn)學過去之前。

又過了好幾年，有次我在高中門口再一次看到了Q。當時他已經(jīng)長大了，我也長大了。他長大以后很像周潤發(fā)，我非常好奇地看了他很久，才突然想起來他是誰。他在門口，和幾個混混在一起，有一輛豪華轎車開進學校，他上前敲敲玻璃窗，然后和搖下玻璃窗的人說了幾句話。那一幕看上去就像是香港的黑幫片。我們又輾轉(zhuǎn)聯(lián)系上了。我沒問過后來聽到的有關他的事情哪個是真的，比如他媽后來做了妓女，他帶人去他媽上班的酒店鬧事；他初中沒上完，因為打架進了少管所，關了一年，我見到他那次他應該剛剛出來不久；他小學喜歡的那個女生，現(xiàn)在仍然在喜歡。我猜它們都是真的。

他媽媽是全校長得最漂亮的母親，我覺得我要是有這么一個母親為了養(yǎng)家而去做了妓女，我也得傷心得發(fā)瘋。

大多數(shù)情況下我們只是聊一兩句有的沒的，現(xiàn)在我也全部都忘了，也失去了聯(lián)系。

這可能是我覺得Q和我，和我們之間根本的差別。我們沒受過什么傷害，我們搞破壞更像是一種游戲行為，沒什么深刻的理由。沒有錢的精神上的紈绔子弟，社會的寄生蟲、垃圾。沒有到垃圾那么夸張，就是無所事事的壞蛋。

一言以蔽之就是欠揍。

后來高中班主任在最后一次抓住我逃課的時候問我為什么要這樣，我也覺得這很難解釋給他。就像每一次他抓住我的時候，我都是沉默地把手背在后頭把一整張紙巾撕成碎屑。沒有什么理由，就是不想上課。這話我自己也不太相信。因為不上課我也沒做任何有意義的事，打游戲、回家、看漫畫、談戀愛，什么都沒有做，我就是在學校里頭閑逛。連這個聽上去都毫無說服力，因為我們的學校實在小得可憐。有很多時間我都是什么也不做，就是一個人在天臺待著。

這像我、A和其他這些人，我們在天臺上也沒什么可做的，我們只是想待在那里，一個很高的地方。我們必須站在最高的地方。

在北京我們很少這么干了。一是我們都頻繁地搬家，沒有一個地方是我們熟悉的，我們不知道哪棟樓的天臺可以上去。北京的樓實在是太多了。二是，在北京，你如果什么也不做站在天臺上，準有人以為你想跳下去。

有一次在天臺上我就是這么遇到了另一個人，當時大概是凌晨四點，我們彼此都有些尷尬。我懷疑他是來跳樓的，他也懷疑我是來跳樓的。

“要不，你先？”

我倆都憋著這句話。

“不不不，我不想跳下去。我什么也不想，我就是得待在一個很高的地方?！?/p>

你看，這真的很難讓人相信。

后來我減少了爬上天臺的次數(shù)，改成到地下去。你長大的一個標志，就是得學著不再給人添麻煩。

訓練館里最英俊的教練是最溫柔的那一個，最嚴厲的教練則喜歡打人。每次上課我都會被打，有好幾次差點就被打哭了，但是又咬牙堅持住了。說真的他打人沒那么疼，也就是象征性地打打。我不知道為什么被打的時候我會感到這么難過。也許是因為這說明我做得不夠好。大部分人都可以做三十下完美的標準俯臥撐，我做到第十個就開始發(fā)抖了。也許我應該再去讀一遍《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雖然我從來就沒讀完它?；蛘摺独先伺c海》《白鯨》，隨便什么。那種會讓你覺得自己不堅持去做一件事就會感到自己是個廢物的書。endprint

廢物點心。

每挨一次打我都覺得教練在跟我這么說話。

“你應該用你全身的力量去出拳，而不是只用你的胳膊?！苯叹氃谖叶呎f。

廢物點心。

“左手拳只是刺探拳，你得用你的右手去打倒對方?！?/p>

廢物點心。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什么也不做，后來我意識到這么長的時間里我都是在等待，一個類似庫斯·達馬托之于邁克·泰森、或是巴贊之于特呂弗這樣的人。當邁克·泰森被帶到達馬托面前，經(jīng)過長談，他說：“我一輩子都在等待這樣一個孩子。”過了很多很多年之后我才看到這句話，我突然覺得難受極了。因為本來我差不多已經(jīng)忘了這件事，我不再無所事事了，也不再搞破壞，至少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我和A他們，我們都是在規(guī)規(guī)矩矩地守規(guī)矩。賺錢，工作，讓生活看上去在軌道上，煞有介事，有意義。除非你把我每天去地下訓練館和一群陌生人打架給算上。我覺得自己看起來相當正常。

我已經(jīng)長大了。但還是沒有一個人說，我一輩子都在等待這樣一個孩子。那孩子就是你。

班主任在最后一次抓住我逃課之后宣布不再管我了，“愛干嘛干嘛”。我對此頗有些失望。我以為他會跟我玩貓捉老鼠的游戲玩到畢業(yè)。但他顯然對我沒那么在乎，班里有四十幾個學生，高考在即，每個人都更值得被在乎。畢業(yè)的時候我給每個老師都寫了張賀卡，你知道，就是那種客客氣氣的，感念師恩之類的屁話。實際上我真的挺喜歡他們的，有一次我?guī)团笥呀o孤兒院募集捐款——別想太多，我壓根沒那么善良，純粹就是覺得好玩，實際上孤兒院我都沒去過，在哪兒我都不知道，如果他們中有人在街上臟兮兮地拉住我找我要錢，猜猜我會怎樣？滾遠點臭小子，小心我揍你?？傊蛑@個名頭，我把教研樓里每個辦公室都跑了一遍，看到一個成年人就管他要錢。這感覺太棒了，因為我終于有個機會訛詐老師了?；瘜W老師想都不想就掏了兩百塊給我，數(shù)學老師跟我磨嘰半天，說自己兒子快出生了，最后我叫他給了我兩罐奶粉。班主任從他兒子手里搶了一張十塊錢給我。我沒逮住校長。他在三樓，估計在我到達前就聞風喪膽而逃走了。總之這說明老師們都還不賴。給班主任的那張賀卡寫了啥我已經(jīng)忘了，不過好幾年之后，班長去看了他一次，他回來跟我說，他抽屜里空蕩蕩的什么也沒有，除了我寫的那張賀卡。我說，老H真假。

現(xiàn)在我能想起來，至少有一次逃課的時候我干了什么。我找同學借了個手機，然后給Q打了個電話?！拔梗俊钡攘撕镁媚穷^才接通。“我找?！蔽艺f。是我胡編的名字?！罢l？”“。你不是？”“不是。”“噢，那不好意思我打錯了?！薄班??！比缓笪覓炝穗娫挕?/p>

我說不上來是從什么時候起我不再等待了，就好像你在天臺上待久了，總有一天風會越來越大，你意識到不會有什么人來了，你得下去干點兒什么了。可能是某一刻起我開始意識到，我沒遇到庫斯·達馬托，最根本的原因是，我不是邁克·泰森。

有一次搞破壞的時候我們被結結實實地抓了個正著，對方是個老太太，我們拔腿想跑，結果她感謝我們弄壞了她的電視機，還邀請我們進屋坐坐，拿出果盤和花生讓我們吃。我們幾個面面相覷，然后還是坐下了。但我們沒敢吃那些東西，不是怕她下了毒，而是那些東西看上去得有一百年沒人動過了。

我知道那些東西吃上去是什么味道，因為每次我去我爺爺奶奶家的時候，他們拿出的那些東西也是這樣的。我爺爺每次見我都覺得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用一雙飽含愁苦的眼睛看著我，噓寒問暖。我最后一次見他的時候，他不再問那些常規(guī)問題了。他突然問我，你在北京孤獨嗎？要是孤獨你就回來吧。

我沒法看著他回答這個問題。一是因為這答案很復雜；二是他患了腫瘤，開了刀又得了疝氣，肚子脹得很大。雖然他的肚子本來就很大。可我就是沒法看著他，我覺得他的生命在我眼前一分一秒地減少。他觸及到了一些本質(zhì)的問題，我難以面對這樣的真實。再說，我的答案重要嗎？所以我假裝沒聽見這句話。

他還沒死，可在我心里他已經(jīng)死了。這挺殘忍的。但我也沒法更難過了。

你長大的一個標志，就是得學著不再給人添麻煩。

也許D也是這么想的。這就是為什么D不聲不響地突然消失了那么久，在我間或的幾次消息都沒有收到回應之后，才意識到事情有點兒不對勁。當我發(fā)現(xiàn)事情不對時，實際上就是已經(jīng)很糟糕了。我從來也沒想過做個好人，我是說，當我說你得學著不再給人添麻煩時，真正的意思是誰也別來麻煩我。這就是為什么以前D給我打電話時，大多數(shù)時候我都是直接掐掉。D就是那種剛開始你覺得這人特別酷，非常有趣，總能變著花樣地帶你玩，后來就越來越成為一個麻煩的人。我猜那段時間誰都不愿意理他。大家只會說，D是我的朋友，但到了最后，誰也不知道他到底陷入了怎樣的麻煩。誰也并不真的關心。關心也沒用。因為你不可能比D自己更有辦法了。

在這方面，我和大多數(shù)人一樣挺不怎樣的。我還會給自己找理由，這世上絕大多數(shù)人也從沒決定好他們這輩子是做一個壞人還是一個好人，因為他們這輩子幾乎不會碰到什么道德困境，即便偶有相遇，大部分也都繞開了。這樣，他們自然能生活在以為自己還是個挺不錯的人的幻覺中。

但不管怎樣，我還是試圖去聯(lián)系了D，D周圍的朋友，還能聯(lián)系上他的人，各種方法。知道D究竟陷入怎樣的麻煩后我也懵了，我意識到D和我爺爺是一樣的。他們都成了那種我只能看著他們的生命線一點一滴消失的人。毫無辦法。

你在北京孤獨嗎？要是孤獨你就回來吧。因為我也挺孤獨的。

我不知道為什么對D產(chǎn)生了極大的怒火。也許我是生我自己的氣，或是別的什么，比如，世界。想像一個模糊的空曠的詞語，會讓我的怒火稍微容易得到發(fā)泄一些。我還有許多別的怒火，我不怪別人，也不怪自己，就怪世界。

沒有怒火的時候，我們會去搞破壞。有怒火我反而什么也不想干了。那會讓我覺得自己在欺負人。

我不想欺負人，我就是想打架。

在訓練館的時候我都是在和自己打架，堅持十秒，你就能多獲得一些和挨揍類似的痛苦，再堅持十秒，你的乳酸會讓你體會到什么叫絕望?，F(xiàn)在起來吧，腳后跟不準挨地，標準姿勢站立，好，再來一組。endprint

唯一的快樂是在場的胖子發(fā)出高潮般的呻吟，全場就會一起大笑。這時我也會從沉默的戰(zhàn)斗中松懈下來，和他們一起大笑。也許我也并不真的想打架，也許我是在懲罰自己，誰知道呢。畢竟我干過的蠢事太多了，仇家也許也挺多的。誰知道那些被砸了電視機的人會不會哪天找上門來，說，讓我們決一死戰(zhàn)？那時我希望我會像個英雄般回答他，事情都是我一個人干的。我希望這一刻我是邁克·泰森，至少看上去有點兒那意思。

“教練，我想學打架?！痹谀莻€名叫Q的教練加了我微信之后，我這么告訴他。然后他熱情洋溢地告訴了我北京哪里教巴西柔術最好，哪里教自由搏擊好，他還給了我一份文檔，上面是他的私教課程價格。這之后我再也沒去上他的課。當然這主要是因為他自己開了個分館，沒空來這個地下室教課了。于是我繼續(xù)天天在魔鬼教練手下挨打。

“想要學會怎么打人，你得先學會怎么挨打?！?/p>

夏天越來越近之后，訓練館的人也越來越多了。一部分是來減肥的，還有一部分是跑馬拉松的。前者很快就會發(fā)現(xiàn)這里不是他們想要的地方，后者則總是忙于通過彼此身著的比賽衫估量對方的完賽經(jīng)歷再考慮是否要進行社交。有很多次我都想讓他們閉嘴，但我知道這也無法引起什么成功的戰(zhàn)火，他們只會覺得丫裝什么逼，或是這人是不是神經(jīng)病。更大的可能是他們根本不會把我說的放在心上。我也不敢跟教練打，很明顯一拳還沒出去我就會倒地不起。于是我只能繼續(xù)，再堅持十秒。

我不怎么回復朋友的問候，實在不得不回復的時候，我就告訴他們，我每天都很忙，沒事兒別來煩我，有事兒再來找我。我把D的事和個別最有辦法的朋友說了，我們試圖去看了他一次，沒成功。這之后有一次，在各種溝通失敗很久之后，我?guī)缀跏腔抑慕oD發(fā)了條微信，“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出乎意料，他很快給我回了電話，哽咽斷續(xù)。我的怒火突然就消失了。我意識到我沒遇到庫斯·達馬托，也許是因為，我可以成為庫斯·達馬托。有一天，我已經(jīng)很老很老了，我的拳頭都不用動，就可以讓人老老實實待在一邊，我會對一個被領著來到我面前的小孩說，“我已經(jīng)等你很久了?！?/p>

我這輩子都在等你。

“我覺得我們必須干點兒什么?！?/p>

說這話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從燒烤攤移動到了小區(qū)里一個小得可憐的游樂場里，實際就是一片草地，中間有架組合式滑梯。A坐在了滑梯上，這么告訴我們。

“你說這話的樣子讓我想到一個人?！蔽艺f。

“誰？”

“慕容復?！?/p>

他們都狂笑起來。只有A例外，因為他沒看過《天龍八部》。

“反正我們得干點兒什么。真正的、聳人聽聞的、開天辟地的大事。”

“對。”我說。

“不如我們?nèi)ヅ膫渭o錄片？”

“我覺得可以。”

“那我們拍什么呢？”

“我覺得我們可以拍《謀殺電視機》?！?/p>

“你是說把你寫的咱們的事拍出來？”

“對?！?/p>

“那就不是偽紀錄片了，那是紀錄片?！?/p>

“也行?！?/p>

“那我們得先去砸電視機。”

“對?！?/p>

“為了拍一部轟動的紀錄片咱們還得先去干轟動的事。”A嘆氣道。

“沒錯?！?/p>

“好吧。”

A從滑梯上跳下來，“那我們先去看看這里哪棟樓的天臺可以上去?！?/p>

“好?！?/p>

“我們先想好要欺負誰?！?/p>

“對，我們絕對不欺負人?！?/p>

現(xiàn)在我得好好想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