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駿益
昨夜忙于酬答,歸家已是夜分。車子停在昏昏然的路燈下,推開車門的剎那,陳淑樺的《流光飛舞》悄然響起,與微濕的夜風(fēng)和彌望的霧氣一起將我裹挾。歌里唱:“像柳絲像春風(fēng),伴著你過春天,就讓你埋首煙波里,放出心中一切狂熱……”教人心頭不免微微一怔。我索性又閉了車門,半躺在座椅里,一任思緒翩躚。想起陶元亮“白日淪西阿,素月出東嶺”的灑落,想起李太白“逝川與流光,飄忽不相待”的喟嘆,想起司空圖“如逢花開,如瞻歲新”的歡喜……
或許真是因為“90后”都已成年的緣故,竇唯與樸樹都不約而同地唱起了《送別》,一個在風(fēng)聲喧雜的舞臺暗處隱沒,嗓音如止水,“夜闌風(fēng)靜縠紋平”;一個在躁動激越的光影中心顫抖,歌聲似流沙,“不失初來赤子心”。我想“舊歲”與“新年”之間,自然有一場分別。既然是分別,總會因為情愫繾綣,擁有不同的表達(dá)?!案鎰e”輕松自然,微微頷首就好;“揮別”不免動情,依依執(zhí)手不絕;“送別”總是不舍,萋萋長亭芳草……最末還有“餞別”,親朋眷屬、知己好友甚至生命中交錯過往的某某都會在年終歲杪,一起觥籌交錯、耳熱酒酣。這一場場盛大的餞別,并非“揮手自茲去”的傷懷,而是煙火人間的真情真意。哭哭笑笑、悲悲欣欣的舊歲終將逝去,我們都要努力做不知晦朔的朝菌,以及忘掉春秋的蟪蛄,永遠(yuǎn)剛毅堅強,永遠(yuǎn)昂揚奮激。
新來執(zhí)教的同事偶然問起蘇州有些什么年俗,我當(dāng)下首先想到了除夕夜的團圓飯,也想到了那些吃團圓飯的舊時光。除夕夜的這頓年夜飯,最為吳人所重。大凡筵席上的肴饌,都有吉利的寓意。其中,肉圓、蛋餃?zhǔn)潜夭豢缮俚摹H鈭A象征團團圓圓,蛋餃色澤金黃又形似元寶,招財進(jìn)寶的祈愿就從心底爬上了筷子。這夜吃的菜亦都有討口彩的說法,菠菜因為梗長,所以叫作“長庚菜”,“?!薄案币艚?,“長庚菜”就寫滿了“南山獻(xiàn)頌”的喜慶;青菜色碧綠,吳語諧音喚“安樂菜”;豆芽似如意,吳人稱作“如意菜”。桌子正中必有暖鍋,邊吃邊燒,熱氣氤氳,暖鍋中的炭墼燒得火紅,象征著家道興旺騰達(dá)。飯里須預(yù)埋荸薺,吃飯時用筷子挑出來,叫作“掘元寶”。席間,一般不將魚吃盡,留著“年年有余”“吉慶有余”的憧憬。
我想起祖父母在時,一大家子暖融融地?fù)碓诒曝篇M長的堂屋里,春聯(lián)上的紅彤彤與暖鍋上的金燦燦交相輝映,烘托出流光飛舞里最溫情的良宵。那時祖父的腰板筆直,堂堂地居中坐著,待到大家入席后總要命我將大門直直開滿。凜冽的朔風(fēng)與暖鍋的熱氣倏然交織在一起,二十年后還是一樣撓抓著我的心。鬢發(fā)漸星,我也才逐漸明白他堅持要開著門吃飯的用意,大抵是為了讓左鄰右舍都曉得吳王橋頭的朱姓人家是歷劫不磨、修睦團圓的。除此之外,我還惦記著祖母的油氽年糕。蘇州的年糕分為紅、白糖年糕和豬油年糕。紅、白糖年糕,香甜軟糯,色澤鮮亮,蒸透柔韌,油煎香甜。豬油年糕則有玫瑰、桂花、棗蓉、薄荷四種,其特點是色澤鮮艷,肥潤香糯,久食不膩。豬油年糕被切成薄片,蘸上蛋液,在熱油鍋內(nèi)滋滋啦啦地響,已成為每個大年初一早晨芳馥的記憶。
末了,我想起了寫《送別》的李叔同。約摸是在1933年農(nóng)歷春節(jié)的開示中,弘一法師說:“當(dāng)此萬象更新時,亦應(yīng)一新乃可?!倍缘摹靶隆?,即是“改過自新”。吾輩雖愚,但若從“虛心”“慎獨”“寬厚”上改過遷善,也必能解清涼語,濯塵垢心,浣舊容,得新生。歲暮諸事蕪雜,管毫硯池虛擲,好歹每夜為小女讀書還算沒有荒廢。近來念《好兒童畫報》上的童詩給她聽,詩里用一只小熊的口吻寫道:
春天,我要和每朵花通信
讓她們告訴我
一些芬芳的秘密
我要邀請一只蜜蜂
住進(jìn)我的心房
讓它把蜜釀在我的心上
借此祈愿飛舞的流光里,歲月靜好,六時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