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藍,女,原名李群娟。中學教師,鄭州大學美學專業(yè)碩士。河南省作協(xié)會員,洛陽文學院簽約作家。多家報刊的散文與詩作者。已出版散文集《細雨濕流光》。現(xiàn)居洛陽。
村莊一路往城填的方向緩慢遷移。
新房不斷擴張蔓延,舊房像遺下的蟬蛻。村民們用舊一院房子后,會到村邊離公路近的地方批宅基地再蓋新房。留下的舊房就成了老家,老院,老窩。如果父母健在,會住著老人,否則,會被一把鎖閑置。
老宅子地氣拔干了,不發(fā)家,這是后輩不愿意對它下功夫的原因。另外,舊房雖然陳舊頹敗,不舒適不漂亮,卻是一部無字的家庭史,成長與奮斗的歲月都給了它,愛恨交織的生活都給了它,處處是往日重疊的影像,熟悉的痕跡,所有曾經說過的話,灰塵一樣落滿了院子各屋各處。一般人戀舊,不舍得推倒重來,就那樣在風雨中閑放著像一件器皿,有時間回去轉轉看看,跟翻舊時的日記一樣,心里踏實。一棵樹向天空長得再高,根還在原來的地方。老年人也有自知之明,自己憔悴的面色,佝僂的身子,坐在新家不搭調,只要自己爬得動,還是單過省心,免受兒媳白眼。
順奶奶就老在這樣的一所舊院。當初,前后院住了幾十口子人,天天大人嚷,小孩哭,熱鬧得心煩。后來,說走就走空了。老一輩相繼故去,年輕的婚后分家出戶,轉眼間就剩她一人了。一棵鐵干皴裂的老棗樹伴著她又活了二十來年??湛盏脑郝湎褚蛔鲁牵舐曊f話會有回音。平日除了兒孫們來瞧她,就是過年和春秋兩季上墳的時候,同門的子弟拐來問候。
順奶奶吃了清早飯就裝戴齊整坐在大門前石頭上,看太陽下樹蔭的移動,看墻邊棉花桿在風中簌簌響動,看螞蟻排隊,看誰家跑來尋食的雞,門前經過的人和摩托車,有時和鄰居老頭老太聊幾句陳年舊事。太陽落山了才扶著墻回家。
這是所深闊的兩進院子,被踩瓷實的黑泥地中間鋪著一溜青磚。兩廂都是高高低低生著青苔的舊瓦房,磚平房。順奶奶排行老六,當年他們家是弟兄六個,妯娌六個,村子里的大戶。不分家,吃大鍋飯,妯娌們輪流兩天做飯。婆婆揣著米柜的鑰匙,該做飯時才將鑰匙拿出來給當值的媳婦去舀米,菜快炒熟了,再抱著鹽罐,扭著小腳過來,抓一把,往鍋里一丟,也不管咸淡如何。
男人們相繼都走了,那幾個妯娌也到另一個世界享福了,只剩她,像老樹枝頭上高掛的最后一粒棗子,已經發(fā)皺干縮,任風吹來吹去,長得緊緊的,就是不情愿落下。
不落也得落。誰最終不都得消失么?以前順奶奶罵人時,也罵人家是短命的。看到有怨仇的人死了,心里還解氣??苫畹瞄L又怎么好了?活受罪。三個兒媳出來進去瞧見她都是一臉淡漠,沒多話。兒子算不上不孝,也背著媳婦給錢給點心,可那偷偷摸摸不敢聲張的樣子,真讓人寒心。這些年,不過也是熬日子,一個蜂窩爐子一天只能燒三塊煤,媳婦算著個數(shù)給的。冬天火不敢開大,沒電視機她也不想看。她活夠本了,想起來就高興,重孫子都有了。黑袍子輪著穿,媳婦也當婆婆了。
那天,順奶奶仙逝的消息傳來,聽到的人多是“哦”了一聲,沒有驚訝,也沒有悲傷。親戚們聚在一起,不免壓低聲音,神情凝重地互相說,也好,省得活受罪??此茷槭耪咧?,如釋重負的解脫感,大家都心照不宣。
人老了之后,多病與糊涂昏饋,會使他們成為一塊石頭,橫在所有親友的心頭。順奶奶這兩點都沾,她一直別院獨居,生活自理,耳不聾眼不花,但因一世赤貧,和兒媳性格不合,又兼活得太久,依舊成了一塊石頭。
時值臘月,寒風冷冽,地面凍得硬邦邦的。剛巧還是年二十七早晨,真不是時候,大家免不了放下手頭的活兒,端肩縮脖匆匆聚在一起,快人快語商量妥當,就打開落滿塵埃的正房屋門,請來執(zhí)事,在緊張又有序的安排下行動起來。裝裹衣服,孝布,冥器,紙帛,香燭等物什壽衣店里一應俱全,孝子跑兩趟就齊了。很快鋪下草鋪,換好衣服,準備妥當,就頭朝門口停在了正房里,頭前供了四碗菜,三柱香。
壽材是早準備好的,只是年數(shù)多,表層的油彩斑駁陳舊,需要重新漆過。
當年,老爺子死的時候,她才五十多歲,順帶也做了棺材,村里叫“喜板”。好像真能沖喜似的,老爺子活著時,她體弱多病,這喜板做成后,她倒越活越硬朗。那具壽材四堵都是厚柏木板,老頭子的那具只有前后檔頭是柏木的。他生前留下話,非把好的留給她,說她這輩子不容易。從此就橫在屋角。里頭放著一塊滾圓的石頭。
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過了年,順奶奶就滿八十四了。進入臘月之后,她突然開始糊涂了。有時管大兒子叫金梁,管孫女兒叫海棠。那都是她以前夭折的兒女的名字。
金梁十歲的時候,長得漂亮又神氣,穿上小袍子,往人前一站,公公的朋友挑起大拇指夸贊說,嗨,你家又出了個小縣長!公公樂得哈哈大笑。他和大眼睛的花朵一樣的妹妹海棠,簡直就是一對金童玉女。人人都這樣說。順爺爺順奶奶心里別提多自豪了,走路腳步都帶著風。
可是,福薄的人家是養(yǎng)不住的金童玉女。金梁死于絞腸痧,海棠死于腦炎。后來,她還生過一對漂亮的雙胞胎,長到五歲,也沒保住。民間說,三奶奶是管生育的神,她把好看的孩子送到人間,過后又十分想念,會想辦法再把他們帶走。后來,再生兒子時,一落地,順奶奶含淚忍痛將初生嬰兒的小腳趾一口咬掉。三奶回來要孩子的時候,一看已經殘疾,就離開了她家,不再要了。
從那以后,她生的三個兒子都活了下來??删褪菦]有以前夭折的幾個長得排場,從小鼻涕涎水的,不大干凈。越是臟越是丑,卻好養(yǎng)。
太陽已經滑落到了西天。大地之上陰影越來越多,風也漸漸凄緊,濃重的寒氣開始從各處的縫隙里冒出來。大地之上,平疇空曠,凍僵的黃土地和綠油油的麥田交錯鋪展呈現(xiàn)。在一塊麥田向陽的地頭,幾個黑然身影在蠕動。打墓的已經忙活半下午了,既有專業(yè)人員的,也有本村捧情的近親,一筐筐土提上來后,額頭都出了細汗。穿白衣扎孝條的孝子敬煙遞酒地招呼著。冷硬的土層被挖開,一大堆新鮮濕潤的黃土堆在旁邊,大地被切開一道新的口子,像要下種一粒種子。endprint
死亡,就像植物又回到沉睡的種子。種子又被人埋回大地,假以時日,那些骨殖,又以新的開式回到地面,成一棵樹,一片葉,一朵花,一莖草,或只是一團磷火。
當天晚上一定要埋了。年關迫近,大家都忙。大兒子已近花甲,禿頂,胡子茬都已花白。他是豬倌,今天早上那頭豬剛被撂倒,聽到消息又放了。二兒子忙著收帳,商店里欠的帳年前不要,過完年找不到人了。三兒子忙著賣春聯(lián),每年這時候正是生意紅火時,孩子們的學費就指著這呢。
家里這邊也在忙活,三個兒媳婦眼睛都是干的,進進出出,麻利地煮豆腐面條飯端給客人吃。木匠剛漆好的棺木晾在墻邊,正在描畫最后一朵花。有娘舅家的親戚拿個花圈趕來,進大門時哭幾聲,就被女客們勸住了,一起來到正房。順奶奶頭上戴著鑲假翡翠的黑絨帽,臉上蓋著白手帕,仰面睡在一張鋪稻草的床上,她上身穿著白黃粉紫藍幾層絲綢衣,下面系藍綢繡花八幅裙,打著黑裹腿,小腳穿雙黑布繡花鞋,被一條細麻綁在一起。大家就坐在順奶奶兩邊的條凳上,悄聲再把這件事的前前后后重說一遍,同時飄落幾聲嘆息。
進入臘月后,順奶奶先是人變糊涂,飯量也減了。兒子們買來藥也不肯吃,只拄著拐棍轉來轉去,眼前出現(xiàn)幻覺。她驚慌地拉住看她的兒子,鬼鬼祟祟說:“噓!不敢說話,快抿上嘴,警察來抓人了,站了一院,看把你捉去!”給藥吃,一把扔了,說是毒藥,吃了會被毒死的。最后連飯也不大肯吃了,說飯里也有毒。
親友們搖搖頭,建議輸些營養(yǎng)液和藥水。兒子說,等過完年吧,大家都忙呢,哪有空陪她輸水。都心里清楚,只是捱時候罷了,老了,這么大歲數(shù),做什么都無濟于事的。
娘舅家人聽完,倒也沒有惱怒。一層層揭開順奶奶掩著的壽衣大襟,只是一具陡然突起的瘦骨架上貼了層黃皮罷了,嘆了口氣,忙又掩上。
下午三點左右,娘家人也來齊見過了。最后一個儀式是燒馬,送亡靈上路。一張舊太師圈椅上面攤開擺好一套順奶奶舊時穿的衣褲,頭巾鞋子都搭配上,就跟她坐著一樣。由孝子抬著送到大門口外正對的大路上,那里聚著一群人,鄰居家人和狗也都站在門口看,幾樣金山、銀山、聚寶盆等簡單的冥器都在西風中刷拉拉顫響,一匹做工粗糙卻也形象的紙扎馬拉著色澤漂亮的紙馬車站在路中間。椅子抬出來后,孝子開始跪在路兩旁的馬頭前放聲大哭,拉了半天,才一個個眼淚鼻涕地磨蹭著起來。執(zhí)事的人焦急又慍怒地大喊:“孝子讓路,讓路!”忽然往上一提馬韁,紙馬昂然高高抬起了前蹄,半空中仿佛就有長長的馬嘶聲傳來,又仿佛那一瞬間,就有一匹華麗的馬拉著馬車里的順奶奶迎著金色夕陽輕快地跑去了。最后,紙馬紙車被點著,在風中很快燃成了一堆灰燼。
這時候,氣溫越發(fā)低了。開始打發(fā)娘舅家的親戚們都回去。父母們也商量著,冬天的黑夜降臨得快,天太冷,人多呆著也不濟事,還是讓像我們這些遠點的侄孫輩們都回家吧,心意盡到就行了。大家推讓了一回,就相繼擠在車上離開。
那一晚上,留下的人忙到半夜,終是在滿天星光中把順奶奶的棺材抬到了地里,埋葬了。
從此那個院子也交給了一把大銅鎖,只剩那棵老樹還孤零零地在風中轉動著它的樹蔭。
責任編輯 袁 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