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川
別辜負了那片蘆葦
我不說愛你,不說
憋在心里的河水,吞下一枚落日
吐出一輪明月。我們共同植下的樹
已長高,枝椏剛好能托舉明月
愛情居住的河邊,石頭也會呼吸
給蘆葦帶來它最喜愛的風和潮汐
我不說愛你,不說
憋在心口的淤泥,剛好滋養(yǎng)蓮藕
給蘆葦帶來它喜愛的水波和煙嵐
我在江上泛舟,用竹篙和玉笛
被反復捶打的鵝卵石,這從生命里浮出的痛
卡在我喊你的喉嚨里,愛是一個啞語
莊稼頻繁更換岸上的插圖,我親手繪制的炊煙
漫過高高的人世,有一部分飄向低矮的河灣
因為風,因為卑微,因為虔誠
我喊了你的名字,差一點喊破喉嚨
多少次我望著你,也望著對面的青山
白鷺低飛,輕輕挽著黃昏的河灣
多少次我淚流滿面,不說一個字
給蘆葦帶來它最喜愛的孤獨和牽掛
像一個滔滔不絕的啞巴
對著空陶罐,吐出憋在心里的江河
向著傾斜的蘆葦,吐出浩瀚煙波
直到它們,紛紛白了頭
憂傷辭
太平盛世是滋生閑愁的最佳時段
我是說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
活人擅于對話,死者擅于沉默
我喜歡到墓園眺望一些陌生的名字
每天我都按時推開窗戶,批閱繁華與頹廢
一再拓寬的馬路上,眾生還是擁擠不堪
所幸的是,西風吹來
大街小巷已找不到令人揪心的瘦馬
但有塵埃之馬奔跑在明亮的茶幾上,擦與不擦
都無痕跡可尋??帐幨幍姆块g
每天都在接納,從遠古而來的泥沙
幸福越來越狹小,只適合一個人獨享
憂傷也是,在茫茫人海
我至今還沒有找到和我擁有同一種憂傷的人
因此我對易于滋生憂傷的事物,倍加崇敬
比如古渡口,比如晚來的鐘聲
甚至草木,甚至花開花落
有時候你穿越整個太平盛世,卻找不到憂傷的源頭
只好返回空蕩蕩的房間,不斷放松內(nèi)心的城防
以方便一場大雪翻墻而入
瘦成青竹
我在人間日益消瘦
快要瘦成南山坡上的一棵青竹了
山風徐徐,我還將繼續(xù)瘦下去
以豢養(yǎng)內(nèi)心越來越肥大的閑愁
山中行人若干,必有一人
獨自坐下來,仔細揣摩一棵竹子的心事
幾滴露水,垂在竹葉下方
幫他推敲一生中虛空的前程
一行白鷺從遠方飛來,整個竹林傾斜著身子
欲把它們攬入懷中,我看見夢中的南山也精神抖擻
變換不同身姿,以配合整個竹林
企圖把落日、漁船和歸客,統(tǒng)統(tǒng)攬入懷中
而獨坐于此的人,日益消瘦
心尖上的孤獨卻越來越肥大
他被迫來回奔走,以騰出更多的位置
給剛剛冒出的筍芽
山中辭令
左耳流泉,右耳松濤
置身山野,我是那根虛空的竹管
被鳥鳴和露水同時滴穿
山中蠻荒居多,野花野草
恰到好處地展露著它們的羞澀
荷鋤的人,徒有一身勞動的儀表
日夜放縱著,這山野的粗獷
膽怯的山間小路
有時不肯回答行人的種種疑問
索性躲到叢林背后
或纏繞在懸崖上,成一行揪心的棧道
山中無隱者,只有大批的游客
他們嚴格按導游給出的時間,分散集合
狠狠地與山水合影
狠狠地把世俗的一面,暴露給優(yōu)雅的山水
而只有亡者才能享受這山野的寂靜與富饒
那些茁壯的魂靈,如果不是被一塊塊墓石壓著
隨時會引爆更深的寂靜
山中
有時候,你不知道這些云朵從哪里飄來
將飄往何處。你坐在山中
攤開手掌,細數(shù)山中凸起的石頭
你知道,有些石頭下面睡著故人
有些石頭下面,至今空著
隱在山林中的寺廟
它擁有的寂靜無法估算
它的存在讓虛空的山谷負債累累
白鶴、流云,甚至山風
都是來討債的,但都懷有慈悲之心
最大的一朵云彩,徘徊于山中
仿佛思緒過重,遲遲不肯離開
被它的影子籠罩的那片山野
怪石林立,許多石頭一生一世
都沒有邁出孤獨半步
許多石頭還不能與故去的親人相認
它們孤零零地呆在山中
抬起頭來,望著飄來飄去的云
白發(fā)辭
我敬畏我的第一根白發(fā)
在眾多黑發(fā)中
我敬畏它的醒目
當鏡子告訴我它突然降臨時
我緊緊抓住鏡子不放
一再確認
這八百里加急的消息是否屬實
穿越少年的懵懂與青春的蠻荒
這根白發(fā)帶著自身的膽識與勇氣
帶著桀驁與滄桑
出現(xiàn)在中年的荊棘叢里
沿途的埋伏已昭然若揭
命運設下的局
也仿佛煙消云散endprint
一根白發(fā),靜靜地矗立在風口浪尖
笑看紅塵,感悟大江東去
而眾多的黑發(fā)依舊前途不明
于苦苦煎熬中
等待一個令人振奮的信息
我要感謝我的第一根白發(fā)
它的出現(xiàn)
讓我與遙遠的雪山,有了短暫的互映
與江邊蘆葦,也可以相互照看
河灣
石頭枕著流水于此長眠
有婦人在上面搗衣,石頭不醒
有馬蹄踩過,也不醒
那鏗鏘有力的回音,不過是石頭從內(nèi)部
擲向人間的沉沉酣聲
鷺鳥是唯一的考古學家,用長長的喙
探究水草下的活物,把魚蝦銜于口中
經(jīng)鑒定后,慢慢吞入光滑的喉管。
有時,鷺鳥也啄自己孤單的影子
啄得遍體鱗傷,呈一地沉醉的夕陽
飲水的老牛拖著沉重的步伐,把頭顱埋入水中
死死咬住一條渾濁的河流
半晌,才松開。那一刻的河灣
是凝固的,仿佛歲月也生了銹
只有一只白鷺,轉(zhuǎn)動著自己靈巧的身姿
飛向更深的暮色
而蹄印里被踩痛的小草
被晚風攙扶著
許久才醒過神來
風吹塵世
門窗虛掩,整個天空都知道
迷局在一杯苦咖啡里不攻自破
暗香回到枝頭
風披著美麗的衣裳走過塵世
人影晃動,整個大地都知道
春天過到一半時,花朵將開啟一次浪漫的苦旅
船只壓著流水的任性,岸上青翠迎合滿目瘡痍
哎呀一聲,船頭劈開水波,礁石放下虛驚
而桃花總是開在對面的山坡,整個山坡
像一張羞澀的臉頰,朝向古樸的村莊
愛情使兩個年輕人安靜下來,兩枚寂靜的紐扣
甜蜜恰是一股暗流,穿過內(nèi)心的橋孔
而滄桑撫慰著塵世萬物,溫暖撫慰著一針一線
生使柴米油鹽亢奮不止,死安頓下一座荒山
墻頭上的野草卑躬屈膝,墳頭上的野草刀劍一樣肅穆
風吹塵世,總有風貪戀苦痛的針尖
風吹大地,總有風喜歡在墳頭上盤旋
野花的杯盞里斟滿露水的酒,春風淺嘗輒止
而秋風喜歡一飲而盡,醉得前仰后合
被一場大霧歸于沉寂
村莊
在遼闊的曠野上,一部分泥土直立起來
以塊狀的形式,經(jīng)過先民的雙手
貧寒被鏤空成一間間溫暖的小房子
小房子與小房子,并肩站在一起
伸出的屋檐似耳朵,傾聽夯土的號子
一個字一個字地鏗鏘起來
伸出的煙囪似手指,戳破低矮的云層
春灑雨水,冬飄雪
高坡種豆,洼地插秧
樸素的農(nóng)事不需要人來安排
鳥雀也會自行料理妥當
比如布谷鳥催著:割麥種豆,割麥種豆
比如喜鵲安排紅事,烏鴉安排白事
就連大公雞也會站在糞土上
喚醒一些沉睡的人和事
閑來在山坡上牧羊
在小溪邊搗衣
看捧瓦罐的女子,纖腰扭動
走起路來,黃鶯婉轉(zhuǎn),槐花飄香
明月辭
明月高懸
淡淡地照著人世悲歡
我們扮演不同角色,小丑、忠臣和奸佞
混跡于凹凸不平的歷朝歷代
明月高懸
玉石做的酒杯盛滿琥珀之光
空山與空山對飲,絕壁與絕壁唱和
眾人皆去,請把我留在一首詩里
千年悲屈被一夜春風,吹成花千樹
桃紅梨白,戰(zhàn)爭總是先流血,后皚皚白骨
明月洞察細微,淡淡地照著大漠邊關(guān)
一根沉睡的白骨,從我身體的某個部位醒來
曠野深處,荒草構(gòu)思一條條回家的路
西風瘦不過殘喘的馬
刀子的鋒芒亮不過頭頂?shù)拿髟?/p>
眾人皆去,請把我留在一本古老的線裝書里
清風翻弄書頁
我以行草的姿勢走過波瀾起伏的山河
明月賜我一地蒼涼
賜我太平盛世,以泯滅內(nèi)心蠢蠢欲動的恩仇
一個人踽踽獨行
一個人的悲痛,微不足道
如果道來,猶如黃河吐出的泥沙一粒
一個人的幸福,也微不足道
如果道來,猶如從云層里漏下的一道閃電
一個人奔走,一個人哭泣
一個人對著遠方茶飯不思
春風送來桃花燦爛的季節(jié),火車送來空空的站臺
左手對右手使用了敬語
右手對左手也是
然后兩只手躲進潮濕的云層
隨一個人捕獲美麗的閃電
一個人走在街道上,教堂賜他以鐘聲
他只索取一小部分
把大部分鐘聲流放于市
光賜他以影子,小軒窗賜他以紅唇
一個人不偏不倚地走在他預訂的腳印里
深深淺淺,直到道路消失
一個人躺進棺材,猶如火柴盒里多出
一根火柴,天必須黑下來才能擦出火花
而大地深處埋著多少根無名的火柴
天一黑,他們迫不及待地放出稀有的光芒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