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全鵬
這次到將軍寺我是一個人來的,李春梨沒能跟來。其實怎么說呢,說來旅游,也只不過就是散散心,放松一下心情。這個地方離城有點遠,很安靜,多少可以讓人變得愉悅起來。
我想了想,決定還是先看看彎柳怎么樣了。二十多年沒回將軍寺村了,我迷了路,問了一個大爺,彎柳還在嗎?我怎么找不見了。大爺笑了,對我說,什么彎柳?是人嗎?我也笑了,怪自己沒說清楚,忙解釋那是一棵樹,不是人。他說,將軍寺村的柳樹都是彎的,你說的是哪個?我說,記不得了,以前就在一個河水轉(zhuǎn)彎的地方。他說,知道了,有一年發(fā)大水,那棵柳樹歪倒在了水中,一直在水里漂著,沒人管沒人問的,后來不知道去哪里了,然后他就給我指了一個地方。說不出什么原因,我在曾經(jīng)長著彎柳樹的那個地方,吸了好長時間的煙,一個人默默地坐了好久,最后我還點了三支煙,把煙屁股朝向天空,放在一塊斷磚頭上,三支香煙冒著黑煙向上升起,不知飄向了何處。這時,我才下定決心去找曹明明。
前幾年二十年同學(xué)聚會,就是曹明明組織的,班里去了四十多個人,我推說忙沒有去,李春梨也沒去。說實在的,哪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忙,都是給自己找一個看似充足的理由罷了,對我來說那的確有一些其他原因的。最后我得到消息,這些年老同學(xué)的變化不小,別看我們是一個不起眼的中師學(xué)校畢業(yè)的學(xué)生,做生意的做生意,當(dāng)官的當(dāng)官?,F(xiàn)在有的當(dāng)了局長,有了當(dāng)了縣長,還有一個去省里做大官了,聽說是副省長了,做生意都當(dāng)了董事長,身價上億的都有。像我和李春梨這樣的大多數(shù)混得不咋樣,我只不過一輩子當(dāng)了個普普通通的老師,李春梨也只不過在醫(yī)院做一名文員。不過,這樣的生活也沒什么不好,反正我這樣認為,李春梨也是如此。
我散出去了五根煙,問了五個上了年紀(jì)的人,直到太陽照在頭頂上,才問到將軍寺村小學(xué)所在地,有一個人正要鎖鐵大門。我走上前去,問曹明明在嗎?那人個子很高,聽了我的話,全身一驚,我看得很清楚,他正要說什么,卻停住了,我們目光一對,我認他出來了。那眼神,多少年了,我仍然記得,很孤獨的那種,還有就是嘴角的右酒窩,凹進了臉部,只是皺紋變得更深了。他說,是你?我說,是我,沒想到吧?本來一輩子不想見你,可我還是來了。他說,看你說的,怎么能這樣說。
我像犯了錯誤的小學(xué)生,跟著曹明明進了那所小學(xué),一直走到學(xué)校西邊的操場,那里有個用木棍搭起的棚子,下面有一口鍋。曹明明說,今天星期天,學(xué)校就我一個人,我給你做飯吧。我笑了,我感覺很不自然,臉上的肉繃得好緊,我說,那好啊,正好嘗嘗你的手藝。他開始切菜,我看見他拿刀子的手一直在抖,時不時還用余光掃我,我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在一塊磚頭上一屁股坐下。我點了一根煙,問他,你要嗎?他沒說話,接了,夾在了耳朵上,繼續(xù)切菜。
飯做好了,四菜一湯,炒了一個番茄雞蛋——我知道那是李春梨愛吃的,炒了一盤子削了皮的黃瓜——這我最愛吃的,我不知道為何沒上變蛋——那是他最愛吃的,也許學(xué)校里沒有變蛋了,另外還有一盤是肉絲豆角,一盤是粉絲。然后打了一份雞蛋湯,放了糖,我知道,我和李春梨都愛喝,最后又下了韭菜雞蛋涼面條。窮鄉(xiāng)僻壤的,不要嫌棄。他帶著歉意。我說,這是哪里的話,你這么用心,就是李春梨來,也會感激不盡的。他從耳朵上取下煙,從鍋下取了一個燃燒的樹枝,點著,遞給我。接樹枝的那一瞬間,我清楚地看到了他的食指熏得發(fā)黃,也變粗了。他吸了一口煙,右酒窩陷進去,然后吐了出來,煙圈彌散開來。
你在這里怎么樣?這幾年,還好吧。我問曹明明。
曹明明盯著我,什么怎么樣?你都看到了,鳥不拉屎的地方,還能怎么樣?曹明明打開一瓶酒,倒在了感情線以上,他沒有抬頭看我。
我接過酒,沒喝。
你戒了?還是嫌酒不好?與上學(xué)時不一樣了。他見我沒喝酒,自己端起酒杯,一口悶,喝完了。
你看看,你說的這是哪里的話,怎么能這么想?
你來看笑話來了,對吧?
你太消極了,我可沒有看你笑話的意思。人的一生本來不就是個笑話嗎?你我都是別人的談資笑料,我給他也給我自己找了個臺階。
你少給我裝深沉,有啥意思?不如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他又倒上,一口下去,酒沒了。
嫂子呢?怎么沒在這里呢?
哪壺不開提哪壺!他目光很兇,瞪著我,停了幾秒鐘說,既然你問了,那我就告訴你,林靜平在縣城,他媽的把我發(fā)配到這個鬼地方來了,她還發(fā)誓一輩子不再與我見面了。這下你心里舒服了?高興了?
怎么回事?我還真不知道這檔子事。當(dāng)初中師畢業(yè)時,曹明明放棄追了整整三年的心上人,不顧一切追求林靜平,全校人都知道,林靜平父親是教育局長。他也順風(fēng)順?biāo)Y(jié)婚后留在了縣城,后來還當(dāng)了個高中校長。這幾年沒聯(lián)系,怎么到了將軍寺村呢?這是一個小村莊,遠沒法和縣城相比的。中間肯定出了什么事,都怪我這些年沒有與同學(xué)聯(lián)系,把自己當(dāng)成一個孤島了。
一杯酒接著一杯酒喝,誰也頂不了,曹明明顯然喝多了,說話也不利索,可思路還是很清晰。我仍然沒喝酒,我只是看他喝,右酒窩一動,下去了一杯。你別奇怪,既然你來了,肯定想知道答案,你也一定聽說些什么了,我不會讓你白來這一趟的。大家都知道,畢業(yè)時我追求林靜平,日他娘的,當(dāng)時我就想成為一個城里人,我要做出一個樣子,其實我心里有喜歡的人,一直到現(xiàn)在我感覺對不起她,你知道的。都怪我功利心太重,我不想再回農(nóng)村去,我不愿再當(dāng)個農(nóng)民,你說我有這個想法有錯嗎?林靜平長得漂亮,我知道她也不怎么喜歡我,可我還是追求她,在我的軟硬兼施下,她終于答應(yīng)了我。你知道的,我和林靜平結(jié)了婚,結(jié)婚時你去了,李春梨也去了,你知道的。當(dāng)然,我也順利地留在了縣城,成了城里人。結(jié)婚后,我們的生活還是不錯的。我當(dāng)了一名老師,講課備課很認真,林靜平在教育局上班,我們家里從不缺錢花,別人很羨慕我們。我從一名老師做起,后來當(dāng)了年級組長,教務(wù)主任,又當(dāng)了副校長,總算當(dāng)了校長,同學(xué)聚會的第二年,要不是出事嘛,他停了一下接著說,我現(xiàn)在早就當(dāng)教育局局長了。endprint
曹明明喉嚨動了一下,咽了一口酒說,林靜平最初是一個好女人,脾氣也不怪,很體貼人。那時候我當(dāng)班主任,早出晚歸,工作忙沒怎么照顧家,她也沒有怪過我。結(jié)婚第二年,她懷孕了,想著自己要做父親了,我很高興??刹恢涝趺椿厥?,她的身體條件特別差,用盡了各種辦法都沒保住孩子,我安慰她說,沒事,別擔(dān)心。后來她又懷上了,還是沒保住。我媽想抱孫子,急得很,非得想要個孩子,林靜平的肚子不爭氣,生不出來。過了十來年,林靜平依然是個不下蛋的老母雞,肚子還是沒動靜,懷不上。慢慢地,她的脾氣變得古怪起來,看見什么東西都不順眼,對誰都蠻不講理,說著說著就摔摔打打的。有時候我們?yōu)橐稽c雞毛蒜皮的小事,就能吵上幾天,我不讓她也不讓,誰都不愿意服輸。誰能受得了她的牛脾氣,反正我是受不了她。她生活中沒情趣,我看著哪里都不順眼,簡直就是一個蠻橫的潑婦,后來我索性懶得搭理她,沉默反而成了我們最好的語言。
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但眼睛卻不看我,望向我身后的天空,那里好像有什么吸引他似的。他給我要了一支煙,點上,吸了一口,用雙手夾住,接著說,學(xué)校來了一個新老師,很像一個人的眼神,這觸動了我中師的回憶,我們慢慢地好上了。怎么說呢,我也只不過就是多關(guān)心關(guān)心她,給她安排了單身宿舍。那時候我已當(dāng)了副校長,有這個權(quán)力。剛開始,我并不想找個什么小三,在我的骨子里,我很反感這種偷雞摸狗的勾當(dāng),我有我的打算,等生下孩子,我當(dāng)了教育局局長,就把她調(diào)到其它學(xué)校。我想用孩子解救林靜平,解救這個沒有聲響的家庭,這些事都是我偷偷地背著她做的,我想她也會明白我的良苦用心,就是不明白,我也心甘情愿了??墒?,林靜平不知道怎么知道了,這事本來嚴(yán)密著呢,我們平時并沒有怎么來往,別人也不可能知道。一個夏天的晚上,沒想到林靜平跑到我辦公室里來了,一推門就撞見了。
曹明明的臉上不知是淚還是汗,抹了一把,依然濕濕的,煙抽完了,他把煙屁股扔在地上,用鞋子踩了踩,把酒杯又滿上,喝完了。他接著說,他媽的,我在學(xué)校是沒臉呆了,林靜平的父親讓我去化肥廠干活,可她仍然不放心,沒事偷偷地跟蹤我。我為她感到可悲,也為自己感到可悲。你想想,這過的是什么日子???我一到家,我們就開始斗嘴,打架,我真想離婚,受不了這死水般的日子。有一次吵架后,她把結(jié)婚證都撕碎了,我也喊著離婚,誰不離誰就是狗,離婚協(xié)議寫好了,我們走到民政局離婚時,她一口吞了安眠藥,差不多有一瓶子吧。要不搶救及時,她早就死了。
從那以后,林靜平更不放心我了,在城市的任何一個地方,都可能有她的身影,她把監(jiān)視看作一種樂趣,當(dāng)成每天必備的生活內(nèi)容。只要我和別的女人說話,不管認不認識,她就會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大聲地說,這個是色狼,離他遠點,嚇得別人逃得遠遠的,對我指指點點。我實在受不了,天天這樣也不是個辦法,我就想和她和解。我問她,你想怎么樣?她說,我不想怎么樣,你想怎么樣?后來,不管怎么說,她終于答應(yīng)讓我回到鄉(xiāng)村,還說一輩子不能再回縣城,這像什么約定呢?我們是夫妻啊!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們成了什么呢?敵人?仇人?
曹明明終于停住了,望著我,像等我的回答。這次他沒喝酒,拿起筷子,想夾菜。我趕緊拿筷子,我是真餓了,可是我看他把筷子放下來,我也放下了筷子。他接著說,你還知道嗎?在二年級暑假時,我們班委出來玩,是我倡儀的。當(dāng)時我是班長,你是團支書,李春梨是學(xué)習(xí)委員,林靜平是文藝委員。我們十來個人來到這個將軍寺村,這里有條河叫將軍寺河。你我都知道,李春梨喜歡水,林靜平也喜歡水,離我們學(xué)校最近的大河就是這里了,我們就到了這里,又唱又跳,當(dāng)天晚上我們還沒回去,就在彎柳樹旁辦了個篝火晚會。
聽到這里,我想想有這回事,那時候我們還年輕,也就是畢業(yè)前的那個暑假,我們班一下子發(fā)展成了幾對戀人,當(dāng)時我就是一對。曹明明見我沒說話,接著說,我就懇求她,城里你不讓我呆,就讓我回將軍寺村吧,讓我自生自滅吧。沒想到林靜平明白此中的意思,她冷笑著說,去陪你的小妖精吧,別再回來了。她心里肯定知道些什么,但她更知道,所有的一切都過去了,已經(jīng)不可能了,她想折磨我,讓我在回憶里痛苦。不過,我愿意,真的。從那之后我再也沒有回過縣城,前年老局長去世,我也沒有回去。
他一個人笑了,有點無助,表情很難看。他說,你想來看我的笑話,你的目的達到了,哈哈,你別他媽的假仁假義,我受不了你這一套,有話你就直說。他又滿滿地倒了一杯,頭一仰干了,我真不知道,我能說些什么能安慰他。他好像什么都看淡了,都無所謂了,對他而言,說與不說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我真餓壞了,本來想吃點菜,想喝點雞蛋湯,哪怕吃點饅頭也行,一天了,沒有吃什么飯。可他直勾勾地望著我,弄得我挺不好意思吃,我深深地咽了一口吐沫,冷冷地說,你還是多疑,我說的不是那個意思,信不信由你,我來不是和你吵架的。你不知道,其實,李春梨她……她也離開我了……
他抬頭望了望我,然后面無表情地又喝了一杯,你不要安慰我,我他媽的還用不著你憐憫我。當(dāng)初咱們?nèi)喽贾?,李春梨那么鐵了心地跟著你,看都不看我一眼,后來我就找了林靜平……我把你視為情敵,有一段時間我想著怎么把你一刀子砍了。他的臉色依然很難看。
我騙你干什么,真的,她離開我一年了。我人都來了,有必要專門來騙你嗎?我閉了閉眼睛,控制住了我的感情。見他沒說話,我又接著說,我要走了,我還要回家,你要多保重,以后不要再喝這么多酒了。
從學(xué)校出來我就開始往回走,一步也沒停留,將軍寺村慢慢消失在我的視野里,曹明明也慢慢成為過去。我突然間哭了,伸手去褲兜里拿紙巾,我的手碰到了一張照片,那是李春梨的照片,她扎著兩個粗黑的麻花辮子,含情脈脈,羞澀地低著頭,微笑著。
有件事在我心里猶豫了好久好久,本來我早就下定決心要告訴曹明明,可我想了想,還是忍住了,硬是憋在嘴邊沒說。我望著將軍寺的流水,嘩嘩地向前流去,永不停止。
一年前,本來我和李春梨商量看曹明明的。在前來的路上,一個喝醉的女司機錯把油門當(dāng)成了剎車,從身后把李春梨撞了。李春梨臨走前,從衣服里拿出一張照片,哆嗦地對我說了最后一句話,交給明明,別生氣……
我拖著沉重的腳步,一步步向前走去,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一滴一滴落在了李春梨的笑臉上。
責(zé)任編輯 王小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