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劍平
一
我看到一個叫沙滿柜的小廣告里有修整鍋灶、煤房鋪漏等瓦匠活,雖不是挖地基修路面,但沾些邊,就按手機(jī)號試著打過去。對方接了,問我啥事兒。我說商店門前的水泥地面壞了,需要修整。他說晚上看看再說。我說我請你吃晚飯,對方很干脆:
“算了,老板?!?/p>
老婆去廣州與廠家簽合同,臨走一再說,要抓緊時間,在新貨上來前把門前的地面修整好。這之前,我讓店長李燕到小廣告里找做水泥粗活的,結(jié)果電話打過去,一聽活不多,都嫌臟嫌累不干。
我吃完晚飯就在商店等沙滿柜。
對面的音像店好像再沒歌兒了,翻來倒去放一首青海社火曲子《情哥哥怎么不來了》:
紙糊的燈籠掛門前,
風(fēng)吹著嘟嚕嚕兒轉(zhuǎn),
哎喲我的情,哎喲我的哥,
哎喲我的情情的,情情哥哥(呀喲),
那你去(著)怎么不來了(噢喲)?
……
一直等到將近九點(diǎn),門外摩托車響過,進(jìn)來個個子不高滿身滿臉灰土四十歲左右的人。他確認(rèn)是我聯(lián)系他后,回頭看看門外的地面,說他做家政服務(wù),這樣的活兒一般不做。我說活又不多,你就辛苦一下。他又看一下門外,說得挖掉重鋪哩,老板,修補(bǔ)不行,不修補(bǔ)的地方很快又壞哩。
晚疼不如早疼,那就挖掉重鋪吧。我讓沙滿柜算一下。他大概一算,差不多有二十平方米,要挖掉半尺左右,工程量其實(shí)不小。他說他現(xiàn)在只有三個人,他和媳婦,加一個小工,而他現(xiàn)在正給一戶人家做保潔,說我這兒他馬上就來不了,讓我要么等個三天二日,要么另找人。我說你就幫個忙吧,師傅。他脖子一擰,有點(diǎn)不高興了:
“哎喲老板,你別叫師傅,我是做家政服務(wù)的。你叫我老沙,叫我……你年齡可能比我大,叫我滿柜也中哩。”
我笑了,表示歉意,再次請他幫忙,又問他看看需要多少錢。他說沙子要五手扶拖拉機(jī),水泥要二十袋,連工帶料,給五百就行了。他看我沒說話,急忙跟上一句,嫌多嗎,老板?再少就沒法兒干了,就這還得晚上加班干。我忙說中哩中哩。我沒說我的預(yù)算是一千塊錢。
滿柜用手機(jī)叫來一男一女,兩人都三十歲左右。滿柜說女的是他媳婦,男的是小工尕倉。滿柜媳婦看上去比滿柜小十多歲,清秀,盡管滿身滿臉的灰土,仍很好看。小工尕倉精瘦。
滿柜從媳婦的自行車上取下工具,三人就開始刨水泥地了。滿柜脫下上衣拿起大鎬就掄起來,沒多久,手就震得有些握不住鎬把了。小工尕倉接過繼續(xù)刨。他掄圓了鎬頭,幾次,精瘦的身子差點(diǎn)讓鐵鎬帶出去。
滿柜雖然壯實(shí),但有些胖,干一會兒就有些喘。他坐下抽煙。滿柜媳婦沒有停,她往編織袋里裝水泥碎塊。滿柜讓她喝點(diǎn)水,她才停下。她喝幾口水,也掏出煙來。她左手握住氣體打火機(jī),右手細(xì)細(xì)的食指一下一下,撥了幾下,撥著打火機(jī),點(diǎn)著煙抽了一根。而小工尕倉不知早休息多少次了。他斜靠在商店門前的水泥臺階上,有意無意地跟著對面音像店放的《情哥哥怎么不來了》小聲哼唱男聲部,一邊唱一邊瞟滿柜媳婦:
哎喲我的情,哎喲我的妹,
哎喲我的情情的,情情妹妹(呀喲),
那我去(著)就回來了(噢喲)。
……
半夜一點(diǎn)了,地面被刨去大半。滿柜光著的脊背上汗水直流。他刨完地,放下鐵鎬,又夾起他媳婦裝好的編織袋,把水泥碎塊倒到馬路邊上。滿柜媳婦不停地往編織袋里裝水泥碎塊,而小工尕倉不是鏟鏟碎塊,就是爭著裝編織袋,盡干點(diǎn)兒不出大力的活兒。我讓他幫滿柜刨刨地。滿柜聽見,罵一句:
“他刨個球哩,蘿卜一樣糠了。”
小工尕倉咧嘴一笑,燈光下露出白白的牙齒。
半夜二點(diǎn),我讓滿柜收工。滿柜搖搖頭,說多干點(diǎn),明天白天來不成,晚飯后才能來,他不能撂下那面干了一半的活兒,另外他還有點(diǎn)兒別的事。我說你別撂下我就行。滿柜拍一下胸腔,說撂不下,我人不是嘛。滿柜媳婦一晚上沒話,像機(jī)器人一樣干活,此時,在一旁咕噥一聲:
“沒有金鋼鉆,別攬瓷器活。”
從她口音里我聽出是四川人。她說話時看也不看滿柜,頭都沒抬。滿柜“嘿嘿嘿”憨笑一聲。小工尕倉也笑了。
我再三勸阻,滿柜還是干到了半夜三點(diǎn)。
小工尕倉歪倒在地上,看著滿柜把工具送到商店里,就對滿柜媳婦小聲說:
“哎喲阿哥的肉兒,我再弄不成了。”
滿柜媳婦沒聽見一樣,理一下掉到眼前的頭發(fā),低頭走到自行車前。
二
第二天下午,滿柜給我打來電話,說出了點(diǎn)事,不能來了。我急了,門口弄得這么亂糟,買賣不做了?他說真的有事,搬一下家,換個地方,盡量來吧。他說他讓媳婦和尕倉先放下那面的活兒趕緊來,并讓我放心,不睡覺也給我做好。我說這么忙,好好的你搬什么家?他沒有回答。
晚上七點(diǎn)多鐘,滿柜媳婦和小工尕倉來了。我問他們滿柜呢?家搬好了?小工尕倉眼里閃過一道光,看看我,又看看滿柜媳婦,然后對我說沒在一塊兒住,他不知道。滿柜媳婦默不作聲,從商店取出工具低頭干起來。小工尕倉干著活,小聲問滿柜媳婦搬哪兒了?滿柜媳婦沒有回答。
小工尕倉拄著鐵锨,跟著對面音像店里放的《情哥哥怎么不來了》,一邊瞟著滿柜媳婦的屁股一邊又哼唱起來。
他唱著唱著,趁滿柜媳婦不注意,在她露出的后腰下面白白的肉上摸一下。滿柜媳婦把鐵锨朝地上一剁,插在新挖出的泥土里。小工尕倉往旁邊一跳,坐在臺階上:
“哎喲阿哥的肉兒,我再弄不成了?!?/p>
晚上十一點(diǎn),滿柜終于來了。他騎著摩托神色有些慌亂,停車時沒支好支腿,車子差點(diǎn)倒了。他先是叫著老板向我賠禮道歉,然后坐在地上抽煙,并不急于干活。我問他出啥事了?他看看我,長出一口氣,吸一口煙,半天才吐出來,想說啥卻又沒說。他把煙蒂一扔,抄起家什就干起活來。
滿柜媳婦仍然默不作聲,她到不遠(yuǎn)處賣燒烤的攤上買回一只大餅,塞在滿柜手里。滿柜就著我遞給他的礦泉水,三口兩口吃了。他邊吃邊說沒事沒事,老板你把心寬寬兒放到胸腔里,今晚加班,干上一夜。我說我請你吃飯,走,吃飽了再干,叫上他們一塊,走。滿柜說他媳婦和小工尕倉吃過了,他也基本上飽了,算了。endprint
我硬把滿柜拉到了燒烤攤上。我要了些烤肉、烤魚、烤毛蛋等,又要了幾瓶啤酒。滿柜再三婉拒。我說不差一天,不吃飽飯?jiān)趺锤苫??滿柜不再客氣,舉起酒瓶,一口氣下去半瓶。十塊錢烤肉,他幾口就吃完了。我勸他接著吃,我也陪著喝。滿柜把第三瓶啤酒喝到一半時,盯著我,忽然說:
“老板,能不能幫個忙?我們莊子上有人要把我宰掉哩;你在城里認(rèn)識人多,能不能找社會上的幫我一下?”
我手一抖:“啥事兒?”
滿柜想了想,又突然止?。骸八懔耍麄円歉覄游遥揖桶阉麄?nèi)颊ㄇ虻?!?/p>
“到底啥事兒?”
“沒啥。不過我也不怕,他們真要把我怎么樣,”他用大拇指指指身后在商店門前干活的媳婦,“我媳婦也能把他們宰掉!”
我看看遠(yuǎn)處的滿柜媳婦和小工尕倉。小工尕倉邊干活邊說著什么,從嬉笑著躲躲閃閃的樣子看,他在用下流話惹試滿柜媳婦。滿柜媳婦默默地刨地,沒聽見一樣。
我正想追問滿柜,只聽“啪”地一下,從商店門口傳來一聲什么響聲。我抬頭看去,是滿柜媳婦的鐵锨在地上跳動——肯定是她把鐵锨狠狠摔在地上的。滿柜轉(zhuǎn)過頭時,小工尕倉早跳出幾步,裝做去拿啥東西的樣子。
滿柜問:“怎么了?”
我說:“鐵锨?!?/p>
滿柜又問:“怎么了?”
我說:“不知道?!?/p>
滿柜看他媳婦走到臺階處坐下點(diǎn)煙抽,不像有啥事,也就沒再追問。
我看滿柜并不想說他的心事,就把話題拐到家常上。我從他口中得知,他和小工尕倉是羊垴溝一個莊子里的;他媳婦比他小十三歲,是四川綿陽人,兩人是在建筑工地打工認(rèn)識的,也沒辦啥手續(xù),就這么生了一個丫頭一個男娃,大的十歲,小的七歲,跟爺爺奶奶在莊子里上學(xué)。媳婦跟著他給人到處打工,什么挖地基、拉煤磚,啥苦活臟活都干過;后來媳婦又跟著他搞家政服務(wù),擦玻璃,通下水,搬家,等等。平常在城里,農(nóng)忙時就回鄉(xiāng)里去。
滿柜把最后一口啤酒喝下:“我再不給人打工了,我現(xiàn)在是給自己干!”
我舉起酒瓶,和他碰一下:“你也是老板啊?!?/p>
滿柜憨憨一笑:“和你不敢比,你是真正的老板?!?/p>
因滿柜干活要用燈,商店沒人不行,服務(wù)員下班后,我只好陪著。一直到凌晨四點(diǎn),滿柜看看地面基礎(chǔ)全部修整出來了,就憨憨一笑說,明天直接鋪水泥就行了。
還剩幾袋水泥碎塊,滿柜媳婦想夾起來去倒了,滿柜推開她,讓小工尕倉幫他送到肩頭上。結(jié)果倆人換手時沒銜接好,袋子口開了,水泥碎碴撒了滿柜一脖子,他罵了小工尕倉一句,就攥住袋子口急忙往馬路邊跑去。小工尕倉盯一會兒滿柜背影,往地上斜著一坐,看著滿柜媳婦小聲說:
“哎喲阿哥的肉兒,我再弄不成了。”
滿柜連背幾次,把垃圾倒完,坐下直喘。滿柜媳婦看看他,咕噥一聲:
“沒有金鋼鉆,別攬瓷器活?!?/p>
小工尕倉偷著笑了。我也不由地笑了。
三
我正在家睡覺,店長李燕打來電話,說商店門口讓干活的給堆滿了沙子,沒法營業(yè)了,讓我趕快過去。聽口氣她與滿柜他們吵起來了。
我看看表,還不到中午十一點(diǎn)。這才睡了幾個小時,滿柜就把沙子拉去了?我簡單洗漱一下,趕到商店。李燕和滿柜正在爭犟。滿柜媳婦用鐵锨鏟著沙子和水泥,默不作聲。小工尕倉站在一旁微微笑著,有點(diǎn)兒看熱鬧的樣子。李燕見我來了,故意提高嗓門:
“我叫你先清出點(diǎn)路來好走人,你就不聽!”
滿柜的臉漲得彤紅,有些結(jié)巴地說:“你這個丫頭,你這個丫頭,我說不清了嗎?我想先鋪好一些,架上板子不一樣走人嗎?你看看你,你看看你,不過給老板打個工,把你厲害的!”
李燕聲音有點(diǎn)變調(diào),又細(xì)又尖:“我打工怎么了?我打工怎么了?我再打工也比你個水泥匠強(qiáng),一天到晚和泥玩!”
滿柜手抖抖地指指李燕,終于沒說出話來。我呵斥李燕回去忙去。李燕回了商店。我又說滿柜,跟一個丫頭爭犟個啥?算了算了。滿柜一屁股坐在臺階上,直喘粗氣。我從商店取出幾瓶礦泉水,給滿柜他們一人一瓶。滿柜接過,一口氣喝下大半瓶。滿柜剛想喝第二口,突然看著遠(yuǎn)處愣了一下。
一輛大越野摩托呼嘯而來,一個急剎車,停在了馬路邊上。車上跳下兩個小伙兒,徑直走到滿柜跟前,其中一個右手沒有大拇指的人用食指和中指指住滿柜,叫他去吃個飯。滿柜站起來,后退兩步,說沒時間。
“再忙飯不吃嗎?走,吃完就來。”
滿柜臉色發(fā)黑,頭歪一下,又拒絕了。滿柜媳婦停下手里的活,拄著鐵锨站在一旁,用眼角盯著;小工尕倉手持礦泉水,一會兒喝一口。
我問他們啥事兒?兩個小伙兒看看我,沒理我。我又問滿柜啥事兒?
沒拇指的搶道:“沒啥,老板,我們想請他吃個飯?!?/p>
滿柜說,他們是他一個莊子的。我又問那兩個小伙兒有啥事兒?沒拇指仍然說沒事兒,就是吃個飯。我說單單吃個飯,就算了,我這活兒這么緊的,太影響生意了。對方見在我面前是帶不走人了,沒拇指的就又用食指和中指指住滿柜:
“如果太忙,最近家里也沒啥事兒,你先別回來?!?/p>
“我想回就回,你管不了?!?/p>
“你整天在外面做活,家里又沒有你的事兒,你亂攪啥哩?”
“我是莊子里的人,我家還在那里。啥叫亂攪和?那是我的權(quán)利?!?/p>
“你家現(xiàn)在不是在城里嗎?”
“那叫家嗎?那就是個臨時住的。你也見了,除了鋪蓋,連個柜子都沒有?!?/p>
“那我不管,你想回也得一星期以后?!?/p>
“這個你說了不算?!?/p>
沒拇指的閉上眼睛,再沒說話,但看出他的牙齒在動。
另一個瘦些的用眼角看看我,目光里殺氣騰騰:“再不費(fèi)話?!?/p>
滿柜媳婦“啪”地一松手,讓鐵锨自己倒下,然后坐在上面,掏出煙和打火機(jī)。她這回一只手用大拇指用力搓著氣體打火機(jī),火頭“撲”一下噴出老高。她點(diǎn)著煙抽起來。endprint
沒拇指的和瘦子互相看看,擺一下頭,轉(zhuǎn)身跨上大越野摩托,打著火,猛加一陣油門,越野摩托吼叫著噴出一片濃煙,急馳而去。
滿柜狠唾一口痰,對他媳婦說,我剛搬了地方,他們怎么就找到這兒來了?滿柜媳婦把半截?zé)熞蝗樱鹕砟闷痂F锨開始干活。滿柜也拾起鐵锨,對準(zhǔn)一袋水泥,幾锨鏟碎。水泥爆起一片粉塵。
中午時,我在離商店不遠(yuǎn)的小飯館要了幾個菜和啤酒,請滿柜他們吃飯。滿柜沒拒絕,滿柜媳婦很快吃完就去干活了。小工尕倉喝了一瓶啤酒也走了。滿柜媳婦臨走看了滿柜一眼。滿柜扮個鬼臉,笑笑說:
“我再喝三瓶也沒事,又不是晚上在家里?!?/p>
滿柜媳婦咕噥一聲:“沒有金鋼鉆,別攬瓷器活?!?/p>
滿柜媳婦的身?xiàng)l是很好看的,我看著她的背影說:“好媳婦,挺疼你的。在家不讓你喝酒嗎?”
滿柜忽然有些羞澀了:“讓是讓哩,就是,就是……酒這個東西傷腎哩……不服不行?!睗M柜哈哈大笑。
我也大笑起來:“那你要小心哩?!?/p>
那邊干活的小工尕倉和滿柜媳婦直看我們。
滿柜喝到第四瓶時,我問他早上啥時候把沙子買來的,速度倒挺快。滿柜說買沙子方便,一個電話就送來了;又說他就睡了兩個小時,得趕快干完啊,一會兒還得回家去哩。我問他家里到底有啥事兒?實(shí)在不方便給我說嗎?滿柜看看我,嘆一口氣:
“唉,老板,他們找到這兒來了,你也見了,不瞞你了。這兩天村里改選,我要把我們村委主任整掉哩。那個家伙太壞、太貪了。就那幾百畝好川水地,全叫他賣給外地人開了工廠。地沒有了不說,全污染掉了。還有,羊垴溝山上的好石膏礦幾乎全都是他屁股后頭的人承包了;不是他的人承包的,他每年也要抽二分的頭。他吃了太多的賄賂!就好過了他和他家親戚。他在城里買了兩處樓房,還在莊子里花了二十多萬蓋了一個大院。三川五鄉(xiāng)誰不知道?橫行霸道,莊子里他一手遮天,誰要說個不字,再就不能安生了,天天晚上有人往你們家撂磚頭,再不就把你的大門點(diǎn)著火。今天來的那兩個就是他的打手。他知道我豁上了,早就派人把我盯著。也不知道怎么打聽到了我在城里的住處,先給我了五千塊錢,讓我悄悄閉住嘴,我沒答應(yīng)。這就直接派打手來了,我趕緊搬了地方,沒想到居然又找到這兒來了。說請我吃飯,請我吃的啥飯?他們想做啥誰不知道?不過,來了也不怕,我一會兒回莊子,聯(lián)合大家,一面參加選舉,一面寫檢舉信。我往中紀(jì)委整哩!我不信整不下來。我豁上了!”
“像這樣的人,一般整不動,恐怕他早把鄉(xiāng)里買弄好了?!?/p>
“他有人,我們也有人。鄉(xiāng)里有人給我們出主意,只要有人告,就能把他整下來。整下他來,就讓我大大(伯伯)家的老大上。我們家沙老大承包個石膏礦,也很有錢,不怕整不動他?!?/p>
下午四點(diǎn)多,滿柜安排媳婦和小工尕倉抓緊時間干,說他回莊子辦完事就來,明天上午務(wù)必把老板商店門前鋪好,說罷從工具包里摸出兩個紙做的教練手榴彈。我問他哪兒弄的。他說民兵訓(xùn)練時偷著藏下的。他擰開后蓋,拉出繩環(huán),讓我看看,說雖然不能要命,炸一下也夠他們受的,誰膽敢動他,他就塞到他卵蛋彎里!我說出了人命你就完了。滿柜又憨憨一笑,說也就是嚇唬嚇唬,防個身,說著擰好教練彈后蓋,揣在懷里,騎上摩托走了。
小工尕倉盯著滿柜的背影,等看不見了,就把鐵锨一扔,坐在臺階上,一邊瞟著滿柜媳婦一邊跟著對面音像店放的《情哥哥怎么不來了》唱著:
哎喲我的情,哎喲我的妹,
哎喲我的情情的,情情妹妹(呀喲),
那我去(著)就回來了(噢喲)。
……
滿柜媳婦沒聽見一樣和著水泥沙子。
一會兒,小工尕倉爬起來,說上廁所。他邊走邊當(dāng)著滿柜媳婦的面解褲子,其實(shí)離廁所還很遠(yuǎn)。他斜著眼瞟著滿柜媳婦哼著歌走了,好一會兒才回來。他上廁所的時間明顯超出正常的時間。
我告訴他,得抓緊時間,耽誤我的生意,我可不答應(yīng)!小工尕倉用嘴指指滿柜媳婦,笑笑說:
“有她哩,耽誤不了?!?/p>
我斜他一眼,轉(zhuǎn)身進(jìn)了商店。我剛坐下接過李燕送來的水,還沒喝到嘴里,就聽外面小工尕倉說:
“我的金鋼鉆火候正好,怎么樣?給我點(diǎn)兒瓷器活兒吧?”我沒聽見滿柜媳婦有什么反應(yīng),又聽見小工尕倉壓低聲音說,“我倆尋個好地方,要么賓館里開個房……就一下……哎喲阿哥的肉兒,我再弄不成了。”
李燕也聽見了,臉紅紅地躲開了。
外面沒有聲音了,我想,可能小工尕倉在朝滿柜媳婦跟前湊。突然,外面爆出一聲慘叫,接著就有什么倒地的聲音。我一步跳到門口,只見小工尕倉抱著腳在地上滾動。他張著大嘴露著滿口白白的牙齒,半天才哭叫出來,而滿柜媳婦舉著鐵锨還想剁。我跳過去,一把拉住她,奪下鐵锨。她掙著踏住慘叫著滾動的小工尕倉,從他衣兜里搶出手機(jī),打開翻查,可能沒查到什么,就把手機(jī)往他身上一摔:
“你偷著打的電話?”
“哎喲我的腳,斷了啊……哎喲我的腳,斷了啊……再怎么走路哩……”
我和李燕強(qiáng)拉開滿柜媳婦,把她往商店里推。她掙著用四川話惡狠狠罵一句:
“日你的奶奶!”
眼看進(jìn)商店了,滿柜媳婦突然掙開,又撲出來。李燕和聞聲趕來的鄰居們急忙抱住她,連推帶搡硬把她弄進(jìn)了商店。
我查看一下小工尕倉的腳。他連鞋脫不下來了,盡管有一層皮鞋面擋著,骨頭肯定斷了。我招呼服務(wù)員和鄰居幫忙,打個出租車把他送到醫(yī)院。我打電話告訴滿柜,他一驚:
“???這個日媽媽!老板,麻煩你先把錢墊上,住上院,我回去就給,要么你從工錢里扣。我這兒也出事兒了,現(xiàn)在忙著忙著忙著,哎喲……明天一早了我一定回去。”
我問他啥事兒?他說他差點(diǎn)兒讓他們弄死,幸虧他防著哩。電話里傳出嘈雜的人聲,沒顧上多說,滿柜就把電話掛了。
第二天一大早,滿柜回來了。是一個小伙兒騎摩托送他來的。他右手右胳膊纏滿了白紗布,斜吊在脖子上,臉上脖子上有不少傷痕。他一見我,兩眼雪亮,滿面紅光,沒等我說話,就大手掌一揮,聲音異常洪亮地喊一聲:endprint
“擺平了!”
接著告訴我,選舉大獲全勝。原村主任只有九票。他們家沙老大高票當(dāng)選,今天大擺筵席呢,要不是我這兒有活兒,他今天就不來了。他們說啥也不讓他來。全莊子從昨晚起就放炮仗,一直到今兒早起還有炮仗響哩。
滿柜咧著大嘴“嘿嘿嘿”不停地笑,邊笑邊說,幸虧他防著哩,他就知道他們在路上等著哩,他兩手榴彈就把一個炸懵了,剩下一個再就拉展了飛掉了,連影兒都沒追上!
“日他媽,太近了,把我自己也炸了。沒事兒沒事兒,就是肉炸爛了些。”
滿柜說這些時,他媳婦低頭和著水泥沙子,沒有吭氣。送滿柜來的那個小伙兒幫她干著活,夸滿柜,說他爸爸(叔叔)厲害啊,羊垴溝現(xiàn)在傳紅了。滿柜媳婦回頭看一下正眉飛色舞的滿柜,用小拇指理一理掉在眼前的頭發(fā)。
好一會兒,滿柜才想起問小工尕倉的事兒。我把電話里說過的又大概重復(fù)一遍,告訴他小工尕倉的腳骨斷了一根,其他沒啥,因天晚了,就打上石膏在醫(yī)院住下了,今天他家來人接。我掏出藥費(fèi)單子給滿柜,連拍片和買藥,共花了六百二十元。
滿柜掏出一百二十元給我,說剩下的用工錢頂。我推回他的手。我說這點(diǎn)活兒你沒掙多少,算了。滿柜又推回來,語氣很重:
“拿上,老板,我這人說一不二?!?/p>
我只好收下錢。
滿柜看看埋頭干活的媳婦,自語道,怎么了,這么大的火氣?我說她可能懷疑尕倉給羊垴溝的那幫人打電話報信了。我沒說他調(diào)戲她。滿柜一個愣怔,嘴唇顫抖幾下,臉一下黑了:
“我說呢,這個狗東西肯定拿了他們的錢了!我要是抓住證據(jù),非把這個日媽媽宰掉!”
送滿柜來的那個小伙兒停下手里的活,說尕爸爸(小叔叔),那藥費(fèi)錢我們不能給他出啊。滿柜說你別管,抓緊時間把活兒做完,事兒還多著哩,弄不好鄉(xiāng)派出所的一會兒就尋上來哩。滿柜媳婦忽然咕噥一聲:
“沒有金鋼鉆,別攬瓷器活?!?/p>
滿柜又憨憨地“嘿嘿嘿”地笑了。
四
一晃就到了年根。商店隨著年關(guān)臨近,生意越來越好,雇了八個服務(wù)員還不夠用,老婆去上貨,我就來收款。
一天中午,吃過午飯,我剛坐在收款機(jī)前,一個人就在眼前站下了。是滿柜。我說:
“哎喲滿柜,這么長時間沒見,你好著嗎?怎么今天想起到我這兒來了?”
“好著好著,今兒專門按摩來了,順便到你這兒買套衣裳?!?/p>
他還是那副憨憨的笑臉,還是那個矮胖樣子,只不過臉色很是紅潤;臉上刮得干干凈凈,背頭油亮,絲縷清晰,穿的也干凈利索。我問他:
“好好享受了一下?”
他笑笑,瞟一眼李燕,故意大聲說:“太貴了,連洗浴帶小姐,整給了七八百?!?/p>
他說著,又“嘿嘿嘿”憨笑起來。他沒等我讓,自己拉過椅子,大散散一坐,又瞟一眼李燕:
“把我老哥家最好的衣裳拿一套來?!?/p>
他不叫我老板而叫我老哥了,那口氣與給我修整地面時完全兩樣了。
李燕讓另一個服務(wù)員給他拿來了店里最好的套裝。他在試衣鏡前仔細(xì)試著,一會兒叫起來:
“丫頭啊,這個這個這個褲角,怎么弄的?再換一套再換一套,你這個丫頭!”
褲角上有點(diǎn)壓痕,服務(wù)員說熨一下就好了。他不干,非讓再拿一套。服務(wù)員看看我,我示意同意。服務(wù)員又拿來一套,他接過看看,又說上衣有點(diǎn)褶,不要,叫道:
“丫頭啊,你不會拿,叫店長來,叫店長來。”
李燕見他進(jìn)來,就躲開了他的視線,這會兒聽到他叫,無奈,只好拿一套送過來。滿柜讓李燕幫他穿上。李燕只好幫他穿上上衣。他又示意李燕遞過拖鞋,然后讓李燕幫他解開鞋帶。李燕都照做了。李燕見他穿好褲子,就蹲下幫他綰褲角、量褲長。滿柜斜眼看著李燕起來、蹲下,蹲下、起來,并順著李燕的脖頸掃描著她的后頸和前胸,“嘿嘿嘿”地笑了。李燕的上衣領(lǐng)口低,滿柜基本上什么都看見了。李燕發(fā)現(xiàn)了他的目光,就看看我。我見她的細(xì)眉毛慢慢往一塊皺了,就抬頭看看商店正面墻上的大匾,上面寫著:
“顧客永遠(yuǎn)是對的。”
李燕順著我的目光,也看到了,就忍住,繼續(xù)為滿柜服務(wù)。滿柜終于滿意了,看看李燕,又看看我,憨憨一笑,擰一下脖梗,聲音洪亮地說:
“我也消費(fèi)一下?!?/p>
他付款時,拿出一個珍珠魚皮皮夾,故意露出里面一疊子錢,從中抽出四張百元大票,往我面前一送。
我看好標(biāo)碼,打入收款機(jī),共四百八十五元,我說給你打個折……我話沒說完,滿柜又取出一張大票,拍在收款機(jī)上:
“不用不用,別找了。”
我收下五百元,按收款機(jī)提示,找出十五元給他。他看也不看,故意整理衣服,不接錢。我把錢放在收款機(jī)臺面上,問他不做家政了?他說早就不做了。他把“早”字拖了個長音,依然憨憨地“嘿嘿”一笑:
“我們家沙老大在羊垴溝建了個澡堂子,我承包了。那是我們鄉(xiāng)里第一個私人澡堂。另外,我還包了個石膏礦?!?/p>
“你也包礦了?”
“對啊?!?/p>
“你專門進(jìn)城按摩來了?”
“對啊。”
他說著,連招呼都沒打,提起服裝袋就走了。他矮壯的身影晃悠晃悠出了商店,跨上一輛嶄新的250型大摩托,在濃煙中呼嘯而去。李燕朝他背影嘟噥了一句什么,我沒聽清。
我本想與他多說會兒話的。我想問問他媳婦最近怎樣了——就是那個比他小十多歲、總說他“沒有金鋼鉆,別攬瓷器活”的四川女人;那個落選的村委主任現(xiàn)在在做什么?他報復(fù)了沒有?還有那個被他媳婦一鐵锨剁斷腳骨的小工尕倉怎樣了?以及他非法使用爆炸物的事情如何處理了?等等……我什么也沒來得及問。
對面的音像店里又放出青海民歌《情哥哥怎么不來了》:
紙糊的燈籠掛門前,
風(fēng)吹著嘟嚕嚕兒轉(zhuǎn),
哎喲我的情,哎喲我的哥,
哎喲我的情情的,情情哥哥(呀喲),
那你去(著)怎么不來了(噢喲)?
……
責(zé)任編輯 劉水蓮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