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迪
(中國傳媒大學人文學院,北京 100024)
20世紀以來,來自內地的香港書寫者有遙居大陸的愛國人士,有南下暫居的學者文人,有遷港扎根的知識分子,有投身商海的業(yè)界精英,香港與他們的聯(lián)系微妙復雜,書寫者的文化身份在歷史和現(xiàn)實語境中不斷流動與變遷,而“固定”的則是,在內地與香港若有似無的“二元對立”中,“他者”的身份的不變,使內地作家對于香港的書寫和想象,別具研究的價值。
香港自古以來就是中國的一部分,香港的文化、傳統(tǒng)、記憶、習俗原與內地無異,但成為英國殖民地后,社會制度、經濟發(fā)展、文化品格等逐漸與內地相差甚遠。如旅美香港學者周蕾在《寫在家國之外》所言:“香港與大陸的社會制度的差異是主要的,而血緣關系是空幻的”。
與香港人對“祖國”的“漠然”不同,在20世紀20年代,以聞一多在1925年創(chuàng)作的《七子之歌》為例,這組在內地膾炙人口的詩歌飽含著“祖國母親”渴望收回失地、將其從帝國列強的欺凌中解救的迫切心情,也使內地民眾為“母親我要回來”的赤子之心心潮澎湃,然而尷尬的是,聞一多對香港這一時期的想象,被廣泛詬病,被視為帶有較強的盲目性,更是“中原心態(tài)”的典型代表。然而從聞一多的創(chuàng)作目的和創(chuàng)作身份、心態(tài)分析,詩人的目的在于啟發(fā)(國內)民眾反抗帝國主義的壓迫與欺凌,帶有強烈的革命啟蒙動機,誠然,在五四文學中,聞一多所創(chuàng)作的包括《七子之歌》的其他部分在內的作品都是體現(xiàn)海外殖民性的出色之作,但本質上,詩人的創(chuàng)作旨在國內,香港的殖民地反抗雖然是出自詩人一定程度上的盲目想象,但作為被呈現(xiàn)的對象,香港的真實境況對于創(chuàng)作而言,則顯得無足輕重了,它作為文學中的想象的任務已經完成,是創(chuàng)作者在當時社會背景下由自我身份出發(fā)而進行主觀創(chuàng)造的對象。
20世紀30~40年代,隨著國內抗日戰(zhàn)爭、國共內戰(zhàn)的爆發(fā),形成了幾次大批量內地作家南來香港的高潮。大批內地作家的到來,也使香港形成了一個新的文化中心和基地。大批南來作家在香港“暫居”和避難期間,自然而然地以“過客”的身份,北望內地,香港此刻所打破的地域,是帶有強烈的功能性和臨時性,它被人為地形成了一個暫時的中心,也當然隨著后來內地作家的離開,而迅速失去這一功能和中心的特性。
南來作家和香港本土作家在文學上的分歧,或者說是“文化身份”的不同,是顯而易見的。對于剛從炮火連天全國人民浴血奮戰(zhàn)的抗日前線來到十里洋場的香港的內地作家來說,在抗戰(zhàn)的這一特殊歷史時期,香港的“麻木不仁”讓他們感到“憂郁”甚至憤慨。這一階段,大陸作家的主要任務是尋找香港 “值得書寫的題材”,并將其與大陸 “當前的文藝戰(zhàn)斗任務緊密聯(lián)系起來”。對于左翼的南來作家來說,香港此時此刻的現(xiàn)代性,與他們筆下宏大而悲愴的民族敘事格格不入,且?guī)е吧膛恢鰢蕖钡拇潭?。這一時期,隨著南來的內地作家終于踏上香港這片陌生的島嶼,其文化身份仍然與飽受戰(zhàn)爭之苦的祖國大陸緊密相連,在這一身份下,南來作家對于香港的敘述是帶著強烈的排斥與對抗的,這種對抗,毋庸說是身份的不適應,更是不同的社會背景所投射的文化身份上的巨大鴻溝,使得這一時代革命敘事和殖民地上的舊文學的對抗凸顯地格外昭彰。
如前文所述,大部分南來作家以過客的心態(tài)來進行創(chuàng)作,作家們希望借文學而實現(xiàn)民主的理想,對香港采取的態(tài)度有不屑、委屈、俯視、指導、批判、利用等,對作為過客的南來作家而言,暫居的時間顯然不足以使其產生對香港生活的認同,而在其中,有幾位“異類”的內地作家的香港敘述,值得關注。
例如,許地山在港期間的創(chuàng)作,最有價值的自然是他的短篇《鐵魚的腮》,《鐵魚的腮》堅實而生動地呈現(xiàn)了香港淪陷時香港人的生存狀態(tài)和他們性格中出現(xiàn)的新因素,刻畫除了身處工商社會中的香港人在戰(zhàn)亂中互相扶助的可貴品質。作為南來作家,在港期間面臨民族存亡,許地山文學的現(xiàn)實主義傾向更加凝重厚實。他不乏“中原心態(tài)”,即希望將香港文壇建設成服務于全國抗戰(zhàn)的一個中心,但他同樣關注香港文學自身的健全和發(fā)展。他的創(chuàng)作趣味重新轉向了南國的鄉(xiāng)野、城市,并直接描寫著香港城中的人和事。而那些并非直接取材于香港城的作品,也都延續(xù)、負載著他在港一貫的思考,包括對香港文化、歷史的思考。他此時的創(chuàng)作,完全可視作南來作家本地化的一種進程。
對于同樣是南來作家的葉靈鳳而言,一方面,在大陸許多成名作家居港幾十年卻始終抱著“過客”心態(tài)、筆觸幾乎沒有涉及香港的時候,他卻早在40年代便開始收集香港史地的資料,專門地從事有關香港的論述,以此方式來建構香港與中國大陸的文化聯(lián)系;另一方面,他雖然批判英國殖民侵略,但對于殖民政府的清明之處,也予以昭示,他對英國殖民地香港產生一種歸屬感,不自覺間浮現(xiàn)出一種對西方文化及價值觀的認同與贊許。自身復雜矛盾的葉靈鳳,正是述說復雜矛盾的香港殖民地史的最佳人選:在其筆下,“‘香港’就這樣糊里糊涂、將錯就錯的‘誕生’了”(葉靈鳳語)。
在40年代,與眾多南來的內地作家不同的是,張愛玲作為海派文學和都市文學的翹楚,又是在香港真正生活求學過的上海作家,對于香港,既非第一批南來作家那樣對香港的批判與革命敘事的堅持,又非香港本土作家對于“我城”的眷戀和對商業(yè)寫作的熟稔和本土文化的迎合,張愛玲對香港的書寫,是帶有其強烈的個人風格的。張愛玲捕捉到的是香港所擁有的獨特的文化交錯的復雜性,將“殖民性”“現(xiàn)代性”“民族性”的糅雜,使香港對于張愛玲來說,成為與任何其他殖民地所不同的復雜存在,也在她的筆下,呈現(xiàn)出了不同其他的城市特性和傳奇的色彩。
20世紀以來,香港作為中西文化交融、殖民性和現(xiàn)代性交織的具有復雜身份的城市,既有新文化運動的碰撞,又加之戰(zhàn)火的蔓延,在來自不同地域、不同背景、不同群體、不同身份的內地作家的敘述中,呈現(xiàn)了對香港不同立場、不同視角、不同層次的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