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邰 航
(晉中學院文學院 山西 晉中 047600)
蒲松齡稱《聊齋志異》乃“孤憤之書”,這就說明小說并非搜奇獵怪,而是有所寄托。書中形態(tài)各異的書生,正是落魄書生蒲松齡的千千萬萬個縮影,具有深厚復雜的文化內涵?!读凝S志異》中,書生大多出身貧寒,身體瘦弱,奇遇情境多為破廟、荒野、野墳等地點,且生活乏味苦澀,多通過“狐鬼花妖”的紅顏知己來驅散自身寒窗苦讀的孤獨寂寥。總體上來看,《聊齋志異》中的書生形象給人一種落魄苦寒之感,呈現(xiàn)出羸弱無力的蒼白性。
在探析《聊齋志異》書生形象之前,首先要對作者有一定的了解。蒲松齡(1640-1715年),字留仙,一字劍臣,號柳泉居士,世稱聊齋先生。蒲氏一族并非名門之后,但卻世代讀書人。兄弟四人,僅他勤奮攻讀,才思聰敏,19歲初應童子試,縣、府、道三試第一進學,但此后屢屢應鄉(xiāng)試而不中,自己的大半生都掙扎在科舉路上,直至年逾古稀,方才援例取得了歲貢生的科名,不多久便與世長辭??梢?,蒲松齡一生位卑家貧,生活困頓,而其筆下的書生形象,則不可避免地沾染了卑微之氣,他們在現(xiàn)實面前終究還是褪去了“唯有讀書高”的驕傲和自尊,并陷入一種自憐自艾的愁緒之中,其形象也隨之瘦弱無力,貧血蒼白。究其原因,在于《聊齋志異》中的書生與蒲松齡處于相似境地,背負著三重壓力——家庭經(jīng)濟、科舉生活以及社會地位。
“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鍾粟。
安居不用架高堂,書中自有黃金屋。
出門莫恨無人隨,書中車馬多入簇。
娶妻莫恨無良媒,書中自有顏如玉。
男兒若遂平生志,六經(jīng)勤向窗前讀?!?/p>
(《勸學詩》)
在儒家正統(tǒng)思想的旗幟下,大部分書生都堅持著“書中自有黃金屋”的價值觀,他們認為無需過多追求財富,對金錢則呈現(xiàn)出一種清高態(tài)度。
“家苦貧,無物不鬻,惟父藏書,一卷不忍置”[1],《書癡》中就為我們塑造了一個典型的中“科舉”毒極深的書生形象——郎玉柱,他用生命去相信書中的“黃金屋”“千鐘粟”,除了讀書,任何生活技能、人情世故都不會,貧窮的他堅信,只要讀書,什么都會有的。而在那個時代,社會上似乎到處都是“郎玉柱們”。擁有儒家正統(tǒng)思想的書生,他們的使命就是考取功名,而現(xiàn)實是殘酷的,能通過科舉考取功名并拿到國家俸祿以此生活的人是少之又少,書生的仕途之路無比艱辛。另外,讀書乃至趕考時期衣食住行對本就貧窮的他們來說都是一筆巨大的花銷,在寒窗苦讀之時,還要背負巨大的經(jīng)濟負擔?!逗夼分校浴皻v城殷天官,少貧,有膽略”為開頭介紹殷尚書少時家困;《嬌娜》中,孔雪笠“落拓不得歸,寓菩陀寺,傭為寺僧抄錄”;《成仙》中,成生“貧,故終歲常依周”等,這些都表明了書生生存的艱辛。自古“民以食為天”,書生卻只能三旬九食,寒衣蔽體,使得自身的人格精神消退,士節(jié)逐漸隱沒。當讀書不能使其獲得基本的生存需要時,迫于生計,他們紛紛走下神壇,從事他業(yè),以此維持生活。例如:
坐館授徒或設帳教書可以說是書生最常用也是最為體面的謀生方式,書生在教學授徒獲取修金的同時,可以繼續(xù)苦讀,參加科舉。另外,明清時期,尊師重教的社會風氣仍是主流,相較而言,設帳教書或坐館授徒的書生具有較高的社會地位。而這個時期,書生坐館的館金是與書生自身的知識水平以及所教授學生的家庭情況相關的。其中,書生自身的知識水平通過自身在科舉考試中所獲取的名次來決定,由于《聊齋志異》中設帳教書或坐館授徒的書生大多是童生或秀才,因此可以推斷出,他們的修金不會太高,只能勉強糊口。《愛奴》中,一些內容便涉及到了書生作為家館老師的修金計算方法,同時還描寫了老師冒著風雪前去學生家中的不易,甚至將老師同學生家長因修金問題爭執(zhí)乃至上狀公堂的情形也躍然紙上。由此可見,以坐館授徒或設帳教書謀生的書生雖有一定的社會地位,但在經(jīng)濟上仍然處于窘迫狀態(tài),生活依舊不易。
筆耕謀生,即是通過抄寫典籍經(jīng)文資料,或為人作畫,用筆來勞動等,從而獲取一定的經(jīng)濟收入。筆耕,可以說是最為簡單的一種謀生方式。《聊齋志異》中,一些書生由于種種原因也會通過筆耕的方式來謀生:《嬌娜》中的孔雪笠,“傭為寺僧抄錄”;《俠女》中的顧生,“為人書畫,受贄以自給”;《房文淑》中的鄧成德,“傭為造齒籍者繕寫”。
筆耕已是自降身份之舉,隸屬雇傭,與家中的奴仆本質相同,社會地位低下,從中獲取的經(jīng)濟利益只可供生存。一向清高孤傲的書生為了糊口,卻選擇了這樣的謀生之路,所以不難看出,那個時代書生處境的拮據(jù)窘迫。
當然,書中也為我們介紹了其他的謀生方式,但都已脫離書生的行列,或棄儒經(jīng)商,或以種田實現(xiàn)自給,或以收地租來獲取生活來源,或生活于市井之中,或充當風水先生等。如《胡四姐》中的尚生,《珊瑚》中的安大成,《周生》中的周生等。
由此可見,當時書生大多生活困頓,在現(xiàn)實的重擊之下,為了生存選擇自己所唾棄之業(yè)的無奈與痛苦,對現(xiàn)實唯一的選擇只有屈服的意志難平,更能讓我們深刻地感受到他們的無力與渺小。
同時,不得不注意到,《聊齋志異》中不乏貧苦書生遭遇奇遇之后,紅顏在側,金銀在手,錢財取之不盡,富甲一方的故事,這更隱晦地表明了作者內心深處對財富的渴望。不僅是作者,還有那個時代的書生們,他們也有同樣的期盼:迷戀著紙醉金迷、美女膩友在身旁的安逸生活。這些也佐證了封建時代書生的矛盾行徑:他們整天“之乎者也”地將儒學掛在嘴邊,然而卻做著奢靡享樂,醉臥溫柔鄉(xiāng)的夢。他們對金錢潛在的矛盾情結,整日以美好的幻想麻痹自己,而現(xiàn)實與理想對比的強烈反差,更凸顯出愛財卻無道取之的苦澀,以及對生存現(xiàn)狀不滿但又無可奈何的無力感。
隨著科舉制度的建立,平民擁有了與官僚貴族世家平起平坐的機會,為了抓住這僅有的的稻草,改變命運,一代又一代的書生無不刻苦攻讀,投身在科舉這一浪潮之中。科舉作為改變命運的踏腳板,書生勤奮苦讀,十年寒窗已不足為奇。例如《大男》中的奚大男,四五歲時,便“送詣讀”;《鳳仙》中的劉赤水,在心上人的督促激勵之下,“閉門研讀,晝夜不輟”;《褚生》中的褚生,“攻苦講求,略不暇息”,甚至寄宿于書齋之中,“未嘗一見其歸”。
為了奪取桂冠,書生們不懼環(huán)境之清寒,不畏生活之貧苦,他們的勤奮值得我們敬佩。然而,在科舉制度下,政治黑暗、官官相護已是司空見慣,《聊齋志異》中的書生也深受其害。例如《考城隍》中,宋生通過了鬼神的考試,考上城隍,卻無法通過人世間的科舉考試,暗示了科舉制度下的丑惡氛圍;《葉生》中,葉生“文章詞賦,冠絕當時”,但卻始終無法考中舉人,然在教授知己之子丁公子時,一年之內,丁公子便可“落筆成文”,以此來諷刺官場政治的世風日下;《司文郎》中,以余杭生和王平子做對比,世上感官玲瓏通竅之人皆贊王子平之文章,貶余杭生之文,然而最終卻是余杭生考中舉人,王平子名落孫山,這更加給世間科舉考官以難堪,對主考官進行有力鞭撻。
科舉場上,真才者落第,平庸者上位,這就是那個時代赤裸裸的現(xiàn)實。而下層書生,卻要以自己的寒窗多年,甚至一輩子,在如此骯臟黑暗的社會中去競爭,去爭取自己的生路,將自己的一生都被科舉包裹著、束縛著?!锻踝影病肪褪且粋€最好的例子,王子安在夢中,夢到自己先后考中進士,被點翰林,欣喜直至癲狂。不僅王子安,更有蒲松齡,更有那個社會千千萬萬的書生,他們所遭受的人性扭曲與摧殘,實在是可悲可嘆。
科考狀元郎本應屬于才華出眾、文學底蘊深厚者,然而在現(xiàn)實官場中,早已成為官員之間“政治游戲”的抵押品,大部分都以官二代取之。而平民書生可取得桂冠者鳳毛麟角,大部分仍在科舉的道路上無所適從。他們在科舉場上地位的下降,對文化上優(yōu)勢地位的喪失,心有不甘卻也無能為力。傷之深,恨之切,其中蒲松齡作為書生代表,只能用筆不遺余力地諷刺批評黑暗的朝廷和昏庸的主考官,這種的發(fā)泄方式將他面對多次科考失敗乃至對黑暗現(xiàn)實的不滿、悲憤、哀號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而歷經(jīng)現(xiàn)實磨難之后面對自己科舉場上所屬群體衰落的無力感與滄桑感更帶著一種悲劇意味[2]。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秦朝時期,對等級制度,農夫陳勝就發(fā)出了這樣的呼聲??梢姡瓏赖牡燃壷贫壤_了整個封建社會。明清時期,社會則被分為了貴族和平民兩個階層,貴族掌握實權,屬于統(tǒng)治階級,平民屬于被統(tǒng)治階級。同時,平民還被分為“士農工商”四個階層,而首當其沖的就是“士”,而書生則被包含在“士”中。
前文中講到,書生經(jīng)濟狀況不容樂觀,而求學生活艱辛清苦,科舉政治腐朽黑暗,在“兩座大山”的壓迫之下,士人已無力喘息。《聊齋志異》中,對書生位卑低下的社會地位也有詳盡的記述。《菱角》中,在胡大成與焦菱角兩情相悅的情況下,焦家看不起胡家的諸多刁難;《成仙》中,縣官不明理由便懲治了周生,以及成生對周生的勸阻“強梁世界,原無皂白”,這正是書生對自身地位頻頻降低,屢遭欺侮的無奈辯白;《胭脂》中的鄂秋隼在無故被推上公堂之上后,縣官不由分說,對其施刑,使其誣服等。這些事例都在向社會控訴,在封建等級制度森嚴的社會中,書生社會地位的長期低下,使他們無論是在官場,還是情場中都處于極不公平的劣勢地位,以致備受壓抑。
更殘酷的是,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商品經(jīng)濟也在逐步瓦解儒家的好學之道,“只重衣冠不重人”的資本理念開始流行。書生社會地位日況俱下,即使是在同為平民的老百姓眼中,仍被冠以“窮酸秀才”的戲稱。崇高理想的難以實現(xiàn)以及被平民輕視的沮喪,兩種壓力相互交錯,使得書生這一形象愈發(fā)呈現(xiàn)出強烈的無力感。
在家庭經(jīng)濟勉強維持生計、科舉無法突出重圍以及社會地位日益卑下的“三座大山”的壓力之下,以蒲松齡為代表的“聊齋”書生這一群體只能將自己對美好生活的渴望寄托于望梅止渴的幻想之中。面對著殘酷的現(xiàn)實,他們迷失來路,不知歸路,處在社會的尷尬境遇不知所措,其自身呈現(xiàn)出巨大的羸弱性和無力感,終將使其湮滅在歷史的長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