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文學變得“有聲”

劉世芬

半年來，我在“喜馬拉雅”把《紅樓夢》“聽”了一遍，當即自創(chuàng)一個新詞——有聲文學。

喜馬拉雅！顯然，誰也不會OUT到以為我去地球屋脊的那座山峰去“聽”《紅樓夢》了。不聽不知道，一聽真奇妙！繼阿爾法狗、“情趣”機器人以及各類“智能”之后，我這個自詡還有點兒閱讀量的“讀書人”，在閱讀的縫隙，倏然瞧見一個不同凡響的世界：一夜之間，關(guān)于閱讀，耳朵對眼睛已然宣戰(zhàn)！

認識“喜馬拉雅”，經(jīng)歷了一個有趣的過程。偶然的一天，朋友說她正在“聽書”，我瞬間想象成聽“評書”。她說：“你怎么像剛出土的??？放眼望去，遍地都是播放器！連你自己的文章都多次進入聲音了，還評書呢！”沒等我反應過來，她發(fā)來一張圖片，是一個比火柴盒大不了多少的白色方塊兒，我叫不出名字，她告訴我那是飛利浦迷你小音箱，“我已在這上面聽完《紅樓夢》，正聽《三國演義》呢?！蔽宜尖庵惨I那個魔幻小盒，她說大可不必，手機上隨意下載APP……

我很快走進“喜馬拉雅FM”——音頻分享平臺，頓時驚訝不已：文章除了印在紙上，還能變成聲音——讀了千年的書，此刻觸網(wǎng)，書也能“聽”了。傳統(tǒng)的手持書卷的閱讀畫面，正在悄悄改變，小說、散文、詩歌……還能這樣“發(fā)表”！還有什么比這更新奇的呢。

“凡有井水飲處，皆能歌柳詞”。自鴻蒙開啟，可憐且浪漫的古代文人，只能在勾欄瓦肆、煙花巷陌“發(fā)表”詩文。當然他們的“發(fā)表”除了各類“題壁”，口頭朗讀作為最佳途徑成為“有聲文學”的鼻祖。到了當代，又曾有評書的風靡，但評書依然古意橫生，自出世就打上了“娛樂”的烙印，覆蓋范圍小得多。且看APP，由“喜馬拉雅”，我又“結(jié)識”了一大波播放器：荔枝、蜻蜓、酷聽、365讀書……這些名字 “撩人”吧，只因后面加上了英文字母——FM（頻率調(diào)制），搖身一變，已成為一款廣播電臺，像蘑菇般一夜之間冒出來，一下子就漫山遍野了。

自從有了FM，文學似乎再也難以在文化圈內(nèi)“自娛自樂”，而是隨著遍地開花的FM敲擊著尋常百姓的耳鼓。客觀上講，現(xiàn)在越來越多的人把時間花在了交通上，微閱讀、屏讀熱鬧了幾年，電子書已經(jīng)深入人心，地鐵、公交車、排隊等候這些場景造就了幾乎清一色的“低頭族”?？墒茄劬棺h了，車身搖擺不定，頭暈目眩，特別是那些以電腦為業(yè)的年輕人，下班后眼睛仍不得閑——這就形成了經(jīng)濟學意義上的“需求”，并被FM立即滿足，先前寂寞的文學轉(zhuǎn)化為“生產(chǎn)力”，一躍成為新的“經(jīng)濟增長點”。

一直以為，人類發(fā)明的許多事物都有其實用性，但在諸多功用中，有一個是具有共性的——消滅寂寞。即使那些有錢有閑一族，也存在一個消遣問題。1934年，美國誕生了世界上第一部有聲讀物，就源自于汽車。汽車文化成為“有聲”的始作俑者——地廣人稀，一個人上下班開車要走長長的路，“有聲”成為最佳陪伴。這給出版商帶來前所未有的靈感——以唱片形式出版語言教材，一個新興產(chǎn)業(yè)就這樣誕生了。從此，知識、訊息的獲取方式變得多元化，新興的數(shù)字化產(chǎn)品不斷沖擊傳統(tǒng)的紙質(zhì)報刊書籍，直接改變的就是大眾的閱讀習慣。

“有聲”來到中國則是近些年的事。必須承認，“有聲”有效整合了當下中國人的碎片時間。文字和視頻都需要專門用眼睛看，但是“聽”可以發(fā)生在眼睛被占用的場景中。于是中國式FM可就不那么“素”了，進入FM的大都經(jīng)歷了篩選、編輯，囊括文化、娛樂、生活、科技、時尚、財經(jīng)……前不久，我參加一次主題宣講，選題就是“新時代，新閱讀”，一位女官員讓我看她手機上自己開發(fā)的“主題APP”，并說正應用于本單位的知識競賽，點擊率火爆——實用的典范！事實上更多的FM還不止于“聽”，在原來單向訂閱、關(guān)注、收藏的基礎上，又加入了社交元素：評論、點贊。

還是需求！人口紅利嘛。

有一個現(xiàn)象，也是微信和FM的直接結(jié)果：許多以前只在紙媒和網(wǎng)絡發(fā)表的作品，如今在發(fā)文字的同時，幾乎都有音頻同播?！段乃噲蟆返奈⑿殴娞栍幸粋€“今日主播”，分別邀請不同的作家朗讀自己的作品。我聽過蔣方舟、張楚、魯敏、張莉等作家朗讀自己的文章。此前只見過他們的照片，聲音讓他們拉近了與讀者的距離，給人一種很特別的感覺，作家本人也“立體”了許多。

隨之“立體”的，還有APP本身。隨著不斷闖入“喜馬拉雅”內(nèi)更多的子頻道，我發(fā)現(xiàn)里面絕不止一篇篇文章，而是把現(xiàn)實中的圖書館、雜志社、電視臺、廣播電臺，更重要的是廣告公司，統(tǒng)統(tǒng)“裝”進去！了給我的感覺，文學，沒有哪個時代能有眼下的“大繁榮”。

按理說，如此繁榮的文學帶給我這么多便利，該心存感激才是。事實也是，我也曾對“有聲”抱有“早晨八九點鐘太陽”般的熱情。可是從某天開始，我忽然覺得情況有點不妙，自己也不再像當初那般熱絡激動，而是審慎、警惕起來——FM露出的“雜音”，讓我感覺不再“那么好”。

請注意上述文字里“有聲”后面頻繁出現(xiàn)的連綴詞——“產(chǎn)業(yè)”“產(chǎn)品”。是否有這樣的經(jīng)驗，某些事物，特別是文學，一旦“產(chǎn)業(yè)”起來，就有了不同的味道？有聲文學說到底還是一種錄音“產(chǎn)品”，無論何種錄音方式，是產(chǎn)品就帶有利潤的屬性。如今，每當打開熟悉的播放界面，耳朵需要承受幾秒至十幾秒不等的廣告才能進入正式內(nèi)容。飄浮的廣告也越來越多，往往進入一個節(jié)目頻道要跨越無數(shù)道廣告的攔截。左沖右突地進入了，還要接受頻道本身的廣告，這重重廣告使當初的聽書打上深深的商業(yè)烙?。鹤鳛椤靶袠I(yè)”，有聲文學不得不越來越“商業(yè)”。

下面這些本與文學無甚關(guān)聯(lián)的字眼兒：利潤、廣告、成本、投入、價格走勢、目標客戶、風險、大數(shù)據(jù)分析、商業(yè)前景、市場發(fā)展趨勢等經(jīng)濟術(shù)語，已經(jīng)把“有聲”重重綁架，成為類似某個房地產(chǎn)項目的可行性分析。文學，在其中的身份變得撲朔迷離，使人不知不覺間對它們的“感激之情”大打折扣——盡管我明白，靈魂產(chǎn)物與經(jīng)濟搭界，誘惑難免。

更重要的一點，我們“聽”到的并非都是美感。在《文藝報》“今日播報”里，并非所有作家的聲音都令人愉悅。某些作家的聲音實在令人不敢恭維，嘶啞，怪異，更別提有的帶著讓人難以聽懂的鄉(xiāng)音。鄉(xiāng)音的場合不對，極易讓鄉(xiāng)音之下的文字倒胃口，還不如保留點想象的空間。某文學館要“出新”，將某位詩人的作品讓作者本人用方言朗讀放在微信公眾號上，那聲音聽上去怪怪的，讓好端端的作品變了味，反而傷害了文字本身。但主辦者覺得這樣就是出新了。

“有聲”時代，我們究竟該如何讀書？書，到底適合讀，還是適合聽？

在我“聽書”的半年內(nèi)，還真發(fā)現(xiàn)了許多“不適合”。

聽書與讀書，有著完全不同的心理和生理體驗。我的個人經(jīng)驗，聽書只能作為補充，真正的“書”是需要讀的——特別是“紙質(zhì)版”的書。紙質(zhì)書和電子書，都可以控制閱讀節(jié)奏，由讀者決定細讀還是瀏覽。但“聽”就做不到了，即使反復聽書，一樣的語調(diào)節(jié)奏，會讓人無暇思考，繼而扼殺想象力。書，本來提供的是視覺，而不是聽覺。閱讀本就是一種耗費認知資源的事，需要我們把注意力高度集中，接收書里的知識信息，然后動腦加工、吸收。但人類的注意系統(tǒng)并非那么剛強，反復把注意力集中到一個聲音上，催眠的作用就難免了，這也是林青霞把“蔣勛說紅樓”當作“半顆安眠藥”原因吧。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們的閱讀，無論是閱讀習慣，還是閱讀材料，本質(zhì)上都針對的是視覺。即使視覺缺失，第一替補對象也是同樣具有空間性的觸覺（如盲文），而非聽覺。

這個時代，有些事情往往來得大刀闊斧，有些東西仿佛悍然降臨，一夜之間就打翻顏料瓶，改天換地。對于連綴“碎片時間”這件事，我是不太贊成那種“分秒必爭”的。時間放在哪里自有其特殊的需要，比如我在健身時就選擇什么都不聽，運動就是運動，難得盡心融入自然，這時耳朵里不管播放什么聲音，都是對這種美好狀態(tài)的破壞。不知我們是否在“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的誤區(qū)中耽溺太久，總是害怕浪費時間，久而久之，難免心性散渙，忽略了品味和欣賞，而喪失的是個人的獨立精神。余光中說，“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是忙出來的，唯獨文化藝術(shù)是閑出來的?！睍r間、金錢、效率、生命，只適用于某些特定場合，未必適用于藝術(shù)。藝術(shù)需要時間的涵育、浸潤。君不見，互聯(lián)網(wǎng)的雙刃劍效應就在于，許多觀念在扁平世界迅速傳播時，世界因而變得擾攘、快餐化。

讀書的過程與人腦的勞動有點相似。今天人們對信息的處理，人的頭腦與全球數(shù)據(jù)庫連接，有問題上百度、Google成為習慣。云數(shù)據(jù)讓人類徹底改變，跳過了原來的分析階段，看似方便，實際上失去了頭腦的訓練過程，這與聽書同理。如果過多使用“有聲”，會不會導致閱讀能力的下降，甚至剝奪閱讀的能力？此外，也有專家提醒，過分依賴有聲讀物，嚴重的話還會造成一些聽覺障礙，如幻聽等。

文學的盛宴，只有耳朵是不夠的。就像一桌宴席，本來各種維他命齊全，一旦“有聲”起來，反而“饑餒”很多，許多對人體有益的營養(yǎng)元素流失，成了只剩脂肪而少營養(yǎng)的簡餐。在這個問題上，我倒是希望把“聽書”作為讀書之余的有效補充。我個人的體會，“聽書”比較適合聽那些曾經(jīng)讀過的書，聽的過程就是在拾漏補缺。就像我聽《紅樓夢》《約翰·克利斯朵夫》，這些巨著曾讀過，再聽一遍又收到許多意想不到的效果。

文學的FM使文學迅速大眾化。

某些時候，文學大眾化并不是壞事，但大眾化的另一種可能就是文學神圣感的減弱或消失，直接或間接的結(jié)果就是——庸俗化。有權(quán)威統(tǒng)計，2016年最流行的文學FM是推理、驚悚、言情、奇幻小說。有時打開“有聲讀物”，與之相關(guān)聯(lián)的，竟是一堆不甚潔凈的信息：性愛、少女、夫妻等等與色情難脫干系的字眼兒，這更讓我對“有聲”的蔓延充滿警惕。有一段時間，在我居住的小區(qū)，電梯口的“分眾”屏幕整天打一款廣告，那是一款學習點讀機。新聞媒體曾披露，許多學習APP內(nèi)的聊天內(nèi)容不堪入目，可是，許多這樣的學習APP早已“植入”了各類文學FM，它們的目標人群就是中小學生。在手機高度覆蓋的今天，孩子們注定難以躲避。

那些遠離色情的呢？就說“喜馬拉雅”，我平時聽的幾部書都在這里。有一天，我聽完一章，沒再像往常那樣關(guān)閉廣告對話框，而是順著這些廣告點下去，發(fā)現(xiàn)營利依然是“有聲”的第一選擇。不僅如此，當我一步步沿著“言情”“懸疑”“都市”“魔幻”“武俠”一路瀏覽，發(fā)現(xiàn)這里應有盡有：兒童家教、相聲評書、脫口秀、娛樂、英語、股市、旅游、汽車……如果點開某個鏈接，里面的細分名目繁多眼花繚亂，更有類似“少婦白潔”“和空姐同居的日子”“人生管理課”“空空道人的股市實戰(zhàn)課”以及某大師講《易經(jīng)》等混雜其中，給人一種良莠同在、魚龍混雜的印象?！搬u缸”，大概就是這個了。

柏楊曾說，“任何一個民族的文化，都像長江大河，滔滔不絕的流下去，但因為時間久了，長江大河里的許多污穢骯臟的東西，像死魚、死貓、死耗子，開始沉淀，使這個水不能流動變成一潭死水，愈沉愈多，愈久愈腐，就成了一個醬缸……”名著雖進入“有聲”，一些雞湯式文字也很“勵志”，但為了“利潤”，大多數(shù)文章必須具備大眾口味。郭德剛、高曉松、蔣方舟、吳曉波等人的節(jié)目，它要讓人在學識、實用、啟迪之外，再加一個——放松！這至關(guān)重要，哲思凝重的人和文章很難進入這里。想想現(xiàn)實，純文學的愁云慘霧還不夠讓眾人膽顫心驚嗎？這時，誰若昂著頭“揀遍寒枝不肯棲”，那只能被時代拋棄了。

我們不得不重新打量這個魔方般的世界了。開始時，“公號大咖”虔誠地為文學耕耘，到了后來名氣越來越大，商家廣告滾滾而來，抵御誘惑實屬不易。再后來，文學越來越淡，喧賓奪主的事就難免了，辦成了一個“公號托拉斯”?！坝新暋币苍絹碓焦净碎g的文學，也越來越淪為一支羞答答的玫瑰——文學，真不容易！

紙質(zhì)與有聲之間，雖然都有一個“工業(yè)化”過程，但“有聲”有其獨特的制作流程，有市場的“可行性分析”，有利潤預期和前景，很大程度上遵循的是商業(yè)原則，一切以市場效益為判斷標準，簡單地說就是要追求播放率、點擊率。相比之下，紙質(zhì)書刊還是更側(cè)重文學性，至少其方向還是靠近純文學。在讀者選擇紙質(zhì)書時，有更多的自主性，基本上不帶世俗功利目的，是一種純精神性活動。這就從根本上決定了紙質(zhì)書刊與有聲讀物的內(nèi)在差異性?！坝新暋币环矫嫣嵘藢懽髡叩挠绊懥?、知名度以及作品的多樣化；另一方面，對于社會而言，“有聲”又是一把不得不警惕的“雙刃劍”，在收獲了“市場”的同時極有可能“污染”文學本身。在文化體制、政策尚待完善的情況下，“有聲”之后的文學如何保持不會泥沙俱下，是個問題。

2017年是有聲文學標志性的一年，更多的人一邊“有聲”一邊工作——“朗讀者”真正成為產(chǎn)業(yè)，不成都不行。有聲書正在變成出版商的大生意，許多出版商向朗讀者、作者提供著極具誘惑力的報酬，《哈利·波特》、狄更斯、凡爾納等作家作品因“有聲”而獲得另一份意外的版權(quán)和稿費收入。豈止作家，這個產(chǎn)業(yè)也拉動了一大批人來此就業(yè)——從朗讀者到音頻工程師，即，當機器人紛紛跟人類搶“飯碗”時，天無絕人之路，人類自己會創(chuàng)作更多新的工作機會。

只是，當文學變得“有聲”，我們或許要在耳朵和眼睛之間做一番選擇。作品被成功“有聲”，是作家的榮幸，那么對聽眾呢？“被聽”的感覺并非一律美妙，何況有時是被挾裹著成為“有聲”消費者。這一消費過程中，就使得這個世界看上去很精彩，有時還有點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