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國 慶
(陜西省社會科學院 宗教所,西安 710065)
晚明公安派詩歌領(lǐng)袖袁宏道與華山曾有一段道緣。他典試秦中后曾登臨華山,創(chuàng)作詩歌二十余首,游記三篇(《華山記》《華山后記》《華山別記》)。袁宏道的華山詩文為華山圣境增色不少,而華山道文化也在一定程度上促使袁宏道后期詩歌風格發(fā)生轉(zhuǎn)向并逐步趨于成熟。
袁宏道(1568—1610),字中郎,號石公、六休等,湖北公安縣人。明萬歷二十年(1592)進士,任吳縣知縣僅兩年,即辭職游歷山水,以詩酒為意。后迫于生計,入京為順天府教授、國子監(jiān)助教,后遷禮部儀制司主事,旋又告假歸去。萬歷三十四年(1606)升任吏部考功司郎官,三十七年(1609)典試陜西。袁氏少而聰慧,善詩文,年十六即結(jié)詩社,自為社長。與兄宗道、弟中道并有才名,世稱公安三袁。作為晚明公安派詩歌領(lǐng)袖,袁宏道反對模擬古人,主張寫“自己胸臆間流出”的詩歌,提出“獨抒性靈,不拘格套”的性靈之說。這種“信心信腕”的詩歌創(chuàng)作理念,一度引起晚明詩壇的巨大震動,追隨效法者不計其數(shù)。但隨著他后期涉道活動的逐漸增多,其詩風愈發(fā)呈現(xiàn)“醇厚蘊藉”的特征。這一特征的形成與袁宏道思想中潛在的道教因子在后期逐漸占據(jù)主導地位有關(guān),也與他后期詩歌創(chuàng)作轉(zhuǎn)而崇尚杜甫、陶潛及道家審美理想相關(guān)。本文擬以華山詩歌為中心探討袁宏道后期詩歌風格的變化及其原因。
萬歷三十七年(1609)春,袁宏道擢升吏部考功司員外郎,時年四十二歲。夏,與兵部主事朱一馮(字非二)往陜西典試。經(jīng)定州、趙州、蘇門山、澠池、潼關(guān)、華陰等而至陜府行省。雖然路經(jīng)華山,卻不及登山,只能望山興嘆,遂作《經(jīng)太華》二首,其一云:
天地如文人,精華不可刊。而其秀杰氣,常在水與山。華山翠天表,五岳讓高寒。當其匠意時,百靈窮肺肝。琢以月天斤,洗以銀浦瀾。抺以洪濛煙,照以日月丸。十二樓五城,處處映青鬟。嘗恐諸仙人,鶴轡憇此間。天風刷毛羽,千里珮珊珊。[1]1447
這首華山遠望之作含蓄蘊藉,一唱三嘆,邏輯嚴謹,層次分明。首句提綱挈領(lǐng),說天地間事物的精華無法復(fù)制,文人如此,天地亦如此。至于自然之秀杰者,常在乎山水之間。其“精華不可刊”句深富哲理之趣,讓人回味無窮。接著進入正題,寫華山之美抓住“高”和“秀”兩個特征。論其高,五岳讓之;言其秀,“琢”“洗”“抹”“照”幾字從不同角度給予描摹。合而言之,華山百靈灌注,仙氣充盈。五城十二樓,處處映照著飄飄仙子。此詩雖以想象為之,但總體風格深沉含蓄,沒有袁氏前期詩歌直露、草率之弊。《經(jīng)太華》其二云:
昔聞華山名,今見華山貌。何時陟微茫,遍償宿所好。手搴青芙蓉,玉女隔花笑。數(shù)盡仙掌文,喚醒希夷覺。少時耽子墨,頗識徐熙妙。幅絹對青山,臨崖親寫照。不取色態(tài)姸,唯求神骨肖。俗黛與凡霞,無事點幽奧。斷巖著孫登,虛空發(fā)清嘯。[1]1447-1448
詩云“何時陟微茫,遍償宿所好”,說明袁宏道渴望已久且登臨華山的心情十分急切。從“手搴”句始,皆為詩人之想象活動:蓮花峰上采摘芙蓉,仙掌峰前細數(shù)掌紋,喚醒沉睡百年的睡仙(陳摶),甚至還要親自圖畫華山之容。臨崖丹青寫照時詩人不用俗世的彩色顏料,相反卻以水墨圖畫而只求神韻氣骨相似,其中最重要的是要在斷崖之處點染一個孫登的形象。為什么呢?因為孫登是古代隱士的典型,以蘇門長嘯*《晉書·阮籍傳》載,蘇門長嘯:“籍嘗于蘇門山遇孫登,與商略終古及棲神導氣之術(shù),登皆不應(yīng),籍因長嘯而退。至半嶺,聞有聲若駕鳳之音,響乎巖谷,乃登之嘯也?!绷?,一說孫登為重玄學派創(chuàng)始人,著有《老子集注》。而名揚天下。由此詩可知,袁宏道此時重新燃起退隱之心,所以他在典試之后赴京途中經(jīng)蘇門山而專程登臨嘯臺,瞻禮孫登并作詩云:“青峰如面洗溪紋,石上鸞音久不聞。欲向先生供一匕,嵩山煙雨華山云。”[1]1464鸞音喻嘯聲,匕代指供品。詩人既然如此仰慕古代隱士,則心下歸隱之思早晚也會轉(zhuǎn)化為歸隱之舉??上У氖牵甑烙⒛暝缡?,于次年九月病逝于家鄉(xiāng)公安。
袁宏道匆匆趕往西安,萬歷三十七年(1609)九月完成了典試任務(wù),歸京復(fù)命途中又行至華陰,這次他終于有閑暇和心情登山。他與朱非二一同登山,作華山詩歌共二十三首,內(nèi)容可分為以下三類:
一是描述華山景觀。如“千仞云中綴一絲,勢危那免墮枯枝”(《千尺幢至百尺峽》);“瑟瑟秋濤谷底鳴,扶搖風里一毛輕”(《蒼龍嶺》);“仄嶺東移半尺臺,如何橫度碧崔嵬?”(《胡孫愁》);“欲知懸徑欹危甚,看我青苔一面痕”(《擦耳崖》);“杖底諸山似浪紋,舞青搖綠鬣紛紛”(《登華》其五)。此外,《公超谷》《希夷峽》《回心石》《衛(wèi)叔卿博臺》《希夷避詔巖》等詩也以描述景觀為主,但亦間雜議論人物(指于華山相關(guān)的仙真或道人)。
二是寫登山過程及感懷的詩。如《登華》六首。
三是贈和之作。主要是《華頂示同游樗道人》《岳頂歸至青柯坪示同游道人》《和朱非二山間之作》。此次同游者非二作有一組華山詩歌,袁宏道唱和了五首。陪游者為樗道人。樗道人,華山道長,生平未詳。袁宏道詩云:“山臞未老身漸鶴,雪頂歸來杖有龍。紫蕨黃精君記否?鐵犁溝下舊村農(nóng)?!?《岳頂歸至青柯坪示同游道人》)據(jù)此,樗道人大約本地出家,住青柯坪某道觀,服食山藥,身體健康。
華山是歷史上著名的道教仙山,因此袁宏道不論是描寫華山景觀,還是歌詠神仙人物,抑或是感懷、贈和,其華山詩歌的三種內(nèi)容往往交織在一起而難以截然分開。如《登華》其一曰:
山蓀亭上掛頭巾,便作參云禮石人。流水有方能出世,名山如藥可輕身。眼中華岳千尋壁,衣上咸陽一寸塵。逢著棋枰且休去,等閑看換野花春。[1]1450
山蓀亭是華山腳下玉泉院中一處景觀,建于巨石之上,傳為陳摶所構(gòu)。袁宏道參云禮石并掛頭巾,足見其對登山之重視,對仙真之虔誠。玉泉之名與唐金仙公主有關(guān),傳說金仙公主在西峰鎮(zhèn)岳宮玉井中汲水洗頭,不慎將玉簪掉入井中,可返回玉泉院以泉水洗手時卻找到了那枚玉簪,因知山下泉水與山頂玉井連通,于是賜名玉泉。玉泉院由此得名。在袁宏道看來,玉泉流水自有方正,所以終將破石出世;而華山本身恰似藥丸,具有使人精神愉悅、身輕腳快的神奇功效。詩人面對千尋石壁,身上還帶著來自咸陽(指代西安)的塵土,說明此番他急于登山的迫切心情,同時也可看出詩人喜愛華山的內(nèi)心世界。詩人憧憬著,一旦登山到了東峰博臺處,定要與神仙(陳摶、衛(wèi)叔卿)對弈,哪怕是換季了春花開放了也不離開!這首詩融敘述、寫景、抒情與議論于一體,想象豐富,語言活潑。特別是“眼中華岳千尋壁,衣上咸陽一寸塵”句,饒有趣味,耐人尋思。
袁宏道歌詠的華山仙真主要是陳摶、張公超和衛(wèi)叔卿等,此外還有包括樗道人等在內(nèi)的當時高真。其中涉及陳摶的最多,詩作共三首。且看《希夷峽》詩,其一曰:
白石青山眼倦開,風云長到枕邊回。夢中亦有敲門客,報道莊周騎蝶來。[1]1453
前兩句寫景,準確地抓住了華山山體的地質(zhì)特征——青山白石。滿山白花花的花崗巖,尤其是在陽光照耀之下更加刺眼,是為“眼倦開”;因山體高俊,風流云蕩,不時地涌到詩人的臥榻枕邊。詩后兩句為感懷,云詩人早已進入夢鄉(xiāng),化蝶之莊周卻前來造訪。據(jù)詩意,詩人夢中與莊周或有一場親密的交談也未可知。希夷峽以陳摶而得名。陳摶(872—989),字圖南,號扶搖子。宋真宗賜號曰希夷先生。人常呼陳摶為睡仙,尊其為陳摶老祖。《希夷峽》詩其二云:“曾挈東皋到酒泉,而今醉國也騷然。睡鄉(xiāng)若有閑圖籍,欲向先生受一廛?!鼻皟删潢愓f陳摶的不朽功業(yè),后兩句表明自己敬慕陳摶之心以及向睡仙乞求道書的美好愿望。另一首涉及陳摶的詩歌為《希夷避詔巖》,詩云:
一枕孤云分外清,墮驢歸去有無情?巖中只可避丹詔,那得深巖避生死?[1]1455-1456
此詩歌詠陳摶,圍繞他嗜睡和避詔兩件事而做文章。《東都事略·隱逸傳》載,陳摶嘗乘白驢欲入汴京,途中聞太祖登基而大笑墜驢,曰‘天下于是定矣’。墮驢(或墜驢)遂為文史佳話,后世詩人每每以之入詩。如“最是王龍酣睡客,夢中失笑墮驢回”(錢謙益《戲詠雪夜故事短歌》);“道士墜驢天下定,香孩夾馬圣人生”(丘逢甲《四疊秋懷韻》之八)。陳摶避詔事,據(jù)《宋史·隱逸傳》載,周世宗征命陳摶為諫議大夫,固辭不赴。宋初入朝,太宗詔賜號希夷先生,并紫衣一襲,留于闕下,屢與之屬和詩賦,數(shù)月而放還山。民間則傳說,宋太祖與陳摶華山博弈,輸?shù)袅巳A山,凡此等等,都說明陳摶在中國文化史上的巨大影響力。袁宏道此詩歌詠陳摶,卻從避詔容易而避生死難的角度上立意,否定了神仙不死之說。這也是他秉持儒家思想理念的必然結(jié)果。
第一,重蘊藉。袁宏道深知浮艷文風對于士子文人的不良影響,他說:“竊料今天下浮艷之習,始于東南而漸于西北者不少”“稍有一毫浮氣未盡,則其氣必外射而有旁溢之患”(《陜西鄉(xiāng)試錄序》),鑒于此,他勉勵秦地士子“慎毋以未純之質(zhì),而輕于試焰也”[1]1531。袁宏道認識到詩文之質(zhì)猶如士人之品,這與我們常說的“文如其人”是一個意思。以此推之,浮艷之人必有浮艷之詩文,蘊藉之士必有蘊藉之詩文。袁宏道在選拔秦士的時候反對浮艷文風,摒棄“格卑而意近”[1]1530的時藝,希望這樣能有濟于世道人心。這種文藝理念一旦形成,必定也影響到袁宏道本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在袁宏道入秦詩歌中,尤其是華山詩歌中幾無“格卑意近”之作,相反卻特別注重含蓄蘊藉之風?!兜翘┤A絕頂同非二兄賦》共有五首,其一曰:
入谷非無路,鑿空尙有痕。勢危攀棘杪,力盡憩松根。天上云煙市,仙家水石村。悠然見邃古,夢里亦羲軒。[1]1412
這首詩有點游仙的味道。詩從入谷登山起筆,“鑿空”“攀棘”“憩”等詞說明攀登的艱辛?!霸茻熓小薄八濉毙稳菹删巢坏仲N切,而且也相當生動傳神。最后兩句點明,詩人因力盡而憩于松根,不料卻夢入華胥國——回到了遠古時代,見到羲皇和軒轅兩位仙人!語中似有未盡之意,讓人遐思。同題其三,云:
只覺川原變,寧知七曜同?案圖窮大地,搩手量虛空。霞過遺仙影,云歸識海風。人間三不朽,塵里一微蟲。[1]1412
此詩也是含蓄蘊藉,令人回味不已。其中蘊含的道理以及詩人的頓悟等,不一而足。詩首聯(lián)寫登上絕頂?shù)母惺埽荷较逻h處的河川和平原真的改變了模樣,但無法確知山頂?shù)娜赵滦浅绞欠襁€是原來的日月星辰?!皩幹倍謧鬟_出詩人疑惑的心理。中間兩聯(lián)說理:地圖雖小,可以窮盡大地;手指不長,也能度量空天。晚霞過后,仙蹤留影;白云歸處,海風可識。詩人似乎很注意從景物和生活中闡發(fā)哲理。尾聯(lián)繼續(xù)沿著這一思路,但深度上有所拓展:人生一世總在追求“三不朽”,其實人生如白駒過隙,每個人不過是塵埃里的一介微蟲!縱觀袁宏道的秦中詩歌,像“飛鴻是處有遺蹤,題破蒼崖霧幾重。枉把真形圖五岳,難將奇句答三峰。”(《岳頂歸至青柯坪示同游道人》)“花猶知世代,水不解興亡。粉黛山川俗,煙泉歲月長?!?《過華清宮浴湯泉有述》其一)等含蓄蘊藉的詩作尚有許多。一句話,早期詩歌由于信手信腕而呈現(xiàn)“淺易”“意近”“粗鄙”等弊端,袁宏道此時已將之歸入“格卑”的序列,而含蓄、深沉、蘊藉等風格卻成為他后期詩歌創(chuàng)作中新的追求。
第二,重趣。袁宏道在給陜西提學使段徽之的《西京稿》作序時說,“夫詩以趣為主,致多則理詘”(《西京稿序》),即認為:一,詩趣很重要;二,詩“致”與詩“理”存在一定矛盾。袁宏道所謂的詩“致”大約偏重于詩歌形式方面要素,而詩“理”大約指內(nèi)容方面。詩“致”太多則妨礙詩“理”的充分表達,而詩理又是詩趣來源之一。因此,在袁宏道看來,詩趣應(yīng)該主要從詩歌內(nèi)容方面去發(fā)掘。《胡孫愁》《擦耳崖》《蒼龍嶺》等詩歌就是以“趣”為中心的詩作。例如《胡孫愁》前兩句寫景,后兩句卻道“上頭若有朝三叟,料得胡孫也喜來”,胡孫即猢猻,其實華山猢猻愁之名只不過是比喻此處絕險,是說連猢猻也發(fā)愁而無法攀緣。詩句化用《莊子·齊物論》中朝三暮四的典故,但構(gòu)思新穎而有趣。又如《蒼龍嶺》,前兩句極言華山高俊,說走在嶺上就像是風浪中的一根鴻毛,飄飄忽忽,隨時有墜入兩邊澗底的可能。后兩句詩“半生始得驚人事,撒手蒼龍嶺上行”,讓讀者看到(想到)一個行事謹慎了大半輩子的儒士,而今卻撒開兩手在高山峻嶺上斗膽行走,此即蘇軾式的“老夫聊發(fā)少年狂”*袁宏道《華頂示同游樗道人》詩云:“芙蓉一削五千仞,不是狂夫不上來?!笨梢?,詩人的確曾自命狂夫。,確實算得上是像袁宏道這樣文弱書生的一件驚人之舉了。袁宏道詩中的這種詼諧之趣,或許在《擦耳崖》詩中表現(xiàn)得更充分,詩云:
過客時時耳屬垣,倚天翠壁亦何言。欲知危徑欹危甚,看我青苔一面痕。[1]1454-1455
凡是經(jīng)過華山擦耳崖的游客,必定都把耳朵緊貼巖石。“時時”二字用得妙,也有趣味,說明過崖的人耳朵一刻也不敢離開石壁。由于人們只能將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腳步的“過崖”上,遂無心欣賞眼前的“倚天翠壁”。后兩句趣味更加濃烈:想要知道危徑到底有多危險,請看巖壁青苔上我留下的“面痕”!看來詩人不但“耳屬垣”,而且還“面屬垣”了!袁宏道強調(diào)的詩歌之趣,差不多相當于今天講的幽默和詼諧。他在《華頂示同游樗道人》詩中說,“幻詭也能通道術(shù),詼諧大抵近仙才”,就是以東方朔式的詼諧幽默為標的的。
綜上所述,華山詩歌是袁宏道后期詩歌的典范,其風格與前期詩歌風格相比已發(fā)生了很大變化。
袁宏道早期詩歌信心信腕,有著淺近粗鄙之弊。萬歷三十年(1602)春,時年三十五歲的袁宏道陪伴老父往太和山朝拜真武并尋訪山中高道,在七真洞拜見一位鶴發(fā)丹顏的老道長,作有《七真洞贈道者》詩;在長生巖遇見一位辟谷道人,以《長生巖逢休糧道者》詩述其山中修持生活。太和山俗稱武當山,是中部地區(qū)最為重要的道教圣山。袁宏道此次游太和山作詩十余首,詩風已由先前的“直白”向著后期的“含蓄”一路轉(zhuǎn)化。直白者,如云“紅霞一抹霧千重,石鼓如斑翠點濃。何事丹砂炊不轉(zhuǎn),諸仙長爇灶門峰”(《七星巖》),其詩意僅停留在景物本身層面,就現(xiàn)象而論現(xiàn)象。含蓄者,如云“巖欹天古拙,石瘦月高寒。屢共云封事,曾聞鳥紀官”(《入瓊臺觀》),以巖石、高空、寒月等意象渲染圣山仙境的清幽與美好,不著一字,盡得風流。而“鳥紀官”等典故的運用,也不是袁氏早期詩歌的風格特征。兩年后,即萬歷三十二年(1604),袁宏道隱入桃花源,與龍襄(字君超)命舟共游,作詩十八首,又從創(chuàng)作態(tài)度上拋棄以前“信心信腕”的理念。對于桃花源詩歌,袁中道(字小修)如此評論:“蓋花源以前詩,間傷俚質(zhì),此后神理粉澤合并而出,文詞亦然。今底稿具存,數(shù)數(shù)改易,非信筆便成者,良工苦心,未易可測?!盵4]883由此可知,袁中道不但覺察到兄長桃花源詩歌的與眾不同,而且也敏銳地感覺到其前后詩風的顯著變化。早期袁宏道詩歌以“本色”為宗,不著粉飾,四庫館臣對此評曰:“其詩文變板重為輕巧,變粉飾為本色,致天下耳目一新?!盵5]864。而此時詩歌“神理粉澤合并而出”,所謂“神理”當指詩歌的神韻及哲理,偏重于內(nèi)容;“粉澤”當指語言方面的修飾成分,偏重于形式要素。神韻、哲理與華麗的形式合并而出,成了桃花源詩歌以后袁宏道新的追求目標。試以《入桃花源》為例,其一曰:“溪雨濯云根,花林水氣溫。睡鸞常守月,仙犬欲遮門。綠壁紅霞宅,丹砂石髓村。人中幾甲子,洞里一黃昏?!盵1]1012本詩從溪雨起筆,一個“濯”字盡顯神韻:溪雨如何洗濯山石(云根),令人暢想不已。頷聯(lián)對仗工穩(wěn):睡鸞守月,仙犬遮門,也叫人遐思。頸聯(lián)句頗能體現(xiàn)袁詩此時的“粉澤氣”:綠壁、紅宅、丹砂與白色石髓,一連串色彩艷麗的詞語糾纏在一起,交相輝映。尾聯(lián)則充滿哲理氣:洞里一個晚上相當于人間好幾十年,暗用了劉晨阮肇誤入桃源的典故?!度胩一ㄔ础吩姽菜氖祝甲龅谜J認真真,“本色”氣減卻不少??傊?,自游桃源以后袁宏道乃用心為詩文,不復(fù)草率。從詩歌創(chuàng)作理念上看,袁宏道隱入桃花源這年,其論詩也隨之推崇陶潛?!稙t碧堂集》卷六《偶成》詩云:“漸老始知窮本草,多閑方喜讀淵明。”由詩意可知,陶淵明詩歌的自然沖淡是袁宏道此時最為賞識的詩風。袁宏道又說:“凡物釀之得甘,炙之得苦,唯淡也不可造;不可造,是文之真性靈也……無不可造,是文之真變態(tài)也?!盵1]1103此處的“不可造”即自然之意;無不可造即人為之意?!安豢稍臁钡脑娢氖钦嫘造`的,相反則是變態(tài)之詩文??梢?,袁氏早年主張的“性靈”此時已與道家的自然觀和無為思想畫上了等號。他追求自然之中的“淡”,反對苦吟得來的“淡”:“東野、長江(賈島)欲以人力取淡,刻露之極,遂成寒瘦。”[1]1103袁宏道于此明確指出,郊寒島瘦、刻意雕琢、以人力取淡的作詩方法不可效法,這實與道家自然而然的美學觀念不謀而合。至是而后,袁氏論詩乃以“淡”字概之,而作詩多以陶詩為則。桃花源又稱桃源洞、秦人洞,自陶淵明著《桃花源記》后便名揚千古,歷來被看作是世外桃源和人間仙境。袁宏道欣然隱入,其目的之一就是“長驅(qū)入仙林,遍覓心所契”(《桃花源和靖節(jié)韻》)。而“烏藤白帕仙仙去,知入桃源幾樹花?”(《送君超兄還武陵》),“門對仙童澆藥地,巷通毛女浣花渠。閑中每愛天臺去,好與劉晨間屋居”(《讬龍君超為覓仙源隱居》)等詩句也無不表明桃源仙境對袁宏道思想乃至生活所產(chǎn)生的巨大影響,其詩歌創(chuàng)作也必然受到陶淵明的影響而具有道家崇尚自然的顯著特色,因此,“神理粉澤”一體并以“淡”為尚特征的出現(xiàn)表征著袁氏后期詩風的重大變化。
但實際上,袁宏道詩歌風格的變化從創(chuàng)作太和山詩歌時已經(jīng)初露端倪,太和山詩歌屬于袁氏后期詩歌創(chuàng)作的第一階段,自彼時起宏道似乎已不太強調(diào)作詩時“信心”“信腕”,相反卻對詩歌創(chuàng)作和大自然多了一層敬畏之心,對社會和人生少了一些玩世不恭的態(tài)度。這使得他的詩歌風格逐漸發(fā)生轉(zhuǎn)向。由前期任吳縣縣令時的“輕巧”“俚質(zhì)”到太和山詩歌的“淺近”與“含蓄”并存,爾后過渡到桃花源詩歌的“神理粉澤,合并而出”再逐漸過渡到華山詩歌的“粹然一出于正”[2]7,期間經(jīng)歷了一個持續(xù)不斷的詩風轉(zhuǎn)變過程。
萬歷三十七年(1609)典試秦中以后,袁宏道頗悔少時之作,其后詩文內(nèi)容“粹正”,風格“蘊藉”。袁宏道本來就是一個喜歡不斷創(chuàng)新的詩人,既然已經(jīng)意識到早年詩歌“信心信腕”和無視雅淳的創(chuàng)作弊端,就會有意識地主動加以更改。正如小修所云:
予兄中郎,操觚即不喜學近代人詩,由淺易而沉深,每歲輒一變。往年自秦中主試歸,語予曰:“我近日始知作詩。如前所作,禪家謂之語忌十成,不足貴也?!惫式袢A、嵩游諸詩,深厚蘊藉,有一唱三嘆之趣。[3]36
據(jù)小修之評判,袁宏道典試秦中以后的詩歌風格變得“深厚蘊藉”,有一唱三嘆之趣。而此前詩歌“淺易”,指的是思想內(nèi)容;語言上“十成”,即指藝術(shù)上缺乏含蓄蘊藉之致。前文已分析了數(shù)首華山詩歌,從中可以略窺袁宏道后期詩歌“深厚蘊藉”的風致。正因為袁宏道十分看中典試之后的創(chuàng)作,故集結(jié)有《華嵩游草》二卷,華嵩之詩也就成為袁宏道后期詩歌創(chuàng)作的典型代表。
華嵩詩歌是袁宏道典試之后的詩作,同時也是袁宏道詩歌創(chuàng)作走向穩(wěn)定與成熟的標志。從產(chǎn)生地域上看,主要包括關(guān)中境內(nèi)的西安、臨潼、華陰以及河南境內(nèi)的登封、輝縣、密縣等。涉及圣山主要有終南山、驪山、華山、嵩山、蘇門山,其中多為道教名山,這些圣山上宮觀眾多,神仙或隱士的故事十分豐富。袁宏道以之入詩,擴展了后期詩歌的容量,形成了后期詩歌的典型風格?!敖彰汕f通大旨,間燒黎火注逍遙”[1]1324,自袁宏道精研老莊之學并著述《廣莊》之后,他就成了一個“兼具三教”[1]1290之人,“三教之學,盡在我矣”[1]1290。他對“性靈”的理解也開始從道家角度來認識。如《秦中雜詠和曹遠生》詩云:“清風發(fā)虛竅,其中有性靈?!奔词钦f性靈來自于“虛竅”,而“虛竅”發(fā)聲乃為天籟之音,因此,袁宏道某種程度上所謂的性靈就等于道家所謂的天籟,這種認識完全是莊子齊物論思想的反映。袁宏道在《望蘇門山是日大風沙》詩中又說:“我望蘇門山,正值大塊噫。萬竅盡傳聲,濁響非天籟?!眲t從反面再次說明和強調(diào)天籟之音的美好。此詩借助《莊子·齊物論》中南郭子綦和顏成子游關(guān)于“大塊噫氣”的對話,進一步發(fā)揮他的“性靈即天籟”的文藝美學思想。詩云濁響非天籟,意即清響為天籟,而清響發(fā)自虛竅,其中才有性靈。按此邏輯推演,袁宏道典試之后所謂的“性靈”,基本上是按照道家老莊思想闡發(fā)的。
袁宏道后期詩歌內(nèi)容“粹然一出于正”與他典試秦中關(guān)系甚大,同時秦地濃厚的道教文化氛圍也促使他重新思考“性靈說”與“天籟說”之間的關(guān)系。袁宏道認識到道家自然無為思想與禪修、與儒家心學之間的相通之處,從而深刻體驗了詩歌深厚底蘊對于教化世道人心的重要性,由此而更加自覺地追求詩歌淳雅、蘊藉之風。
其一,深感“粹正”詩文對于士子人心的積極影響。他“竊嘆昔之士以學為文,今之士以文為學”[1]1530,“今之時藝,格卑而意近,若于世無損益”[1]1530,因此希望“嗣今以往,第務(wù)積學守正,以求無悖時王之制?!盵1]1531袁宏道還指出:只有積學守正,士子們才會有真學問,官吏們才能經(jīng)濟世事,除此而外別無二道。他為此還比較了明初、明中、明晚三個時期的文風,指出:洪、永之文簡質(zhì),弘、正而后“天下之工作由樸而造雅”,嘉、隆之際雖然“天機方鑿,而人巧方始”,但“鑿不累質(zhì),巧不乖理”。相比之下晚明詩文風氣很壞,具體表現(xiàn)為:藻繪日工、淫巧綺麗,薄平淡而樂深隱、師新異而鶩徑捷。這種極端不注重學術(shù)積累的學風與文風,袁宏道極力反對,因此他在典試秦中時試圖通過科考而糾正并扭轉(zhuǎn)時下不良文風。作為一個正直的典試官,袁宏道為國拔士而責無旁貸;作為晚明詩歌領(lǐng)袖,袁宏道的詩歌觀念此時已由先前的“自娛”轉(zhuǎn)向“教化”世道人心了。
其二,自隱入桃花源以后,袁宏道論詩也逐漸推崇杜甫,而于蘇軾的“疏放”多有微詞?!稙t碧堂集》卷八《夜坐讀少陵詩偶成》詩云:“每讀少陵詩,輒欲洗肝肺。體格備六經(jīng),古雅凌二代?!憋@然,杜甫詩歌的雅正醇厚深深地感染了袁宏道,同時感動他的恐怕還有杜甫作為詩人的責任擔當意識。因而,當萬歷三十七年(1609)典試秦中時,這種“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杜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的士大夫集體無意識便油然而生,促使袁宏道的詩歌迅速向著“淳雅”一路偏移。
其三,秦地濃厚的道教文化氛圍影響了袁宏道后期詩歌的藝術(shù)審美理想。袁宏道早在德山的時候,已悟到參禪至上乘乃為平實?!段淳幐濉肪砣杜c黃平倩》云:“近造想益卓,參禪到平實,便是上乘。弟自入德山后,學問乃穩(wěn)妥,不復(fù)往來胸臆間也。此境甚平易,亦不是造到的?!盵1]1601袁宏道再次提到“不是造到的”問題,他所說的“平實”和“平易”境界就是道家的自然而然境界,他雖用“甚平易”,“不是造到的”,“不復(fù)往來胸臆間”等語形容,其實與道家自然而然說并無二致。換而言之,袁宏道此時已經(jīng)通過參禪而領(lǐng)悟到:不論是在生活中還是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道家自然無為之境界就是最高之境界。道家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德經(jīng)》第二十五章),“自然”作為道家最高美學準則而被歷朝歷代無數(shù)文人奉為作詩的基本原則,例如陶淵明、李白以及蘇東坡等人,他們的詩歌創(chuàng)作基本上或大體遵循這一原則。袁宏道早年持戒參禪,受李贄等人“狂禪”思想影響很深,但隨著年齡增長和閱歷的不斷豐富,他的文藝思想中逐漸傾向于道家。特別是他著《廣莊》之后,成了一個兼具三教而頗傾向于道教的詩人,“饑則餐,倦則眠,炎則風,寒則衣”[1]1290,十分注重仙家攝生之道。他在《碧鮮樓小集談養(yǎng)生》一詩中說:“浮榮歷盡嘆膏花,曉起方知鬢有華。弘景道成矜白日,樂天老去事丹砂。聊開小閣延方士,拚取深閨鎖夜叉。云外須眉煙外語,一瓶相對社前茶?!盵1]991此詩作于萬歷三十二年(1604),詩人辭官里居,時年三十七歲。詩句中“鬢有華”“樂天老去”等語,不應(yīng)看作是軀體之老,而應(yīng)更多地從詩人心態(tài)的老化上去理解?!皹诽炖先ナ碌ど啊币痪涫潜驹娭娧?。袁宏道自比于唐人白居易,預(yù)言老去之后以丹砂為事,沒想到五年之后他真的與道家、道教走的越來越近。
綜上所述,袁宏道后期詩歌創(chuàng)作有三個關(guān)節(jié)點,分別以太和山、桃花源和華山為地理標志,這三個關(guān)節(jié)點都與道教有著密切關(guān)系。在袁宏道后期詩風轉(zhuǎn)變的過程中,道家的自然觀、虛無觀以及道教圣山圣境對于袁宏道詩歌創(chuàng)作和詩風變化起了直接或間接的作用。太和山詩歌是前后詩歌風格變化的分水嶺,這部分詩歌因其過渡性質(zhì)而兼有前后詩風的某些特質(zhì)。而桃花源詩歌則是袁宏道詩風由“淺易俚質(zhì)”轉(zhuǎn)向“深厚淳雅”的第二階段,此后隨著袁宏道進一步與道教圣山仙境發(fā)生關(guān)系,尤其是典試秦中之后,袁宏道幡然醒悟,堅決摒棄早年詩歌創(chuàng)作“信心信腕”的積弊,從而加速了后期詩風向著“雅淳”“蘊藉”一路轉(zhuǎn)變的節(jié)奏。華、嵩游諸詩,深厚蘊藉,有一唱三嘆之趣,是袁宏道晚年詩歌創(chuàng)作趨于成熟的重要標志。
[1] 錢伯城.袁宏道集箋校[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2] 周亮工.書影:卷一[M].北京:中華書局,1958.
[3] 袁中道.珂雪齋近集[M].上海:上海書店,1982.
[4] 袁中道.珂雪齋集:卷二十一[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5] 袁宏道.袁中郎集[M].濟南:齊魯書社,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