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余華小說《活著》的生死哲學(xué)"/>
張艷姿
(中共歙縣縣委黨校,安徽 黃山 245200)
20世紀80年代,余華的先鋒小說從《一九八六年》中的自虐型精神病人,到《四月三日事件》中那個被迫害狂少年,再到《現(xiàn)實一種》中山崗與山峰兄弟間近乎心理變態(tài)的原始攻擊行為等,不論是其藝術(shù)形式,還是思想內(nèi)容,都因其巨大的開創(chuàng)性和突破性,為中國文學(xué)帶來了全新的感覺,因而也確定了余華在中國文壇的地位。[1]到了20世紀90年代,余華轉(zhuǎn)向現(xiàn)實主義后創(chuàng)作的《在細雨中呼喊》《活著》和《許三觀賣血記》三部長篇小說,不僅讓他在中國當代文學(xué)史上的地位不可動搖,更是奠定了他在世界文學(xué)史上的不朽地位。
如果說,余華前期的小說的“先鋒性”是通過聚焦血腥、暴力、死亡、沖突來找到他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的一種寫作表達,那么20世紀90年代的三部長篇小說則更注重用冷靜的筆觸去描寫人生所要面對的苦痛和死亡,在對現(xiàn)實生活和人生經(jīng)驗樸素而有溫度的闡述中彌漫著他的悲憫情懷,這也使得這些小說一經(jīng)問世,不僅獲得了來自方方面面的贊同,也讓世界文學(xué)界掀起了不同維度的解讀。而《活著》就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部。
余華透過《活著》深入地探討了中國人的生存狀況,思考著中國老百姓活著的意義,在普通大眾身上寄予了強烈的人文關(guān)懷。正如在韓文版“自序”中,余華說:“這部作品的題目叫‘活著’,作為一個詞語,‘活著’在我們中國的語言里充滿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來自于喊叫,也不是來自于進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賦予我們的責任,去忍受現(xiàn)實給予我們的幸福和苦難、無聊和平庸。作為一部作品,《活著》講述了一個人和他的命運之間的友情,這是最為感人的友情,因為他們互相感激,同時也互相仇恨;他們誰也無法拋棄對方,同時誰也沒有理由抱怨對方?!盵2]本文旨在通過解讀《活著》文本,探析主人公福貴在生與死的沖突、對立中的價值追求和生死哲學(xué)。
福貴,正如他名字所寄予的深意一樣,家里有一百多畝地,是一個遠近聞名的闊少爺,他的老婆家珍是城里米行老板的女兒,正如他的回憶所說的“有錢人嫁給有錢人”。[3]如果,沒有他的吃喝嫖賭、浪蕩墮落,他可以一直活得那么“瀟灑”。屢戰(zhàn)屢敗、屢敗屢戰(zhàn)的他在龍二設(shè)的賭局里輸光了家中僅剩的一百多畝地,自此,他既福且貴的日子就一去不復(fù)返了。待他的老父親把家產(chǎn)換成銅錢,讓他挑著去還清了債務(wù)并于一個黃昏從村口的糞缸上摔下死去后,苦難和悲痛開始同福貴如影隨形。生活一次次將他推進絕望的境地和痛苦的深淵——目睹著身邊至親的人一個個離他而去,而他除了“活著”,別無選擇。[4]福貴在為老母親請醫(yī)生的途中被抓了壯丁,母親病逝時尚不知道自己的兒子身在何方,是死是活。再后來,隨著作者冷靜的筆觸,看到福貴的兒子有慶因被過量抽血而失去生命,女兒鳳霞難產(chǎn)大出血死在醫(yī)院,妻子積勞成疾離開了他,女婿被水泥板夾死,命運似乎不愿意給予這個老人一點點可喘息的慰藉,年幼的外孫子苦根因為吃多了豆子而意外夭折。可以看到,陪伴在福貴身邊的人越來越少,臨到暮年,老邁的福貴孑然一身,唯有同一頭老?!案YF”相依為命。
讀者咀嚼著福貴的回憶時,萬千鈞的苦痛不僅壓在了福貴心上,也壓在了每個讀者的心上。讀者體味著福貴的那些生命不能承受之重,也頗欣慰于作者的寫作由第三人稱向第一人稱的巧妙轉(zhuǎn)變,這樣,福貴經(jīng)歷的多余常人的苦痛,從福貴本人的記憶式的敘述中一點點還原出來,我們竟能于苦難和辛酸中感受到些許甜蜜和快樂,這是作者的仁慈。正如美國《時代》周刊所言:“中國過去六十年所發(fā)生的一切災(zāi)難,都一一發(fā)生在福貴和他的家庭身上。接踵而至的打擊或許令讀者無從同情,但余華至真至誠的筆墨,已將福貴塑造成了一個存在的英雄。當這部沉重的小說結(jié)束時,活著的意志,是福貴身上唯一不能被剝奪走的東西?!盵5]
在這部小說中,讀者看到福貴親手埋葬了身邊所有的親人,他的回憶是由身邊親人一個接一個的死亡所連綴起來的,都說“幼年喪母,少年喪父,中年喪妻,老年喪子”是人生四大悲事,福貴的人生不停地在上演各種悲劇,不禁讓我們扼腕嘆息。但是,對于每個人僅有一次、最寶貴的生命,福貴是珍惜、敬畏的,福貴承受住了命運給予他的一波又一波的打擊,仍然頑強地活著,而且活得越來越通達、越來越睿智。
《活著》中福貴的經(jīng)歷也是那個時代中國平民大眾生活的一個縮影,當苦難成為生活的一部分,融入社會最底層的農(nóng)民的命運里,那么好好“活著”就成為支撐人們生命信念的最頑強的精神力量。
大仲馬在長篇小說《基督山伯爵》最后一句話這么說道:“人類全部智慧就包含在兩個詞中:等待和希望?!彼謵鄣旅伞ぬ铺┧乖诮Y(jié)婚前夕且即將升任船長時,被人誣陷入獄,是“等待”和“希望”讓這個年輕的大副挨過了牢獄里暗無天日的苦悶時光,激勵著他逃出監(jiān)獄并找到寶藏,最終化身上帝的使者完成了復(fù)仇的使命。作者通過唐泰斯的故事也是想要告訴讀者一個道理,那就是身處絕望之境不要輕言放棄,泰然接受命運的安排,等待著希望的到來。盡管不幸的經(jīng)歷各不相同,但勇于接受苦難,不放棄心中的希望,這點在唐泰斯和福貴身上都能找到。縱觀福貴的一生,死亡貫穿了大部分,但對活著的憧憬,也帶給福貴和讀者一絲希望和溫暖。
初讀《活著》容易被里面不停的“死亡”描寫左右心緒、傷心不已,但深入進去,則能于悲傷外感受到一股強大的生的力量。這股盤桓在“生”和“死”之間的力量,為作品注入了一種新的解讀。[6]福貴的母親常常在安慰福貴時這么說:“只要人活得高興,就不怕窮”[7];被抓壯丁后,逃了七次卻還被拉了回來的壯丁老全也時常對福貴說:“……老子死也要活著?!灰胫约翰凰?,就死不了”[8];后來,面對龍二被槍斃一事,福貴告誡自己:“這下可要好好活了”[9];兒子因給難產(chǎn)的縣長老婆獻血而被過度抽血死去時,知道縣長是曾經(jīng)一起經(jīng)歷過槍林彈雨的春生,福貴說:“春生,你欠了我一條命,你下輩子再還給我吧”[10];就連那頭待宰的老牛,知道被福貴買下,通人性的它知道自己不會死了,立馬站起來,不掉淚了……這些都使讀者從苦難和困境中感受到那種強烈的向生的力量。也許是為了強化生命的堅韌和頑強,作者讓我們看到了,老年福貴和老?!案YF”相依為命的日子還過了那么久,甚至被村里人說是“兩個老不死”,這樣,前期苦難的渲染與后期福貴寧靜而達觀的活著就形成了一種強烈的對比,作品中一個個死去的人同每個活著的人包括動物對生的強烈渴望也形成了巨大的反差,這種對比和反差,襯托出生命意志的堅韌和頑強,襯出“活著”帶來的溫暖和希望,而這種溫暖和希望恰是《活著》所要凸顯的主題。
生與死的問題是人類自有意識以來思考最早、最久也是最多的問題,它是中西方文化和哲學(xué)領(lǐng)域必然要關(guān)注的問題,也是中西方文學(xué)作品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主題。西方文學(xué)作品關(guān)注生死問題主要側(cè)重于強調(diào)“靈魂不滅”,通過個體肉身的折磨與死亡的對抗來烘托出個體形象的崇高,通過強化死亡的壯烈來凸顯精神的高貴和偉大,從而使人物獲得一種超出肉體之外的永生。如“悲劇之父”埃斯庫羅斯的悲劇《被縛的普羅米修斯》中,為給人類帶來光明和溫暖,普羅米修斯從宙斯那盜取火種,見罪于天神,遭到嚴厲的懲罰,這里的普羅米修斯被塑造成一個不屈從于暴力的英雄形象,是“哲學(xué)的日歷中最高的圣者和殉道者”。通過強烈的“生”與“死”的沖突和對立,突出個體形象的崇高,強調(diào)精神的永生。
相比之下,中國文學(xué)作品對“生”和“死”問題的關(guān)注,更多的是強調(diào)要在有限的生命里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抱負,不懼怕死亡;但也強調(diào)生的可貴,如司馬遷的“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文天祥的“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中國傳統(tǒng)的生死觀更多的是積極地、樂觀的、向上的,盡管沒有強烈的沖突和對立,但有一種靜水深流的潤物無聲的作用,這點在《活著》里體現(xiàn)得尤為深刻。
正如余華在《生與死,死而復(fù)生》中這么寫道:“有關(guān)死亡世界里的萬事萬物,我們早已耳濡目染,所以我們的閱讀常常無需經(jīng)過敘述鋪墊,就可以直接抵達那里?!盵11]他還強調(diào):“一個人和其靈魂的關(guān)系,有時候就是生與死的關(guān)系。這幾乎是所有不同文化的共識,有所不同的也只是表述的不同?!边@也是為什么中西方文化起源不同、文學(xué)作品的表現(xiàn)內(nèi)容和呈現(xiàn)形式不同,但我們?nèi)阅芨惺艿綉n郁王子哈姆雷特思考“生存還是毀滅”時的痛苦和困擾,同樣,西方讀者也高度評價“《活著》是不失樸素粗糲的史詩,斗爭與生存的故事,給人留下了不可磨滅的殘忍與善良的形象。”[12]
《活著》中福貴的經(jīng)歷所體現(xiàn)出的“生”與“死”的沖突和對立,不僅僅是一個生活在社會底層的農(nóng)民的生活,更是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普通大眾為了生存而同命運抗衡的縮影。所以,讀者不僅能在《活著》中讀到屬于福貴的“生”“死”經(jīng)歷,還能于其中感受到自己的命運,看到些許自己的影子,這種感受讓人們更多地去關(guān)注那個時代、那個群體,并從中汲取前行的力量。
余華在《活著》中,用平和、舒緩、克制和寧靜的語調(diào),通過細膩逼真的細節(jié)描寫,借助福貴的記憶式敘述,還原了一個生活在中國社會底層的一個普普通通的小人物的人生經(jīng)歷。在小說中,讀者看到了一個平凡的人面對困境時的努力和堅持,看到他在“生”與“死”的沖突和對立下的掙扎和不屈,看到了在苦難和厄運中,求生力量的偉大和親情、友情的可貴?!痘钪纷屆總€人在閱讀中形成共鳴,在共鳴中觀照自身,從而對于僅有一次的生命更加敬畏和熱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