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 慧
(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遼寧 大連 116081)
《八十一夢》是張恨水先生堅持抗日、誓死報國心態(tài)的真實寫照。楊義先生在《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中認為“《八十一夢》是繼張?zhí)煲怼豆硗寥沼洝?、老舍《貓城記》、王任叔《證章》之后,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一部奇書”[1]。筆者認為其最大的成就就在于其諷刺性,故本文對其諷刺性書寫進行具體分析。
張恨水在作品中常通過對經(jīng)典人物與歷史事件的顛覆性改寫,構成一種非常規(guī)與常規(guī)的矛盾沖突,以瓦解合理性的形式營造巨大的敘事荒誕與諷刺語境,實現(xiàn)其諷刺目的。
首先,是對經(jīng)典人物的顛覆。在《天堂之游》這一回中,“我”于夢中來到天庭游歷,見到了很多《西游記》中的人物,如豬八戒、紅孩兒、牛魔王等,但其形象都與書中所寫大相徑庭,豬八戒不再是憨厚樸實的二師兄,搖身一變成了南天門督辦,干著囤貨居奇,牟取暴利的勾當,言語間透著貪得無厭與驕奢淫逸,張恨水摒棄了其滑稽可愛的正面特征,極力夸大其貪婪、好色等負面屬性,將其徹底塑造成了一個反面形象。張恨水對這類經(jīng)典人物形象的顛覆,實則展現(xiàn)了一種崇高性與歷史感的幻滅,相較于憑空塑造的反面人物,具有更強的諷刺力度與隱喻意義,將抗戰(zhàn)時期國統(tǒng)區(qū)重慶那種物欲橫流、官商勾結的黑暗現(xiàn)實影射得淋漓盡致,“幾乎寫出了一部國難史”[2],讀者可在經(jīng)典人物呈現(xiàn)的巨大反差中獲得一種戲謔不經(jīng),荒誕錯愕的閱讀感受。
其次,是對常規(guī)邏輯的顛覆?!栋耸粔簟分杏泻芏喾艘乃嫉那楣?jié),如《狗頭國一瞥》中,狗頭國的人極愛用外國貨,不用外國貨就會咳嗽,有一個藥商患有心口疼的毛病,必要有西洋拳師揍他才會好,所以請求我這個本島的外國人去賞他巴掌,左臉挨一耳光后又將右臉伸過來,并笑著鞠躬說“外國的耳光是比本國的耳光值錢一百倍。一耳光之下,百病消除”。為了說明狗頭國人崇洋媚外的程度之深,張恨水設計了這一違背常規(guī)邏輯的,荒誕不經(jīng)的故事情節(jié),可正是這看似荒唐的舉動,卻處處影射著國統(tǒng)區(qū)盲目追逐國外之風,以西洋為絕對流行的社會現(xiàn)實,透過匪夷所思的情節(jié)本身看到的是扭曲變形的社會生活,是垮塌崩潰的精神世界,是合理性的逐漸消無,不僅會產(chǎn)生令人目瞪口呆、戲謔發(fā)笑的諷刺效果,更會達到徹底暴露社會丑態(tài)的諷刺力度。
最后,是對敘事時空的顛覆?!栋耸粔簟窙]有一個貫穿到底的故事情節(jié),而是由十四個獨立的夢境連綴成篇,因夢境建立在人的意識維度上,以夢境為創(chuàng)作載體便可脫離現(xiàn)實語境與正常的敘事邏輯,呈現(xiàn)出虛實相生、變幻莫測、縱橫恣肆的形態(tài)特征,這種極度的敘事自由使想象力得以盡情生發(fā),天然地與諷刺這一藝術形式相契合。在《八十一夢》中,古今中外的人物可在同一個夢境里匯為一堂,隨意往來。他們皆成為張恨水筆下的諷刺主體,如第八章《天堂之游》,我于夢中來到天庭游歷,卻在南天門內看到法國梧桐、柏油路、汽車等現(xiàn)代建筑,路遇警察署、交通機關、政府部門,所見之人,既有豬八戒、牛魔王、紅孩兒等西游諸神,又有梁山義士、西門慶、潘金蓮等水滸眾生,張恨水將這些本不屬于同一時空的人鬼神魔放到一起順次登場,其藝術手段不僅僅是借古諷今,而是借古今中外各色人物形象的顛覆,在讀者眼前集中呈現(xiàn)社會秩序的瓦解,道德人格的淪喪,將崇高性、文明性逐次摧毀給人看,表面上是一出充滿反轉的鬧劇,實則是將社會的黑暗面放大,透過詼諧的外衣濃墨重彩地暴露出來,以跨越時空的多種聲音、多樣視角達到齊諷同喻的藝術效果,大大提升了諷刺強度與表現(xiàn)力度。
首先,精彩的動作神態(tài)刻畫。張恨水為了增強《八十一夢》的諷刺性,對人物尤其是反面人物作了十分精到的細節(jié)描摹。如第五夢《號外號外》中,我因為抗戰(zhàn)爆發(fā),想在重慶租一所安全性高的房子,于是來到房東處商量價錢,初見房東金先生,作者對他做了這樣的描寫?!罢绱讼胫?,出來一位五十上下的人,身著藍綢長夾襖,鼻梁上架著大框圓眼鏡,手里捧了一只水煙袋,緩緩走了出來,問道‘做啥子’”,當聽到我關于佃租還價時,“他不等我說完,仿佛像街上小販子回價的聲調,答應了我地道川調‘沒有少!’”。正在此時,突然傳來了日軍投降,南京收復的號外,我再回頭一看,金房東“老遠抬起一只手來,向我招了幾招,他放下全副正經(jīng)面孔,每個細胞里都堆出笑容,向我說道‘我看您老哥是正經(jīng)人,我房租可以減半,佃租也全不要您的了’”。聽到號外前“捧著煙袋”“緩緩走來”,說的是地道川調,聽到號外后,“老遠抬手”“招了幾招”“細胞里皆堆出笑”,神態(tài)、動作的細節(jié)描寫將房東在抗戰(zhàn)勝利前后迥然不同的面孔活靈活現(xiàn)地展現(xiàn)出來,而這樣巨大的轉變竟然是因為一則小小的號外,嚴肅的人物發(fā)展與情節(jié)推進通過一個偶然、隨意的細小環(huán)節(jié)陡然形成極具沖突的反轉,造成瞬間的荒誕與戲謔,產(chǎn)生了極強的諷刺效果,讀者可在笑聲中透過這一人物看到千千萬萬大發(fā)國難財?shù)氖芯傩盏纳碛?,從而產(chǎn)生對國民劣根性問題的思考。
其次,漫畫式描寫。張恨水對反面人物的細節(jié)刻畫不僅有動作神態(tài)的勾勒,還有大量漫畫式描寫,如《天堂之游》中寫道:“其中一個身背鱉甲,上頂龜頭的人,將綠豆眼一翻,淡笑道”“豬八戒將肚子一挺,扇了扇兩扇大耳朵,笑道‘實不相瞞,我除了高老莊那位夫人之外,又討了幾位新夫人’”。張恨水善于抓住所寫對象的主要特征進行漫畫式夸張,語言尖刻犀利、精準傳神,人物的丑態(tài)與狼狽相被放大、定格且躍然紙上,極富戲謔感,使讀者一眼識破其象征意蘊,達到了很好的諷刺效果。
張恨水在《八十一夢》中徹底放棄了前期典雅工麗的舊式章回小說語言,融入了大量方言、口語,追求平實、通俗的語言風格,以滿足其諷刺的需要?!短柾馓柾狻分校繓|先生說的是“做啥子”“沒有少”的川話,大量囤貨以謀暴利的王老板說的是“勿聽哩話。哩自家倒發(fā)仔好幾百萬哉”的上海話,“我”和大部分人物說的是京白,如“你老哥要回去,分文不取”“你不用發(fā)愁沒法子消遣,現(xiàn)在消遣的法子來了”,此外還有大量口語、俗話的穿插,如《生財有道》中“一旦搭上了這發(fā)財?shù)拇?,多少也可以啃一點元寶邊”,連其中的詩歌都變成了打油詩“多拍蒼蠅原痛快,一逢老虎便寒酸。吾儕巨筆今還在,寫幅招牌大眾看”,這些方言、口語、打油詩的大量穿插使作品語言更接近于市民大眾的語言習慣,作品內容顯得淺白易懂,極具可讀性,大大增強了作品的通俗性色彩,且這種平實簡潔的語言風格也更利于達到一針見血,直戳要害的諷刺效果。“作品出版后,暢銷國統(tǒng)區(qū)和解放區(qū),成為現(xiàn)代諷刺小說的一個里程碑”[3],可以說,張恨水這種銳利辛辣又極接地氣的諷刺語言,是這部作品得以暢銷并被廣泛贊譽的重要原因。
此外,我們還可以從很多語言細節(jié)中看到張恨水的諷刺智慧,如人物的命名?!渡斢械馈分械摹拔悍ú拧庇挚梢阅畛伞盀榘l(fā)財”,《星期日》中“吳士干”又通“無事干”、《號外號外》中鄧進才又通“鄧進財”,這正是借用一字多音以求一語雙關,將人物的特點隱藏在名字中,于細微處進行正面諷刺。當然,也有反諷的例子,如《星期日》中的牛有廉、馬知恥,《忠實分子》中的金不取等,“它能使讀者心領神會,拍案喝彩”[4],諷刺效果更強,還包括許多細節(jié)描寫,如晝夜揩油之人形成的組織叫“燈油輸送委員會”,以欺詐民財為宗旨的“忠實新村”墻上的標語是“廉潔政治,忠實人民”,這樣的諷刺細節(jié)無處不在,給讀者一種應接不暇的荒誕感受,豐富了諷刺性書寫的表現(xiàn)內容,增強了作品的諷刺力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