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在我愛你的這座城》為例"/>
陳 茹
(福建師范大學,福建 福州 350007)
1957年,李立揚出生于印尼首都雅加達,其父母皆出身中國的顯赫門閥:他的母親是中華民國第一任總統(tǒng)袁世凱的孫女,父親曾任毛澤東的私人隨從。因政治原因流亡印尼后,李父幫助創(chuàng)立了迦瑪列大學,但后來因印尼排華政策,其被捕入獄長達一年半,期間受盡折磨。被釋后李立揚全家逃離印尼,輾轉于香港、澳門、日本,最終在1964年移民美國。李立揚深受其父影響,對希伯來圣經中的流亡故事有著深厚的興趣,大學期間就開始詩歌創(chuàng)作。迄今為止,李立揚出版了五本詩集與一部回憶錄,其中最享譽盛名的作品之一便是第二部詩集《在我愛你的這座城》(1990),并于1990年獲美國詩歌協(xié)會所評選的拉蒙特詩歌獎。在這本詩集的致讀者頁,李立揚陳訴了自己的詩歌主題:“我著迷的主題是愛、暴力、神圣、情欲、家庭、流亡、死亡?!币恢币詠恚u論界對于這部以愛為名的詩集研究都側重于較為正面的愛之主題:父母之于孩子的疼愛、丈夫之于妻子的憐愛、自我之于他人間的博愛等,對較為負面的死亡主題等則一筆帶過,諱莫如深,相關研究尚處于較為片面的階段。新世紀以來,評論界廣納西方文學評論思潮,對傳統(tǒng)審美發(fā)起沖擊,對于這部充滿死亡主題與死亡意象的詩集,避而不談并非明智之舉,有丑、惡、無情襯映方能讓讀者深刻體驗美、愛與溫柔,有死亡方能襯托生之珍貴、愛之珍貴。
李立揚的詩歌中有大量關于死亡的直接書寫,即直接以死亡為主題或是描寫死亡場景的詩歌,這與李立揚顛沛流離的人生經歷有關:兄長因病留在大陸,流亡途中弟弟患病早逝,見到的種種慘狀,到美國后父親、母親相繼去世,給詩人留下了難以磨滅的記憶。在這本詩集中也有很多相關的映射,因為“……他對親人的回憶其實也反映了他對自身的解讀,……他將過去的經歷與將來的展望融入到了現在的情境中?!盵1]
比如,《此時與死去的》描寫了與兄弟和父親的陰陽兩隔:“今夜我弟弟,腳踏沉重的皮靴,在我的/頭頂上方行走,穿過一個又一個空蕩蕩的房間,/不停地把門開上又關上。/在這空曠的房內他能尋找什么?/在天堂怎會有任何需求?/他是否記得他生活過的人間,記得他那被燒毀的出生地?”[2]詩人在深夜見到了去世的弟弟,如幽靈般在房間穿梭,這本是令人驚怖的場景,但由于詩人深懷對兄弟的思念與愛,他只是擔心弟弟為何在此時出現,詩人作為虔誠的基督徒,認定家人死后是上了天堂,是幸福之所在,怎么會來人間尋求幫助?想必是留念生活過的人世間,回來看一看親人,與那“被燒毀的出生地”。
而后思緒轉換,作者眼前又浮現了父親生前在燈下為五個孩子準備行囊、縫補膝蓋上的窟窿的場景:“他對我的愛與他的縫紉一樣:/五顏六色而線頭過多,/線腳不均勻。/但隨著他手的每次移動/針穿行利索?!盵3]詩人由早逝的弟弟想起與弟弟同在天堂的父親,父親雖然沒有帶給他穩(wěn)定的生活,但在作者心目中,父親是神圣的、至高無上的,有如上帝般的存在,他對自己的愛雖然變化多端、起伏不定,卻不容置疑,如“火焰”般熱烈,如“鴿子”般轉瞬即逝,又如“河水”般溫柔,可是如今一去不返了。[4]但詩人并不想永遠沉浸在過去,沉浸在親人死亡的陰影,甚至是其生前美好的回憶中,他希望父親在天之靈不必為他操心,弟弟也不必在夜里撥動自己的思緒,其實是在告誡自己努力從過去中抽離,專注自己的生活。
而《詢問》則回憶了流亡的場景,從不同方面展現了詩人對死亡的理解與認識,“那條干涸的河堵塞著尸體?!薄拔覀円雇韽哪膫€房子逃跑?我們白天逃離的房屋又是哪座?”[5]“……街道上燃燒著火。我們與成人一同站立,身高只到他們垂下的雙手,所有那些手腕,已死去或即將死亡?!盵6]通過他人碎片式、毫無邏輯地詢問,詩人重現了逃亡時期混亂的景象:奔流的小溪突然干涸了,因為其中充斥因叛亂被牽連的平民的尸體;難民找不到穩(wěn)定的避難所,只能不斷從一個地方逃到另一個地方;孩子們本是天真爛漫的年紀,卻要和成人一樣逃亡,而他們的父母,也在逃亡中因為種種原因倒下;終于乘上了到異國他鄉(xiāng)的航船,也有無數人被留在了海洋。盡管當時詩人年紀尚小,但這些經歷成了夢魘,仿佛咒語般不斷在其腦??M繞,使其在多年后仍無法忘懷,盡管詩人在結尾無奈嘆道:“我回憶夠了”,但往事歷歷在目,鼻尖仍充斥火藥味。較之親人之死的悲傷與懷念,詩人厭惡逃亡與戰(zhàn)爭帶來的死亡,只想遠遠逃離,尋求一份安定的心靈歸宿。
詩集中還充斥了對死亡的間接書寫,即通過間接的描寫性意象側面反映死亡,這樣的意象“呈現了一種變異的現象,是尚未完成的死亡的變形?!盵7]這些意象在這本詩集中比比皆是,尤其以“玫瑰”“黑夜”“大?!比齻€意象的出現頻率最高。
玫瑰在傳統(tǒng)思想上一直是愛的象征,尤其是熱烈又美好的愛情,李立揚的第一本詩集就以“玫瑰”命名,足見玫瑰意象在其詩歌的重要性。然而對于詩人而言,玫瑰絕非暗示其浪漫愛情,在《玫瑰花》中可知侍弄玫瑰的其實是詩人的母親[8],玫瑰對詩人而言充滿了對家庭的愛的回憶,但在侍弄玫瑰的母親離世,弟弟也患病早逝后,玫瑰成了詩人心頭傷疤與死亡的標志:“我走過母親的房間,她的膝蓋在里邊/嘎吱響:‘意義。意義?!?同時一朵玫瑰/在我耳邊喋喋不休:‘你的父親/在哪里?’/而寂靜的房屋/低沉地回響:‘走了。早走了?!盵9]李立揚的作品充滿了對父親的回憶,展現了父親對詩人的宗教觀、世界觀有著難以磨滅的影響,評論界往往忽視了父親作為一家之主,他的離世大大挫傷了母親的靈魂,且母親作為家庭的重要成員,也對李的作品有重大影響。李立揚的母親本是大家閨秀,深諳中國傳統(tǒng)文化,熱愛紡紗、種植、給孩子做玩偶,幼時詩人在學校受種族歧視的傷害,是母親用愛與呵護教會他華裔身份并非恥辱的標記。而正是這樣充滿溫暖的母親,在父親去世后成了幽靈般的存在:“嘎吱響”的膝蓋仿佛在描述一具塵封已久骷髏,失去了靈魂還在無意識地尋找生活的意義;母親侍弄的玫瑰不再是愛的凝結,倒成了已逝母親的代言人,重復對詩人說著生前的話。
黑夜在這本詩集中的頻率多達十余次,且往往是詩人的無眠之夜,看到了逝去的親人,如前文所提的《此時與失去的》,便是詩人在深夜里恍惚看到游蕩的兄弟;又如《激憤的稿子2》中提到的:“我在一片黑暗中醒來,/聽到一個響聲——/既不是一顆心/在靠近,也不是一只腳/在走近,而是一種/更難以估量的東西,它永遠/不會到來?!盵10]這里指的便是詩人已故的父親。中國傳統(tǒng)里有“陰陽”之說,與白日相對的黑夜屬“陰”,與在世之人相對的逝去之人也屬“陰”,故而傳說每當夜幕降臨,逝去之人也會降臨,在李立揚的詩集里,黑夜來臨之際即是和已故之人相見之時。此外,黑夜隱藏了一切,模糊了生與死的邊界。有評論家認為入睡是會再次睜開眼睛的死亡,而死亡不過是陷入無止境的黑夜,正如李立揚在《激憤的稿子7》中所言:“他閉上眼/以便能窺視另一種黑暗?!盵11]此處不僅是指人合眼后帶來的黑暗,也是詩人在體驗死亡,感知死亡。
海洋是生命的起源,一想到大海,人們往往就會想到波瀾壯闊的海域、生機勃勃的海底世界,然而在詩人筆下,海洋卻成了無數移民的墳場:“我仍然記得海洋;它綠色的體積使我們絕望。/仍然記得等待,記得離別。/也記得驚訝的話語/‘我以為你死了!’……”[12]“誰跟我們一道兒?誰被落下了?/去問大海?!盵13]遠渡重洋的移民路上,海洋不再是溫柔的母親,而成了摧毀一切、帶來厄運的死神,航行路上受風暴的影響,包括李立揚父親在內的成人必須沒日沒夜地劃船,而海洋之遼闊令人絕望,一旦被疲倦擊倒,旁人無法一直等待,意味著自己和妻兒要葬身海底。在通往美國的航線上,有多少家庭沉入海底,無人知曉。海洋能包容一切,孕育生機,也能埋葬一切,無聲無息。
與愛倫·坡、波特萊爾等擅長于死亡詩歌的詩人不同,李立揚并不會使用諸如“骨架”“骷髏”“腐尸”等恐怖的意象,或是對死亡及戰(zhàn)爭的殘酷進行細致地描寫,李立揚筆下的詩歌往往是碎片式的,隨詩人意識的流動而變化。死亡意象往往都具有兩面,自身便有美的一面,而詩人賦予了它們死亡的意義,這樣所取得的審美效果并不亞于直接描寫,但對讀者有了更高的要求,讀者需要去填補意識流動間的空白,也需要自行體味美的意象下暗含的死亡象征。正如李立揚自己在詩歌中揭示的:“死亡只是一個短語,因為沒有任何東西真正地喪失,而且生命實現于它的后繼?!盵14]只有從死亡的軀殼中解放,才能獲得新生,也只有真正地理解死亡、正視死亡,方能體會生之可貴、愛之可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