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林
(遼寧社會科學院,遼寧 沈陽 110031)
雷峰塔系吳越王錢俶于公元975年(北宋開寶八年)所建,初名西關磚塔,因王妃得子而建,故又名王妃塔,其所在小山名雷峰,所以通稱雷峰塔。在經(jīng)歷了九百余年的風雨滄桑后,于1924年9月25日倒坍。
關于此塔民間有這樣一個傳說:白蛇娘娘中了法海和尚的“套路”,被他收在一個小小的缽盂里,在上面還造了一座鎮(zhèn)壓她的塔——雷峰塔。同情白蛇娘娘的民間大眾,自然希望這塔倒掉:它的倒掉應該是白娘子的解放。
一個月后——同年10月28日,魯迅作《論雷峰塔的倒掉》一文,其中心思想是自己一直希望它倒掉,“現(xiàn)在,他居然倒掉了,則普天之下的人民,其欣喜為何如?”[1]在魯迅看來,雷峰塔的倒掉乃是大眾普天同慶之事。
三個月后——翌年2月6日,魯迅又撰《再論雷峰塔的倒掉》,寫作緣起則主要有二:有人認為,雷峰塔的倒掉使得“雷峰夕照”不再,“西湖十景”于是乎丟了一景,他們?yōu)橹霸偃龂@息”[2];另一就是有人提出雷峰塔倒掉的原因乃是鄉(xiāng)民迷信以為塔磚可以使人“平安,如意,逢兇化吉”,一塊一塊地挖取,久而久之,那塔自然要倒掉。魯迅聽說后并不遺憾嘆息,而是“這消息,可又使我有點暢快了,雖然明知道幸災樂禍,不像一個紳士,但本來不是紳士的,也沒有法子來裝潢。”[3]魯迅由此批判了國人的十景病和“奴才式的破壞作用”[4]。
但我以為最能昭示先生的慧眼的是這樣一句話:“倘在民康物阜時候,因為十景病的發(fā)作,新的雷峰塔也會再造的罷?!盵5]魯迅發(fā)出此語后78年——2002年,一座新的雷峰塔果然被再造出來,魯迅先生真是一位先知??!
新塔在原址上修建,金碧輝煌,據(jù)有關部門云新建之塔乃是中國首座彩色銅雕寶塔,僅是銅材的消耗即價值2000萬元。并且在中國風景保護和建設史冊上擁有了四個所謂“天下第一”:塔類建筑采用鋼材框架作為建筑支撐、承重主體的天下第一;塔類建筑中采用銅件最多、銅飾面積最大的天下第一;塔類建筑內(nèi)部活動空間最寬敞的天下第一;塔類建筑內(nèi)部文化陳設最豐富的天下第一。其自詡自戀之情溢于言表。然而這些都是原雷峰塔所沒有的。
重建的雷峰塔事實上可謂現(xiàn)代化建筑,自動扶梯,直梯(倒是很人性化:減少了老弱病殘登塔的勞累和困難。但我覺得,要是給大涼山那些居住在懸崖頂上靠繩索攀援上下山上學的彝族兒童修一個石梯可能更好),應有盡有,塔的各層都有藝術裝飾,雖說多與佛教相關,但均為現(xiàn)代藝術,與昔日的雷峰塔大相徑庭。比照一下舊塔與新塔外形的強烈反差,就不難得出此結論。它的重建完全不符合修舊如舊的對待古代文化遺存的基本原則。因之,這座重建之塔應進入仿古建筑之列,——若是從那四個“天下第一”角度言之,它應是一座“現(xiàn)代新建冒名古建筑”。
最主要者還是重建此塔的動機。據(jù)相關部門解釋,是“順應人民群眾的心愿”,亦就是應人民群眾的要求了——若是從字眼上摳,應是尚未明確用語言文字表達出來的,所以是“心愿”(其中也可能有以語言文字表達過此種訴求,但不會很多,大多還是“心愿”)。但我覺得,按魯迅所說,對于雷峰塔的倒掉,“普天之下的人民,其欣喜為何如”的,他們是不應當有重建此塔的“心愿”的,所以此處的所謂“人民群眾”大約主要是患有“十景病的人們”——相當于魯迅所譏誚的“紳士”們。眾所周知,普通百姓在法海與白娘子的角逐中,那同情是始終站在被欺凌與被壓迫的白娘子一邊的,是視法海為封建道統(tǒng)的維護者、欺凌與壓迫弱者的惡人的,所以要將其驅逐到蟹殼中享受終身監(jiān)禁。如此看來,雷峰塔的重建,不獨并非是“順應人民群眾的心愿”,反倒是拂逆民意的。因為在人民群眾的心中,雷峰塔最初的修建的目的和動機(錢俶為王妃得子所建)已經(jīng)不重要,它只不過演變成為了威權欺壓平民的一個象征,一個文化符號。所以,此塔的重建至少在客觀上倒是有點繼承法海之遺志,將革白娘子的命進行到底,讓她永世不得翻身的意味。倘若法海蟹殼中有知,恐怕會要為自己的事業(yè)后繼有人而欣慰罷!
其實在網(wǎng)上是不難看到人們對于重建的雷峰塔的微詞的(當然亦有唱贊歌者——多為十景病患者),盡管他們未從拂逆民意的角度言說,但卻明白無誤地表達了對于此仿古建筑或曰“現(xiàn)代新建冒名古建筑”的不屑。如一位網(wǎng)友“我的世界”于2015年7月5日寫道:“……來到這里,現(xiàn)實與想象卻有太多的區(qū)別,高高的建筑與方便的電梯顯示了現(xiàn)代的繁華,卻毀去了少年時就固有的想象,只是在回到塔底的地宮中看見那殘存的老塔塔基時,才仿佛與記憶有了一絲聯(lián)系。我不明白為什么要重修這樣一棟建筑(我絕不承認這個建筑是雷峰塔),殘磚斷瓦的遺址更能傳承文化與美麗。另外別在塔中賣老磚了,無論它是真是假。”(過去小民偷老磚,現(xiàn)在變成了有關部門出售,古跡新建伴隨著市場經(jīng)濟——姑且不論那老磚的真假——,倒也是“與時俱進”)另一位網(wǎng)友“何如OO薄幸”同年9月29日寫道:“雷峰塔不去看還好,要是看了一定就是失望?!薄坝裱┠恪?月27日說道:“我很氣憤的是雷峰塔裝上了電梯。不光是雷峰塔,全中國就是任何一個古塔都不能裝電梯啊。誰能給我一個解釋?”“甜靜韻雅”則說:“[雷峰塔]知道大家不愿意來,所以偶棉只好在介里發(fā)一些鼓動銀心滴帖子啊?!?均見《雷鋒塔巴》。還有不少調(diào)侃之語,恕不一一臚列。)
值得提出的是,新塔不僅在原址上修建,并且在原址廢墟上修建了巨大的玻璃罩,以期更好地保護原址。其心可感。問題在于,人們卻可以向里面投擲各種錢幣,以硬幣居多,閃閃發(fā)光。不知是給法海的,還是給白娘子的,抑或保佑自己的。這就是國人的宗教情懷。其實,也是一種奴性——自覺自愿做神靈之奴:神靈也是有威權的。
魯迅在文中還寫道:“瓦礫場上還不足悲,在瓦礫場上修補老例是可悲的?!盵6]而雷峰塔的重建無論是在實際操作上抑或在象征意義上都是一個“在瓦礫場上修補老例”的典型。其實許多國家對于業(yè)已傾頹的古跡大都采用維護、維修、修舊如舊的方策,沒有像我們這樣的一方面拆真古建筑做房產(chǎn)開發(fā),一方面修假古建筑搞旅游開發(fā)。按照我們的行為方式,恐怕古羅馬斗獸場、希臘神廟、土耳其特洛伊古城、以弗所古城都應重新修建罷!寫至此處,想起了我們在上一世紀八十年代大肆實行“愛我中華,修我長城”之舉時,竟然用水泥勾縫(說實在的,按古代那樣用糯米漿勾縫,也實在太貴了點),法國著名演員阿蘭·德隆看了之后很把我們國人嘲弄了一番。前幾年,有人建議重建圓明園,倘若實行,那將是一座“在瓦礫場上修補老例”的更大豐碑!幸而現(xiàn)在尚未實行——我希望此舉千萬不要實行:那不僅會浪費大量資財,更讓我們忘掉恥辱。
我覺得這種“在瓦礫場上修補老例”的象征意義更是不容低估。應當說,在經(jīng)過五四的狂飆突進式的對于以儒家文化為代表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批判之后,雖說這一文化并未完全崩塌,但在當時及其后的啟蒙者那里,其已經(jīng)成為負面形象,倒也是的確的。當下,最熱衷于全面復興傳統(tǒng)文化即“修補老例”者,莫過于所謂新儒家了。關于這些新儒家的本色,華中師范大學中國近代史研究所的柯卓恩教授作過這樣的辨析:他們“與近代歷史上出現(xiàn)的幾代新儒家,雖有聯(lián)系,本質(zhì)上卻有較大差異:一是從背景上說,以往的新儒家包括港臺新儒家,思考的是中國從何處自救,是救亡之學;大陸新儒家思考的是中國具備一定硬實力之后如何發(fā)揮自己的軟實力,使世界歷史進入‘中國時刻’,是崛起之學;二是從取向上看,以往的新儒家包括港臺新儒家心存謙卑,主張返本開新,要開向世界現(xiàn)代文明,承認自由民主是現(xiàn)代價值。大陸新儒家則自信有加,主張復古更化,建立儒教國家,對于世界現(xiàn)代文明,他們內(nèi)部看法不一,有的強烈排斥,有的主張吸納,但差不多都以文化特殊論為基本取向,不承認自由民主是普世價值。三是從著力點上說,以往的新儒家,包括港臺新儒家,除了梁漱溟曾在政治上有回歸孔制的理想外,絕大多數(shù)是在教化上努力,實際上主要在學術建構層面;大陸新儒家則毫不諱言自己是政治儒學,政治目標優(yōu)先于教化目標?!盵7]葉嘉瑩先生的一位弟子則認為,“‘保存國故’的旗號下常常藏著專制王權的夢想”[8],一語道破了這些新儒家的本質(zhì):他們不僅要議政,而且要參政、執(zhí)政,乃至綁架政權。如今某些新儒家公然倡導“忠孝節(jié)義”,要兒童讀《千字文》《三字經(jīng)》(盡管這些東西亦不乏積極意義,但其在總體上是隸屬于封建專制文化、養(yǎng)育奴性、為封建專制統(tǒng)治服務的則毫無疑義,如“遐邇一體,率賓歸王”之類),在民間,竟然興起了私塾。一位北大教授甚至主張在曲阜建立儒教保留區(qū),人們要穿孔子時代的衣服,要吃孔子時代的食物,要學習周公之禮,要“八佾舞于庭”。他們竭力美化發(fā)明了凌遲、剝皮、幽閉、纏足等人間酷刑、動輒滅九族乃至十族的所謂傳統(tǒng)文化,瘋狂地“在瓦礫場上修補老例”,其要旨就是打斷中國現(xiàn)代化和民主政治的歷史進程,因為他們太迷戀皇權專制政治了!如若覺得重建雷峰塔尚不足為憑,那么杭州居然用“南宋御街”取代“中山路”(盡管“中山路”的路牌尚在,然而各種旅游介紹都標明為“南宋御街”,人們打探地址時也都說“南宋御街”),將民國老建筑集中的地段命名為“皇城”,可就是赤裸裸的明證了!這是復古之幽思嗎?是對偏安一隅的南宋小朝廷的懷戀嗎?抑或是對于封建王朝專制制度的向往呢?難道出于商業(yè)的目的就可以將發(fā)動革命推翻了中國幾千年的封建帝制的中山先生棄之如敝履嗎?我不知道中國還有哪座城市將中山路更名的,更不知曉居然敢將中山路更名為皇權意識如此濃烈的街名的!有關部門或辯曰,南宋時代即有此街名,我們不過是恢復而已。但恢復不就是改了回去嗎?不就是修補老例嗎?不是寓意著要將中山先生一生所締造的共和制改回到帝王制嗎?當然其主觀上或許并未如是想,但客觀上會給人以此種聯(lián)想,那也是必然的。
誠然,我們不能全盤否定傳統(tǒng)文化,它委實有許多優(yōu)長之處。但從其本質(zhì)上而言,正如魯迅所說:
中國的文化,都是侍奉主子的文化,是用很多人的痛苦換來的。無論中國人、外國人,凡有稱贊中國文化的,都是以主子自居的一部分。
……他們愈贊美,我們中國將來的苦痛要愈深的!
這就是說:保存舊文化,是要中國人永遠做侍奉主子的材料,苦下去,苦下去。[9]
魯迅明確提出“我以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國書,多看外國書”[10]的根本原因也正在這里。
林非先生在1994年于牡丹江舉行的“魯迅與世界文化”研討會上也說過,中國文化即便它有更多的優(yōu)點,但就其本質(zhì)而言是壓抑人性、壓抑個性的文化;而西方文化不論有多少不足,卻始終是張揚個性、張揚人性的文化。王富仁先生曾提出“從以國家為本位的國家文化向以人為本位的社會文化的轉換”[11]的重要命題。我以為,所謂“以國家為本位的國家文化”相當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而“以人為本位的社會文化”則相當于自文藝復興以來的西方近現(xiàn)代文化。關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壓抑人性,連同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代表人物之一但沒有居于主導地位的莊子也曾借他人之口攻擊孔教“明乎禮儀而陋于知人心”(《莊子·田子方》),這同樣是直指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主流的用禮法壓抑人性的本質(zhì)。所謂“存天理,滅人欲”赤裸裸地自我宣示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反人性。我覺得,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不僅是壓抑人性的文化,更是虐殺生靈的文化。不僅對人實行虐殺(如前文提及的凌遲之類),對其他生靈也實行虐殺。魯迅曾提及山西吃驢肉從活驢身上現(xiàn)割現(xiàn)做,食客吃畢,驢尚未死,慘叫不止;東北地區(qū)(一說西北地區(qū))——我可以將地名說得更具體一些,慮及中國人愛故鄉(xiāng)的品性,就不寫出了——有一種湯鍋驢肉,將活驢四蹄綁住,往其身上澆開水,再切開來放在湯鍋里煮(還有一種說法是挖一個大坑,放置一個大鐵鍋,將水燒開,把活驢推入煮熟)。南方還有活吃猴腦之類??磥砉俜絼?chuàng)造的酷刑文化(美國有一位學者寫了一本專門研究中國酷刑文化的書)已被民間擴展到飲食文化中。并且至今綿綿不絕,又有新的發(fā)展:給活?;钬i注水,不過倒不是為了美味,而是為了多賺錢。近日,一位沈陽籍的華人在澳大利亞對一只活袋鼠連宰18刀的視頻引起了澳大利亞的震驚,——更令我震驚的是,此人還露出頗以自己的虐殺技藝自豪的神情,——澳政府擬對該人進行處治。魯迅曾經(jīng)說過:“試看中國的社會里,吃人,劫掠,殘殺,人身買賣,生殖器崇拜,靈學,一夫多妻(按:現(xiàn)在我們沒有一夫多妻,但二奶、小三盛行),凡有所謂國粹,沒一件不與蠻人的文化(?)恰合。”[12]魯迅在下文中還特地指出纏足乃是國人“第一等的新發(fā)明”,是以“殘酷為樂,丑惡為美”[13],該是中國的第一等“國粹”,是粹中之粹了。魯迅在“文化”一詞后面之所以打了一個問號,我以為是質(zhì)疑這類野蠻文化是否還算是真正的文化:嚴格說來它并非是一個民族所應有的正面文化,而是一種“反文化”。那么,魯迅竟然將中國的“國粹”與其相比照,也就恰恰表明,在魯迅的心中,所謂“國粹”者究其本質(zhì)而言乃是一種野蠻文化,是一種“反文化”。若是站在這種“國粹”幾千年來給中國民族帶來的種種苦難的立場上考察,就會發(fā)現(xiàn)魯迅所言有著無與倫比的洞察力,可謂入木三分,力透紙背。
魯迅還曾指出:“想在現(xiàn)今的世界上,協(xié)同生長,掙一地位,即須有相當?shù)倪M步的智識,道德,品格,思想,才能夠站得住腳;這事極須勞力費心。而‘國粹’多的國民,尤為勞力費心,因為他的‘粹’太多。粹太多,便太特別。太特別,便難與種種人協(xié)同生長,掙得地位。”[14]在魯迅看來,一個民族,一個國家,想在現(xiàn)今的世界上掙一地位,主要的乃是必須要有“進步的智識,道德,品格,思想”(值得注意的是先生并未提及經(jīng)濟實力、綜合國力之類;我們現(xiàn)今被許多國家所“尊重”和“友好”,乃是因為看中了我們的錢袋,并非欣賞尊敬我們的民族性格和習性。世界上對我國公民入境免簽的國家并不十分多:58個,且大多數(shù)為發(fā)展中國家;而韓國114個,日本170個。韓、日兩國曾深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影響,但又不同程度上“脫亞入歐”,接受了西方的政治文化和社會文化,尤其是日本作為地理位置上的東方國家卻居然被稱為“西方七強”之一,所以它們的公民更易于被其他國家所接受。一位迪拜空姐說她最討厭中國乘客,最尊敬日本乘客。某些國家的某些場所時有用中文簡化字標示的注意事項,卻很少見用日文、韓文的。所以央視不時在晚上的“國際時訊”節(jié)目前后都要對即將出國的國民進行基本道德教育;更主要者,魯迅在此處明確提出“國粹”妨礙我們成為“世界人”:“粹太多,便太特別”,一方面也就不易被其他民族所理解,所接受(如凌遲、幽閉、滅族、纏足之類),另一方面,由于以“國粹”傲視天下,拒絕承認為世界絕大多數(shù)民族所承認所尊奉的價值觀念和行為準則,這樣我們就被其他民族視為異類,以致對我們產(chǎn)生了距離感和警覺,甚至誤判我們,擠壓我們。我們“于是乎要從‘世界人’中擠出?!盵15]這成為魯迅的“大恐懼”。
其實,所謂“國民劣根性”也正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所養(yǎng)成。阿Q是“國民劣根性”的典型人物,魯迅說“他那思想,其實是樣樣合于圣經(jīng)賢傳的”[16],魯迅對于國民劣根性的批判乃是對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批判?!拔覀冞@曾經(jīng)文明過而后來逢迎過蒙古人滿洲人大駕了的國度里,古書實在太多,倘不是笨牛,讀一點就可以知道,怎樣敷衍,偷生,獻媚,弄權,自私,然而能夠假借大義,竊取美名?!盵17]顯而易見,魯迅此處將中國傳統(tǒng)文化(“古書”)與國民劣根性作了緊密勾連。雖然阿Q這個文盲不能讀四書五經(jīng),然而中國傳統(tǒng)文化經(jīng)過歷代統(tǒng)治階級的強力灌輸和推行,其“精髓”已經(jīng)成為民族的集體無意識,即便貧賤如阿Q者也會無師自通。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招魂者不僅是要為封建王權招魂,也是要使民族永遠陷于劣等民族之境地,陷于永遠為奴之境地。而這兩者其實也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命運共同體:封建王權造成了國民劣根性(奴性),國民劣根性(奴性)養(yǎng)育了封建王權。
近幾年,我們大力倡導傳統(tǒng)文化,試圖以此改變當下道德淪喪的社會狀貌??墒鞘招Р患选S浀?984年秋冬之際在山東泰安舉行的《阿Q正傳》研討會上南京師范大學教授甘競存先生就談到了當時國民劣根性十大惡性發(fā)展的問題,現(xiàn)在恐怕比那時還要酷烈數(shù)倍?!安m和騙”的大澤日益深廣,假冒偽劣遍于國中(2017年9月14日央視“朝聞天下”報道了國家質(zhì)監(jiān)局長的講話,說必須要遏制假冒偽劣的“蔓延”)。連“老人跌倒扶不扶”這一基本常識而今成為一個類于“生存還是死亡”的那樣令全民焦慮的大問題,偶有扶者,必定要作為道德楷模給以宣傳,會進入“中國好人”行列的。還是魯迅說得好:“中國的社會,雖說‘道德好’,實際卻太缺乏相愛相助的心思?!盵18]中國傳統(tǒng)文化存在著表象和本質(zhì)的深刻悖謬。所謂“滿嘴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正是揭示了中國傳統(tǒng)道德的虛偽性,也就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虛偽性——傳統(tǒng)道德乃是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這是由這一文化的本質(zhì)決定的:它是侍奉主子——尤其是最高主子——帝王的。
誠然,中國傳統(tǒng)文化亦不乏優(yōu)長之處,如中醫(yī)這種特色就值得肯定,文學藝術方面也有豐厚遺產(chǎn)(蘇聯(lián)解體前出版的世界文學大百科全書中國部分共兩卷,唐詩一卷,魯迅一卷。也確實只有唐詩和魯迅對于世界文學創(chuàng)作發(fā)生了影響),科技也有一定成就。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也有“人本主義”,但中國人民大學羅國杰教授認為中國的人本主義是手段而并非目的,是為帝王的專制統(tǒng)治的鞏固和長久服務的,這與西方的人本主義明顯不同。這并不能改變中國傳統(tǒng)文化侍奉主子的本質(zhì)屬性。
既然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本質(zhì)如此,那么“繼承和發(fā)揚中國傳統(tǒng)文化”這一口號就應商榷。有學者認為由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負面形象,應將這一口號改為“繼承和發(fā)揚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優(yōu)秀方面”。我倒覺得改為“繼承和發(fā)揚中國優(yōu)秀的傳統(tǒng)文化”,將限制詞移至前面似乎更為簡潔,并且早已為許多學人所慣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