騷體的早期演變及《文選》選錄標準

李籃玉(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遼寧 大連 116029)

以屈原為代表的楚騷文學是中國文學的源頭之一，對中國文學的眾多文體都產(chǎn)生過影響。雖然騷體文學的地位從未被質(zhì)疑過，但是關于它的分類問題，眾家各執(zhí)一詞?！段倪x》作為中國現(xiàn)存最早的詩文總集，對騷體文學有著開創(chuàng)性的認識，對后世的文體分類有很強的借鑒、研究意義。所以本文除了梳理從漢至南北朝時期對“騷”的認識的演變外，將重點談論《文選》對楚騷的認識。這不僅有助于了解楚辭的獨特性，還對中國古代的文體研究有積極的意義。

一、騷體的演變

《說文解字》：“騷，擾也。一曰摩馬。”《說文解字注》進一步闡釋：“摩馬如今人之刷馬，引伸之義為騷動……此于騷古音與憂同部得之。騷本不訓憂，而擾動則生憂也，故曰猶?！庇纱丝芍膀}”字從“刷馬”這一動詞意義引申出“騷動”“憂慮”等義項。

自屈原的《離騷》產(chǎn)生以來，對“離騷”的釋義便層出不窮。司馬遷最先對“離騷”進行解釋：“離騷者，猶離憂也?！逼浜?，班固在《離騷贊序》中寫道：“離，猶遭也；騷，憂也。明己遭憂作辭也?！痹僬?，王逸在《楚辭章句》中解題：“離，別也；騷，愁也?！彪m然對“離騷”的看法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然而基本都承認“騷”所包含的愁思、苦悶之意，這很符合騷體文學的感情基調(diào)。

清人王兆芳便認為古代文章的文體名稱常與具有較大影響力的作品的篇名相關聯(lián)?！峨x騷》便具備用其篇名為其文體命名的影響力?！段男牡颀垺r序》總結：“爰自漢室，迄于成哀，雖世漸百齡，辭人九變，而大抵所歸，祖述楚辭，靈均余影，于是乎在。[1]”考慮到楚辭本身的成就及其對后世的影響，所以劉勰與蕭統(tǒng)為之在“賦”之外另立“騷”。

雖然以屈原為代表的楚辭被后世文人所贊賞、吸收借鑒，但是楚騷體并未成為一種獨立的文體?！稘h書·藝文志》與《七略》都沒有“楚辭”或“騷”類，而是設有“詩賦”類，將楚辭歸入詩賦之中。在漢代，人們還經(jīng)常將“辭”“賦”并用，比如《史記·司馬相如列傳》：“會景帝不好辭賦?！薄稘h書·王褒傳》：“辭賦大者與古詩同義，小者辯麗可喜?！钡搅藮|漢末年，王逸注意到“騷”的獨立性，將“騷”與其他文體分開，用以專指屈原的作品。在《楚辭章句》中，他將屈原的作品稱為“離騷”，將《離騷》奉為《離騷經(jīng)》。雖然王逸注意區(qū)分“騷”與“賦”，但是他仍將一些漢代文人的楚辭作品稱為“賦”，所以對“辭”與“賦”還是沒有嚴格地區(qū)分。到了魏晉時期，人們繼承漢朝的看法，仍把“辭”與“賦”連稱。如曹丕《典論·論文》：“王粲長于辭賦?！痹偃缱笏肌对伿吩姟罚骸把哉摐市?，辭賦擬相如?！蹦媳背瘯r期，文學自覺意識覺醒，文體意識增強。這時期的孔逭最早將“騷”與“賦”分為兩個文體。據(jù)王應麟《玉?！芬吨信d書目》云：“孔逭集漢以后諸儒文章，今存十九卷，賦、頌、騷、銘、誄、吊、典、書、表、論，凡十屬目錄?！彪m然“騷”成為獨立的文體，可是屈原的作品并未被收錄在“騷”類中。隨后，梁人阮孝緒第一次將“楚辭”作為圖書目錄種類，編于別集、總集之前，據(jù)記載《七錄·文集錄》云：“文集錄內(nèi)篇四：楚辭、別集、總集、雜文?！边@一分類方法對后世影響頗深。雖然楚辭獨成一類，但是這并不等于“騷”成為獨立的文體。真正將“騷”與“賦”進行實質(zhì)性區(qū)分的是《文心雕龍》與《文選》。《文心雕龍》于《詮賦》篇外另設《辨騷》篇，并將其作為“文之樞紐”的一部分。但是劉勰更多的是強調(diào)楚辭的情感、體式等方面，對于其文體的獨立性仍未進行徹底的區(qū)分。相較之下，《文選》對“騷”“辭”“賦”三體的分類更徹底。在“騷”類下，《文選》選錄屈原、宋玉與劉安的作品，而在“賦”類又選錄了楚辭代表人物宋玉的作品，這就將“騷”與“賦”明確區(qū)分開。在后面又立“辭”一類，這便將“騷”與“辭”分開?！膀}”既不歸于“賦”又不歸于“詩”，而又與“辭”徹底分開，這種文體分類方法反映了蕭統(tǒng)獨特的文體觀以及他肯定楚騷文學異于詩賦的獨特性。

二、《文選》對騷體作品的選錄標準

《文選》的騷類下選錄屈原、宋玉與劉安等三位詩人共17篇作品，其中屈原選錄10首，宋玉6首，劉安1首。從選錄的年代來看，正好反映了開創(chuàng)(屈原)、繼承(宋玉)、發(fā)展(西漢劉安)三個階段?？梢钥闯觯捊y(tǒng)對文學持有一種發(fā)展觀?！段倪x序》云：“蓋踵其事增華，變其本而加厲。物既有之，文亦宜然，隨時變改，難可詳悉。[2]”這是將自然現(xiàn)象推演到文學創(chuàng)作之中，表達事物不斷變化、發(fā)展的思想，與蕭統(tǒng)選錄的標準相符。

南朝的文學有一股浮靡之風，針對這種過于看重辭藻的華麗而忽視內(nèi)容與情感的現(xiàn)象，蕭統(tǒng)很強調(diào)“文”與“質(zhì)”的關系，即不僅要有文采，還要保證言而有物?！段倪x序》記述：“又楚人屈原，含忠履潔，君匪從流，臣進逆耳，深思遠慮，遂放湘南。耿介之意既傷，壹郁之懷靡訴。臨淵有懷沙之志，吟澤有憔悴之容。騷人之文，自茲而作。[3]”屈原忠君愛國、潔身自好的高貴品格是蕭統(tǒng)選錄屈原將近一半作品的一個重要原因。總之，《離騷》正因為兼?zhèn)湮馁|(zhì)，所以才會在南朝時期繼續(xù)被奉以“騷經(jīng)”之名，也反映了南朝時期很重視以《離騷》為代表的騷體文學。

在所選作品中有一些值得注意的地方，比如選錄了《卜居》與《漁父》兩篇作品。這兩部作品中都沒有用騷體文學的一個鮮明標志——“兮”字，所以并不算嚴格意義上的騷體作品。但是《文選》仍然選入這兩篇，說明比起形式，蕭統(tǒng)更注重作品的內(nèi)容與情感，尤其是楚辭獨特的哀志傷懷的抒情特征。從未被選入的作品也同樣可以看出這一選錄標準。比如《橘頌》，這篇作品是屈原早期的代表作，這時或正準備入仕途，或在仕途上意氣風發(fā)。全詩雖然同樣抒發(fā)了作者的情感，但是整體洋溢著積極向上、對未來充滿希望的格調(diào)，剛好與《離騷》所奠定的哀婉風格相反，因此沒有被選錄。再如《天問》，雖然全詩一問到底，氣勢磅礴，但總體上是在問自然與人事之道，抒情并未占主要成分，再加上不符合騷體的形式，因此也未被入選。

《文選》在選文過程中有一個很重要的特點，便是“厚今薄古”的選文傾向。那么為何在騷類下只選錄了離南北朝較遠的戰(zhàn)國至西漢初期的作品，而未選任何漢朝中后期乃至魏晉南北朝時期的騷體文學作品呢？這與漢以后的文學創(chuàng)作環(huán)境有很大關系。自兩漢開始，雖然文人吸取楚騷的特點進行騷體文學創(chuàng)作，并以此發(fā)展出新的文體——賦，然而由于經(jīng)學化闡釋的繁復性與毫無創(chuàng)新的摹仿性，“遂使繁華損枝，膏腴害骨，無貴風軌，莫益勸戒[4]”(《文心雕龍·詮賦》)，使得漢賦走向滅亡，未能延續(xù)下來。與賦體相近的騷體文學也不可避免地受到這種風氣的影響，使得創(chuàng)作內(nèi)容難以與屈原與宋玉媲美。到了魏晉南北朝時期，人們越來越注重辭藻的華麗、形式的反復，內(nèi)容反而越發(fā)地空洞無物，情感也趨于無病呻吟。所以即使是厚古薄今，也沒有選任何“今”之騷文。

雖然蕭統(tǒng)很看重內(nèi)容與情感的抒發(fā)，但在南朝主流的文學審美影響下，他在選錄過程中依然將文采作為一個重要的衡量標準。騷體文學本身就具備文采贍麗的特征，其作品大多都“耀艷深華”“辭采絕艷”，這一特點在一定程度上迎合了南朝文人重文采的審美情趣，甚至將其作為文學新變的參照與動力。

蕭統(tǒng)尊崇儒家思想，再加上他的太子身份，所以《文選》中的作品需要具備儒家的“風雅之道”。儒家提倡文學作品的功利性，強調(diào)其社會功用。從“諷諫”“教化”的角度來看，屈原的作品揭露了黑暗的現(xiàn)實，明確了自己忠貞不渝的志向。這為文學創(chuàng)作樹立了榜樣，又有助于讓讀者意識到華美的文辭、真摯的感情與內(nèi)容的諷化性都很重要。

騷體始自屈原，由宋玉、景差、唐勒等人傳承下去。由于騷體的形式與賦體接近，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這兩者被視作一種體裁。直到南北朝時期，梁人阮孝緒第一次將“楚辭”單獨設為一種圖書目錄種類，而劉勰與蕭統(tǒng)也分別在《文心雕龍》與《文選》中注意將“騷”與“賦”分開。劉勰將“辨騷”一文當作“文之樞紐”，給予騷體非常重要的地位。而蕭統(tǒng)等人通過《文選》的選錄來表現(xiàn)對優(yōu)秀騷體作品的衡量標準，可簡單總結為以下三點：一是具備哀志傷懷的感情基調(diào)；二是文質(zhì)兼?zhèn)洌蝗蔷邆渖鐣袒δ堋?/p>

[1][4]范文瀾.文心雕龍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

[2][3]蕭統(tǒng).文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