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冬智
(三亞學院人文學院,海南 三亞 572022)
“疍民”,又稱“疍家”,多指福建、嶺南地區(qū)從事漁業(yè)或水上運輸?shù)木用?。疍民歷史悠久,文獻中早有記載,由于年代及書寫的原因,“疍”又往往通“蜑”或“蜒”。疍民作為傳統(tǒng)水上居民,以船為家、以水為生,熟悉風濤之險,擅于操舟弄潮,在中國歷史的各個時期,都是政府關(guān)注的重要水上力量。特別是隨著我國政治經(jīng)濟重心的南移,海洋資源得到越來越多關(guān)注,疍民也被納入政府軍隊管理體系,成為封建王朝水師的有生力量。
所謂王朝軍隊指隸屬于封建王朝,有正式軍籍和正規(guī)建制的軍事組織。疍民被納入政府正規(guī)軍隊,具體出現(xiàn)于何時?尚未有定論。但從目前史料來看,五代十國時期南漢劉鋹的軍隊中應已有疍民的身影。《續(xù)資治通鑒長篇》載:“劉鋹于海門鎮(zhèn)募兵能采珠者二千人,號‘媚川都’?!保?]“都”是唐末五代至宋朝的一種軍事編制單位,在五代十國牙兵的番號中較常見,只是這些以“都”命名的侍衛(wèi)親軍多以勇猛善戰(zhàn)而聞名,像“媚川都”這樣從事經(jīng)濟活動的軍隊較為少見?!懊拇ǘ肌敝携D兵的身份是比較確定的。宋代的史料就明確提到能采珠者非疍民莫屬。范成大《桂海虞衡志》上說:“蜑,海上水居蠻也。以舟楫為家,采海物為生,且生食之。入水能視,合浦珠池蚌蛤,惟蜑能沒水探取。”[2]而雷州與合浦之間的珠母海正是南漢主要的采珠區(qū)域之一。由此可見,南漢時期政府就已經(jīng)利用疍民熟悉水性的特點將其征募為兵,從事官方采珠,以滿足統(tǒng)治階級驕奢淫逸的生活。
南漢滅亡后,宋太祖“詔廢嶺南道媚川都,選其少壯者為靜江軍,老弱者聽自便”[3],即有一部分身強力壯的疍民進入了北宋的軍隊?!端问贰分芯陀携D兵護送漕糧的記載:“先是,歲調(diào)雷、化、高、藤、容、白諸州兵,使輦軍糧泛海給瓊州。其兵不習水利,率多沉溺,咸苦之。海北岸有遞角場,正與瓊對,伺風便一日可達,與雷、化、高、太平四州地水路接近。堯叟因規(guī)度移四州民租米輸于場,第令瓊州遣蜑兵具舟自取,人以為便?!保?]
南宋時期,疍民依舊是水軍的重要來源?!端问啡摹酚涊d,宋理宗紹定三年(1230)十一月丁卯,因為要擴充水軍,因此“令嘉興府招瀕海漁業(yè)慣熟風濤少壯趨捷之人”[5]?!端问贰肪?87《兵志一》中也提到了南宋水軍中有疍丁的事實,“建炎初,李綱請于沿江、淮、河帥府置水兵二軍,要郡別置水兵一軍,次要郡別置中軍,招善舟楫者充,立軍號曰凌波、樓船軍?!氏檀灸?,廣東籍蜑丁,閩海拘舶船民船,公私俱弊矣”[6]。此外,明《粵大記》中還記載晉江人顏槦任職梅州時,利用蛋船排兵布陣,打敗盜寇的事情:“贛寇陳三槍萬眾逼梅城四十二日,槦激厲將士,分隅拒守,又合疍船布水陣,攢矢射之,賊遁去”[7]。此事在光緒《嘉應州志》中也有提到:“蓋水軍以蛋戶為最便也。據(jù)宋兵志,梅州有靖江軍,顏槦傳所云合蛋船,布水陣者,殆靖江軍乎?”[8]這里直接點明顏槦所指揮的軍隊正是梅州靖江軍。
在宋元戰(zhàn)爭時期,宋朝軍隊中依舊可以看見疍民的身影。元世祖至元十六年,也就是宋祥興二年(1279),宋朝軍隊與蒙古軍隊在今廣東新會南崖門鎮(zhèn)進行了歷史上罕見的大規(guī)模海戰(zhàn),即著名的崖山之戰(zhàn)。當兩軍對峙時,“宋軍千余艘碇海中,建樓櫓其上,隱然堅壁也”[9],同時,“以烏蛋船十余艤大舟之北”[10],以抗衡元朝軍隊。這里提到的烏蛋船,其成員應該是疍民無疑。宋軍將烏蛋船列入排兵布陣中,可見疍民在宋朝軍隊中起著重要作用。
宋滅亡后,一部分水軍歸入元朝軍隊?!董傊莞尽分杏涊d:“又籍占城降人為兵,立其首領(lǐng)麻林為總管,降四品印信,世襲。后俱為疍?!保?1]可見,今海南疍民的先祖曾加入過元朝軍隊。
到了明朝,征召疍民加入水軍已成常態(tài)。明太祖“命南雄侯趙庸招蜑戶、島人、漁丁、賈豎,自淮、浙至閩、廣幾萬人,盡籍為兵”[12]。疍民久居水上,生性閑散,且生活貧困,易淪為匪盜。因此,為了方便管理又能發(fā)揮其所長,明政府多次征召疍民為兵。“洪武二十五年十二月甲子,廣東都指揮使花茂奏:‘東莞、香山等縣大溪山、橫琴山逋逃蜑戶輋人凡一千余戶,附居海島,不習耕稼,止以操舟為業(yè),會官軍則稱捕魚,遇番賊則同為寇盜,隔絕海洋,殊難管轄。其守御官軍,冒山嵐海瘴,多疾疫而死。請徙其人為兵,庶革前患?!瘡闹??!保?3]“永樂六年,命豐城侯李彬等,緣海捕倭。復招島人蜑戶賈豎漁丁為兵。防備益嚴。”[14]此外,明朝疍兵并非是零星地散布于各個軍隊,而是頗具規(guī)模,成編制的存在。據(jù)康熙時期巡視海洋大臣杜臻調(diào)查,明朝在欽州海洋中的龍門島常駐水師,其中“設疍總一,兵一百八名,戰(zhàn)艦六”[15]??梢詳喽ǎ@個“疍總”,應該是水軍的頭目,其所轄兵丁也應俱為疍民。根據(jù)《肇慶市志》的記載,“明末,廣東水師提督、疍戶張月參加了永歷皇朝的抗清斗爭”[16]。疍戶可以官至水師提督,可見疍民在明朝水軍中所占比例之高。
疍民參加水軍,在保家衛(wèi)國捍衛(wèi)王朝統(tǒng)治方面做出了重要貢獻。正德年間,葡萄牙殖民主義者侵占屯門海澳。十六年(1521),兩廣總督張蠱命令海道副使汪鋐發(fā)起屯門之役。戰(zhàn)爭期間,汪鉉指揮肇慶水師營中疍民出身的水兵潛入水底鑿破洋船,最終擊敗葡人。屯門海戰(zhàn)是中國第一次抗擊西方殖民主義者的戰(zhàn)役,以明朝的獲勝而告終。萬歷十五年(1587),“以疍戶子弟兵為主體構(gòu)成的廣東水師,跟隨陳璘赴朝鮮抗倭,在釜山一帶大敗倭寇?!保?7]次年,取得露梁海戰(zhàn)大捷,此后日倭二百年間不敢覬覦中華。
到明朝末年,南明王朝的軍隊中仍有一部分疍兵。與陳邦彥、張家玉合稱“嶺南三忠”的陳子壯,起兵攻廣州,“兵多蜒戶番鬼,善戰(zhàn)”[18]?!赌厦魇贰贰爸苡瘛逼d:“周玉,番禺人。蜑戶。兄珍,與李嘗榮,皆以武勇雄長海上,初糾眾勤王,為水師副總兵,玉為總兵,沿海游兵護運?!保?9]后來由于平南王尚可喜的積極招撫,一度降清,被“委以游擊之任,遇警輒調(diào)遣防護”[20],然而康熙初年推行遷海政策,引起疍民反抗。永歷“十七年十月朔,玉、嘗榮以繒舟數(shù)百入海,號召諸蜑,玉稱恢粵將軍”[21]。
清朝建立以后,對疍民采用剿撫并用的方針,一方面積極鎮(zhèn)壓疍民武裝反抗,另一方面對愿意與清政府合作的武裝力量進行招撫?!洞笄迨プ嫒驶实蹖嶄洝分杏涊d,康熙四年(1665)四月“丙子。廣東總督盧崇峻疏報、香山縣知縣姚啟圣、招撫蜑寇黃起德等、共四千余人”[22];七月丁卯,“平南王尚可喜疏報、蜑逆伙黨、竄據(jù)東涌海島。游擊佟養(yǎng)謨等、調(diào)兵奮剿、生擒賊魁譚琳高、殺賊一百五十三人、招撫男婦八十五名口。又疏報蜑戶黃明初等、駕船聯(lián)黨、在馬流門一帶、接濟蜑逆糧米、遣拖沙喇哈番舒云護等領(lǐng)兵搜剿,擒斬賊黨四百三十余名”[23]。
清朝中葉以后,西方列強不斷侵擾中國海疆,加強海域安全刻不容緩,于是疍民再次得到部分官員的注意。乾隆五十八年(1793)九月,新任兩廣總督長麟上奏:欲“招募采取蛋魚之人,于有水師各省,撥給一二十名,分派賞給雙分戰(zhàn)糧,以備制勝夷船之用”[24]。這一奏請雖未得到批準,但乾隆帝認為如有必要,“不妨臨時加價雇用”[25]。
道光時期,海防形勢更加嚴峻,清政府一度招募疍民以加強海上防衛(wèi)力量。林則徐任兩廣總督時期曾征召疍民,這在《防海紀略》中有明確記載:“林則徐自去歲至粵,日日使人刺探夷事,翻譯夷書,又購其新聞紙,具知夷人極藐水師,而畏沿海梟徒及漁船、蛋戶。于是募丁壯五千,每人給月費銀六圓,贍家銀六圓”[26]。此外,根據(jù)《清史稿》記載:“虎門為廣州水道咽喉,水師提督駐焉。其外大角、沙角二炮臺,燒煙后,益增戍守。師船、火船及蜑艇、扒龍、快蟹,悉列口門內(nèi)外,密布橫檔暗樁”[27]。其中的“蜑艇”正是疍民所駕之船。
晚清時期,清王朝內(nèi)憂外患,疍兵成為水師的重要力量。咸豐十年(1866)六月,勞崇光奏請估變師船、備抵借款,稱“現(xiàn)在粵省受雇水兵,率多無業(yè)蜑民”[28]。光緒三年(1877)正月,丁日昌上都察院條陳,“沿海漁人蜑戶熟習風濤之險者,其根柢較內(nèi)地之兵為能耐勞”[29]。光緒六年(1880)六月,“兩廣總督張樹聲等奏添募沿海沙民蜑戶二千人,駐扎各炮臺及險要之處”[30]。光緒九年(1883)七月,署左副都御史張佩綸奏“請將廣東水師改用兵輪,募瓊廉蜑戶、粵海舵工,以為管駕”[31]。甲午戰(zhàn)爭時期,瞿鴻禨“上四路進兵之策,請兼募沿海漁人蜑戶編為舟師”[32]。此外,根據(jù)《肇慶市志》的記載,“清代肇慶水師營系水軍勁旅,光緒年間被彭玉麟改編為廣安水軍。辛亥革命后改廣東江防司令部,系南中國海軍前身,中多疍戶子弟”[33]。
疍民,一個創(chuàng)造水上文明的族群,長期以來因為政治經(jīng)濟文化多方面原因,只能操賤業(yè),備受欺凌。但隨著海洋經(jīng)濟的發(fā)展,出于對海洋資源的爭奪,疍民因其熟悉水性,居住于舟船,出沒于江海,而進入統(tǒng)治階級的視野,無論是深海采珠、運輸漕糧,還是打擊盜寇、維護社會穩(wěn)定,抑或是守衛(wèi)海疆、維護領(lǐng)土完整,均能看見疍民的身影。“海闊疍家強”,疍民因其不可替代的作用而成為封建王朝軍隊的重要依靠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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