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林舉
此 去 巫 山
后來,果然我們就走進(jìn)了時間深處。這卻是我始料不及的。
開始,我們只是懷著一種無所謂甚至是不耐煩的心情“奔跑”在巴渝至巫山的路上。
我之所以特意將重慶稱作巴渝,主要緣于我的懷舊,我喜歡讓事物鍍上一點兒歲月的光澤?;蛟S,因為我自己那些最美好的時光都像開過的花朵、脫落的羽毛、凋零的葉子或散落的珠子一樣,大多丟失在過往的歲月之中,所以就一直堅信,人類最美好的時光也應(yīng)該散落或凝固在過去的某一個時段上。尤其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有些老了,往前看,基本看不到什么繁花、錦繡,故而,常常喜歡往后看。但我也發(fā)現(xiàn),不僅是我,人類中的絕大部分,在很多時候都是在向后看的。
迄今為止,人類最熱衷的一件事兒,仍然是編故事、寫故事、講故事和聽故事。我們就像一群在時光中埋頭打洞的鼴鼠,真正的空間、真正的路是在身后的。我們主要靠未來的勞役來確認(rèn)或判斷生命的行進(jìn)方向。那好,我們就大大方方地往后看吧,在故事或往事中愉悅、陶醉自己。但當(dāng)我們回頭,又經(jīng)常會在某段光陰里迷路。
從巴渝到巫峽,古時候是要走水路的,或水陸交替著走,騎一程馬,再乘一程船。當(dāng)然,也有人付不起那么昂貴的盤纏,就只能選擇步行。幾百上千里的路程,如果動用現(xiàn)代的交通工具,不過是幾個小時的事情,但古人們往往要花去數(shù)日或數(shù)十日的時間,極端情況可能還要“此去經(jīng)年”。好在古人性子好、心態(tài)好,并不急,邊走邊玩,權(quán)當(dāng)旅游觀光。如果是文人雅士,又可以邊走邊吟詩作賦,進(jìn)行流動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想當(dāng)初,大詩人李白游三峽時,大概只是遇到個順風(fēng)順?biāo)暮锰鞖?,就高興得不得了,于是詩興大發(fā),吟成“千里江陵一日還”的句子。其實,那不過是一個浪漫主義加樂觀主義的夸張,就算坐上現(xiàn)代的機(jī)動船,也不可能一日千里。
相對古人,現(xiàn)代人可就是太“神”啦!別說一千華里、一千公里的路程,如果坐飛機(jī),當(dāng)空一個弧線,只消花去一個多小時的時間;如果開車,一口氣跑下來,至多也就是八九個小時,大約與古人做夢的速度相當(dāng)。但現(xiàn)代人的煩憂卻也隨之而來,速度快了,生活節(jié)奏也快了,快如飛旋的車輪,且急且躁,搞得人終日不得安穩(wěn)、停歇,不管何時何地,去往何方,都像有一個看不見的怪物在身后追著。
很長時間以來,我就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自己也同樣“病”得不輕,但卻一直無法讓自己的腳步和心慢下來,就更別妄想真如一泓平靜的水啦!去巫山,不過區(qū)區(qū)四百公里的路程,可是“跑”過兩個小時之后,我還是覺得自己的心被放在油鍋上煎了。
眼前,盡是一座座形貌相似的山。過了一座又一座,迎來一重又一重,就是不知道一共能有多少重,多少重之后才能群山過盡。難道真如李白詩里說的,有“萬重”嗎?后來,我索性就把眼睛閉上,希望能沉沉睡去,有夢也可,無夢也行,最好是一睜眼就到了巫山。蒙眬中,似乎過去很久,但一睜眼仍然是與剛才一樣的山,仿佛走過的路又重走了一次,仿佛時間的磁盤被神秘的力量卡住,停滯在一個點上,始終沒有流動。
然而,當(dāng)車子終于像一支被施了魔法的箭,一頭“射”進(jìn)巫山無邊的云霧之中時,我才醒悟過來,原來時間并沒有停滯,只不過是在巫峽的峭壁下打了一個盤旋。一旋就旋丟了方向,一旋就旋亂了秩序,一旋就旋起了沉睡了幾千年的歲月和往事。霧靄中,我已然分辨不清山與水、南與北、夢境與現(xiàn)實的界限。只感覺天上是云,地上也是云,眼前是云,心中也是云,至于雨,似乎只有在某一個曖昧的夢里才可運(yùn)行、發(fā)生。
看吧,費(fèi)了這么多的周折,我們到底還是沒有走進(jìn)未來,而是走進(jìn)了時間深處。這確實有一點出乎意料,然而確實也是在某種隱隱的期盼之中。數(shù)十年的心儀,數(shù)千里的跋涉,不就是為了來自于歲月深處的那一縷情愫嘛!唐代駱賓王有詩曰:“莫怪常有千行淚,只為陽臺一片云?!蔽蚁耄@詩的后半句正好說到了我的心里。
兩千多年以前,楚國的宋玉作《高唐賦》,記述楚懷王夢遇巫山神女,并與之交合的故事。這故事有點兒像酒,陳過數(shù)千年之后,越發(fā)醇厚出神話的味道。也不知古往今來多少人被它的濃艷、香醇迷醉得神魂顛倒,不辨東西。先前,我也深信不疑,并癡心向往,但置身于巫山巫峽之間,似乎受到了某種意外的啟悟,反而從這故事的醇香里品出一點格外的辛辣。宋玉在文中只說了“旦為朝云,暮為行雨”的巫山神女“愿薦枕席”,卻沒有說為什么,更沒有說楚懷王當(dāng)時是什么年歲,還能在疲憊之余做那么一場轟轟烈烈的春夢。
推測起來,那時的懷王怕也不會是青春年少之時了。五十余年的舊瓶陳水,還能在此山此水之間滋養(yǎng)出一朵絢爛的花兒,憑的一定不是一個半老男人微瀾不興的春心,想來,一定是天地之間那團(tuán)郁結(jié)不散的靈氣發(fā)揮了幻化之功。就那么至剛至陽的山,就那么至陰至柔的水,陰陽相浸、互動,自然氤氳成混沌的云霧,于是,也就有了朝朝暮暮的云情雨意。所籠所覆,所感所化,任你是一截朽木也會生出新枝,任你是千年古墻上脫落的一塊老土,也會成為生草又開花的一捧春泥。
如此說,所謂神女,便一定不是神女真身,不過是山水間浩浩靈氣凝成的晶瑩一念,被懷王、宋玉等人自作多情或別有用心地敷衍成文字,以至誤傳千年。但不論如何,這個地域定然是與愛情有關(guān)的,不僅一定要出產(chǎn)愛情和故事,也不可避免地出產(chǎn)與愛情有關(guān)的文學(xué)和文藝。屈原曾經(jīng)來過,賦成《山鬼》:“風(fēng)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贬瘏⒁苍鴣磉^,詠《醉戲竇子美人》:“細(xì)看只似陽臺女,醉著莫許歸巫山?!痹磉^,留下“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的名句;白居易來過,深深感慨“誠知老去風(fēng)情少,見此爭無一句詩”……其實,來巫山或沒來巫峽就大發(fā)感慨的史上知名者又何止百人,不知名者又何止千萬?留下的詩句和卷帙又何止于手展目閱的這個限數(shù)?行至巫峽的峭壁間,你去展目細(xì)看,一層層規(guī)則疊放著的頁巖,誰說那不是一卷卷厚重的大書?一沓沓被歲月裝訂得嚴(yán)絲合縫的書頁,一層緊壓著一層,一層層,從百十米深的水下一直疊放到了天上。我們只是信心和愿力不足,翻閱不動?。∫坏┓瓌?,誰又知道這期間會有多少驚天動地的故事和石光電火的愛情迸發(fā)而出?endprint
是時,節(jié)令已經(jīng)進(jìn)入了冬天,天地間雖仍有不肯散盡和不甘復(fù)位的陰陽二氣交纏成霧,畢竟已不可充分地交通,不交則不合,不合則不通,不通則閉塞,閉塞而成凜冽的冬。若是換作其他地域,長風(fēng)一過,早已是云遣霧散,空空而沒有一絲念想了。電影《待到滿山紅葉時》里的哥哥楊明,在被洪水奪去生命之前,曾經(jīng)給妹妹寫信說:“再有一場北風(fēng)吹過之后,巫山就有了滿山的紅葉……”由此,我感覺到,不僅是這個特定故事里的紅葉,世上所有的紅葉所象征的都不應(yīng)該是如火如荼的愛情,而是愛情消逝或夭折之后血色的思念。想想,誰愿意讓自己的一樹愛情生長在一個最不適宜的季節(jié),眼看著它短暫地燃燒之后,便一片片凋零,一直到一無所有,只剩下光禿禿的枝干,只剩下無邊而又無望的沉寂?
據(jù)說,巫山之得名,緣于神巫巫咸長居此山之中,而此山的巫神一向神通廣大,幾近萬能,可“祝延人之福,愈人之病,祝樹樹枯,祝鳥鳥墜”,但不知道能不能“?!比嗽跁r間的河流上往來穿梭?如果能,我愿意出萬金回到時間的上游。那時,我一定比楚懷王更年輕,或許,也比他的心靈更純真。
大美長白山
將進(jìn)十月,長白山上的草,早早地黃了。
穿過海水般碧藍(lán)的天空和夢一般潔白的云帆,陽光溫暖地播灑下來,將蒼翠的針葉林帶和赭紅色苔原帶之間的廣大地域,涂抹成一片耀眼的金黃。零零落落的岳樺樹因為脫盡了葉子而露出潔白的枝干,沿山坡逶迤鋪展的秋草則如某種巨大動物的金色皮毛,在微風(fēng)中熠熠閃光,一直延伸至遠(yuǎn)處那道隆起的高坎。
之于北方,這時節(jié),已是入冬前最后一段好日子。在此期間,天空多半晴朗,無限明媚的陽光,常如世間最燦爛、最有感染力的微笑,一閃就會把人心融化。有了這樣的照耀,似乎從此大可不必再憂慮或畏懼接踵而至的冬天了。這樣一幅暖意融融的畫卷,總會讓人情不自禁地聯(lián)想起詩意的、浪漫的或溫馨的家園。只可惜,人并不具有動物們的本事,并不能真正在這柔軟的深草里安居。盡管有些許的向往,也不過任由一只野性的小鳥,從靈魂的居所出發(fā),掠過晴空,掠過樹木,在那草叢中做短暫的停留,隨即又飛去,終至無影無蹤。想來,還是山間的獐狍、野鹿、雉雞、野兔、艾虎、黃鼬等真正與山相守的鳥獸們,比我們更懂得山的真意和種種好處,也更知道如何盡情地享受和珍惜一份自然的賜予。
其實,走在長白山的山脊之上,就已經(jīng)走在了天空之中。舉頭仰望,不染纖塵的穹頂已伸手可及,轉(zhuǎn)腕之間,扯去那層柔滑如真絲般藍(lán)色的天幕,似乎就可摘得藏于其后的那些銀光閃閃的星星。再回首,遙看四野以及山下的房舍樹木,已然一片蒼茫,煙嵐下,渾然一團(tuán),不過是一片失去了形態(tài)和質(zhì)感的墨跡而已。
及至峰頂,攬蔚藍(lán)、澄澈的天池水為鏡以自照,卻看不到自我的形象或形態(tài)。這時,對面的崖頂上已經(jīng)覆蓋了一層皚皚白雪,白雪下赤色的巖壁鮮艷如花,而巖壁下的天池水卻裝著整整一個深不見底的藍(lán)天。那么,我自己呢?或許因為山的托舉,或許因為長久的凝神佇立,已然成為山的一部分。漸漸地,我忘記了自己的來處和身世。在一片無涯無際的蒼涼與寂寥中,我的思緒如天池水中自由下沉的一顆石子,穿過冰冷的歲月,一直沉入池底,沉至山的根基。
1200萬年以前,隨著一聲石破天驚的轟鳴,古老的長白山脈就已經(jīng)在這片素有“苦寒”之名的北方大地上誕生了。在之后漫長的數(shù)千萬年里,它以其間歇性的火山噴發(fā),一次次地改變著自己的狀態(tài)和高度?;蛟S,我們可以理解為那就是一座山的成長歷程。
忽而有風(fēng),從難以判斷的方位輕輕拂過天池,原本晶瑩如玉的湖面頓起一片波光粼粼的皺褶,藍(lán)色的水體和潔白的云影遂如某種起了微瀾的情感,久久不能平靜,如悲,如欣,又如悲欣交集。難道說,這就是此山此刻傳遞給人們的情緒嗎?想來,這可能又是人類的偏狹、虛妄和自以為是。我們的一個四季輪回,對于長白山來說,不過是一個晨昏;而一個晝夜,則不過是它短暫得無法計量的一瞬。我們這嘈雜無序的人群,就算在山中做永日的停留,也敵不過它一眨眼睛!也許只那么一眨,我們即如從它眼前奮力飛閃的小蟲,一去便再無影蹤。以人類短暫如浮游一樣的生命和局促如微塵一般的胸襟又如何能揣度、量度出山的境界與情懷呢?我們來過,卻如同未曾來過;我們沉思,卻始終不懂山的心意。
原來,面積不足9平方公里的長白山天池,竟是地理上罕見的眾河之源。從此處出發(fā),有三條舉世聞名的大江,分別沿三個不同方向展開了它們氣勢恢宏的敘事。松花江向北,圖們江向東,鴨綠江向西,一路收納各種溝壑、石隙間的蟄伏之水,集萬千條涓涓細(xì)流于一身,浩蕩遠(yuǎn)去。也聚斂,也布施,直把面積達(dá)兩千多平方公里的原始森林以及林區(qū)外更廣更大地域上的草木和農(nóng)田滋養(yǎng)得昌茂葳蕤、生機(jī)盎然。
水豐,而后草木生;草木生,而后物類盛;物類盛,而后鳥獸興。自1702年最后一次小規(guī)模火山噴發(fā)至今,這座韌忍的北方之山,上接天宇之靈氣,下托土壤之肥厚,在那些遠(yuǎn)離人們視野的歲月里,悄然養(yǎng)成了一個臻于完美的獨特生態(tài)。且不說域內(nèi)數(shù)不清的溪流湖泊、大小瀑布、乘槎河、溫泉群、谷底林海、大峽谷等別具一格的地形、地貌,但說奇花異木、珍禽異獸就足以令人驚嘆。
曾有科考人員做過統(tǒng)計,長白山區(qū)現(xiàn)已發(fā)現(xiàn)野生植物資源2277種,分屬73目246科。其中人參、刺人參、巖高蘭、對開蕨、山楂海棠、瓶爾小草、長白松、紅松、偃松、鉆天柳、東北紅豆杉、西伯利亞刺柏等均為國家一、二級保護(hù)植物。野生動物更是豐富、繁多,現(xiàn)存約1225種,73目219科。其中,屬國家重點保護(hù)動物就有50種。國家一級保護(hù)動物中有東北虎、金錢豹、梅花鹿、紫貂、黑鸛、金雕、白肩雕、中華秋沙鴨等;國家二級保護(hù)動物有豺、麝、黑熊、棕熊、水獺、猞猁、馬鹿、青羊(斑羚)、鶚、鳶、峰鷹、蒼鷹、雀鷹、花尾榛雞等。
蒼蒼茫茫的林海,不僅是鳥獸的樂園,也曾是人類繁衍、棲居的家園。在錦江、漫江和頭道松花江的三江交匯處,人們從荒草和亂石中發(fā)掘出了一處滿族人先祖棲居之所——訥殷古城。
如果說,山以風(fēng)光、景色為貌,以物類、涵養(yǎng)為品,那么長白山足可謂品貌俱佳之山,稱其為大美,絕非虛夸之詞。相反,倒是它現(xiàn)在的“名”與它擁有的“實”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不相匹配了。我并不確定山知不知道或在不在乎命運(yùn)這一說,但如果按照人的功利之心論山,長白山的確是一座運(yùn)氣不佳的山。因為所處偏遠(yuǎn),因為所居高寒,它就永遠(yuǎn)擺脫不了被阻隔,被遮蔽的境遇和“遺世而獨立”的淵藪。endprint
一年365天,長白山有258天獨自站立于冰雪之中。在漫長的冬天里,所有的鳥獸都從長白山的主峰上撤離下來,除了由山北轉(zhuǎn)往山南覓食,偶爾路過的老鷹,天池附近幾乎看不到什么生物了,甚至連樹上的葉子都紛紛離開,去了更加溫暖安全的角落躲避風(fēng)雪。平均8級以上的大風(fēng)雪,經(jīng)久不息地吹過十六峰的埡口,呼嘯著在天池邊上蕩來蕩去,無朋的大山,一半陷于冰封的大地,一半隱沒于云雪相接的天空。于是,人跡罕至、冰冷寂寞便成為這個蒼茫潔白的山脈和冰雕玉琢的山峰所處的常態(tài)。古籍中曾有過很荒謬的記載:“長白山在冷山東南千余里……禽獸皆白?!边@就從另一個側(cè)面證明,從古至今的長白山一直被人們所離棄,所誤讀,沒有人知道這山的真相和本質(zhì),更沒有人知道上天放一座山在這里到底有什么深意。
我們像逃避噩夢一樣,從山頂倉惶向下“逃竄”。一直逃到山下,心緒仍裹在那團(tuán)云霧中難以解脫。可是,回望山頂,雖然已被一層白雪嚴(yán)嚴(yán)覆蓋,但那一襲醒目的晶瑩剔透與上方寧和、蔚藍(lán)的天空以及山下紅黃間雜的秋葉卻形成了妙不可言的相互映襯,顯現(xiàn)出一派華美明麗、豁然開朗的景象。長白山的天,就這樣說晴就晴個透徹!
后來,我們就邂逅了那條河,就是天池南那道最別致的小河——禿尾巴河。很難查考,出于什么原因或因了什么典故,當(dāng)?shù)氐纳矫癫艦樗×诉@么奇怪的一個名字。
午后的太陽在西邊的樹梢上緩緩地下沉著,暖色的夕照平射在周圍樹木的葉子上,使它們擁有了光的質(zhì)感。于是,一切都變得通透起來,紅的如火,黃的如金,也有一些樹葉仍然青蔥,則蒼翠如玉。當(dāng)陽光照在河水上的時候,從遠(yuǎn)處看則明亮刺目,仿佛河床里流淌的并不是水,而是一泓融化了的金子。走至近前,卻完全是另一番景象。河水清冽得如同無物或如液態(tài)的風(fēng),河底豐茂而濃密的水草在流水的“吹拂”下,俯仰自如,微微地泛起綠色的波浪。天空和岸邊樹木的顏色倒映進(jìn)來,在水流中輕輕搖蕩,恍如多彩的夢幻……這一灣明媚的秋水,不知道從哪里緣起,又將在哪里終結(jié),但它卻在我的心里激起了無邊無際的喜悅。有那么一刻,我甚至感覺到已經(jīng)窺見了長白山那華貴、美好的精魂。
我決定在長白山下的客舍里住下來,用長白山的溫泉水洗濯我那被世俗之風(fēng)吹得冰冷且落滿灰塵的胸懷。
這一夜,我睡在了山的懷抱之中,仿佛在溫?zé)嶂小耙夯辈⑴c山融為一體。
睡夢里,只覺得體內(nèi)有溫?zé)岬囊后w在不停地激蕩、奔涌,卻無法分辨那是熾熱的涌泉,是沸騰的巖漿,還是自己流淌不息的血。但有一點,似乎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我與山之間竟然融合得彼此難分。所謂靈魂,似乎已通過某種不為人知的方式纏繞在一處,能夠同憂同喜;所謂的心懷,也突然被某種力量擴(kuò)大,大如一個龐大的山系。
如此,不管冬天的腳步有多么沉重,也不管那腳步已經(jīng)逼迫到哪里,都不會打擾到我們甜美的睡眠。山一覺醒來的那個清晨,已經(jīng)是我們的另一個春天。
山 的 意 念
云霧彌漫的早晨,我站在長坪溝的谷底,無望地望向斯古拉山的方向。
在以佛教為主要宗教的嘉絨藏區(qū),也許,一切都是要講緣分的,但我卻不知道一個人與一座山要有多大的緣分,才能讓如重重簾幕的霧靄在短時間內(nèi)為我散去。
我也不過是蕓蕓眾生之一,僅憑我螻蟻般微弱的氣場,如何能夠感動一座巍巍的圣山?久久的期盼如何?深深的心儀如何?幾千或幾萬里的跋涉又如何?除非我也是一座山,或者,除非我也能以一座山的方式……
然而,讓人驚喜的一幕,就在我暗自思量之際突然顯現(xiàn)——重簾飛卷,云開霧散,從輕紗般殘霧的后邊,斯古拉圣山緩緩露出她靚麗、明艷、燦爛的容顏。
這就是人們俗稱的四姑娘山。
雖然,我在內(nèi)心里虔誠地仰慕著她的神秘和圣潔,不忍將一個俗艷的名頭加給她,但更不忍舍棄的,卻是這世俗之名所承載的暖意和親切。那就順隨眾生,也叫她“四姑娘”吧!我將以人類的名義,但以山的方式去感悟、理解這座圣山。
無奈,人總是有人的框子與局限。說是看山, 雙腳卻無法徑直向山而去,而是要沿著某一條規(guī)定的路線和規(guī)定的“點兒”一站站走——喇嘛寺、枯樹灘、龍洞、沙棘林、甘海子、兩河口、木騾子……但我的一顆放不下的心和無法收束的目光,卻始終難以離開那座在流云里忽隱忽現(xiàn)的雪峰。
就這樣,踟躕行至一片山間平臺時,忽然就沒有了山體和樹木的阻擋。抬頭,忽覺雪峰迎面而立,仿佛近在咫尺,只可惜這時恰有一片潔白的云朵擋住了“四姑娘”的面容。依目力和常識直觀判斷,那云正在以很快的速度流動,也許不出幾分鐘就會從雪峰飄過。于是,我決定停下來,等那片流云過去,以期一睹“四姑娘”清晰的全貌。
十五分鐘過去,云似乎即將飄散,雪峰的左側(cè)已經(jīng)隱隱地露出了輪廓……
三十分鐘過去,云不但沒有散去或飄走,反而比先前更加濃重。真是奇怪,世間哪有流而不盡的流云呢?難道說那流不盡的云是從雪峰下的石縫里鉆出來的嗎?
一個小時過去,我終于明白,雪峰上那流不盡的云并不是從石縫里鉆出來的,而是從雪的縫隙里鉆出來的。因為陽光的照耀,雪峰上的雪大量融化,才蒸發(fā)成水汽,演繹為流云。也就是說,不但山間的溪流、海子與河水來自雪峰,就連那滔滔不盡的白云,也發(fā)自雪峰。同源而形態(tài)不同,向上為云,向下為水。
漸行漸遠(yuǎn),漸行漸深,我漸漸領(lǐng)悟到,山間一切品類的生發(fā),也許并不是緣自地,而是緣自高處的天。而天,卻把天意凝結(jié)于那既堅硬又柔軟、既冰冷也溫暖的雪峰,以及由這雪山所孕、所育、所釀、所生的云水之間。
想雪山上當(dāng)初的那滴水,用佛教的術(shù)語描述,不過也就是微微一念。但只因為這一念指向了低處,指向了大地,遇到了泥土,一個簡單的念想就逐漸變得成熟、復(fù)雜,以致浩浩繁繁、不同尋常。
按照人的邏輯推測,山的最初一念,一定是凌厲而又無聲的,最多也就是以滴滴答答的方式向下,實施著滲透或滋潤。而念頭,只有經(jīng)過夜以繼日的交織和積累,才能變成某種念想,也才有后來的涓涓細(xì)流。念想,一旦多了起來,并經(jīng)過長期的醞釀,自然又要變成大膽或復(fù)雜的想法以至于思想。于是,眾水紛流,或溫文爾雅,或悄然無聲,或暗度陳倉,或歡呼跳躍,終于勇往直前——就算遇有深淵和懸崖也會不惜縱身一跳,大不了跌倒爬起,拋卻飛瀑的虛名,重生為另一條全新的河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