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亢
18:35
她倆站在37路車站牌的底下。靜和尤靜。我很早以前就認識她們,可是我忘了她們的名字,寫時,只好用臨時想出來的“靜和尤靜”來稱呼。靜我還了解多一些,曾有人幫我們相互介紹過對方。那天晚上,看到一位美少女站在面前,我已先手足無措。她那時高中剛畢業(yè)就工作了。她是那種沒有風塵味的小家碧玉,內(nèi)向的性格,讓她的美很容易吸引人,但卻不容易在短時間里變得熱絡(luò)起來。
我自認為是沒有寬裕的時間和足夠的經(jīng)驗與女人打交道的人,何況對方還是如此的花容月貌,不費時費力想泡到才怪,所以,聊了幾句話一卡殼,我就想走了。我的獨自呢呢喃喃的時間多得很,慢慢變成像一片廢墟,讓時間徹底停止擺出一副呆滯的面孔,什么都想不起來的樣子。我很快就淡漠了靜的長相,只知道她是一個美人,但不會去想她,最終忘了她。
這次意外地看見她倆,我坐的車開得慢,多看了一會兒,我才確認是這兩個女人。她們有不小的變化。不再是當初少女般的模樣,她們已是成熟的女性,近乎“熟女”。如果我自己都被人說成“蒼老”,她們怎么好意思還停留在清純的過去?過去的某一個晚上我也只跟靜說過幾句話,見過她的微笑。后來似有過幾次的不期而遇。我向老若求證:是不是這樣?老若表示男人一生總會與美女有那么幾次邂逅。
但有一點沒有偏離我固有的印象,靜還是那么漂亮,身材均稱,皮膚白皙,留著秀密的長發(fā),斯斯文文,愁緒若隱若現(xiàn)。尤靜依舊是齊耳的短發(fā),棱角分明的臉龐顯得更粗糲了;還是習慣歪著站,十足的“男人婆”,表情透著彷徨、警惕。逝去的日子有多少?15年也該有了,兩個女人同多少男人睡過?嘗過多少不同的男人的味道?她們還是形影不離.我不免感慨,也許在別人眼中她們再平常不過了,一個老話題,可在我心里她們?nèi)陨衩厝绯?,使人好奇和遐想。最不可思議的,是她們還待在這個小地方,尤其是靜,她的美貌居然沒有給她換來一張去普羅旺斯或托斯卡尼的居住證,或者是東京、香港的永久飯票。再過幾年,靜就保不住我今天看到的容貌了,從她臉上的妝和打扮就猜得出來。這個我見過的姿色極佳的女人,她現(xiàn)在生活的地方正在慢吞吞地毀掉她。
我曾經(jīng)想要追求靜,但我不知道該怎么做。過了那個晚上我就泄氣了,像得了失憶癥。
老若要我確定是6點35分還是5點35分見到她們的。“你再仔細想一想。”老若嚴肅地說,“不可能是7點35分。”我不敢看他:“我開始是寫7點35分,第二天就把時間改了。7點35分天太暗,我恐怕看不清楚她們。至于5點35分,又早了點,我折中一下,寫為6點35分。天剛剛暗,她們接下去幾個小時都在夜里。明天天亮的事,我不想寫。”老若比我還在乎一開始見到靜和尤靜的準確時間,是“皇帝不急太監(jiān)急”似的瞎操心。他應(yīng)該管好自己最近的買賣。他賣給付費網(wǎng)站有關(guān)“科幻小說”和“探險小說”的題材,據(jù)他說,收入比賣游戲的裝備高。但他賣掉幾個后開始有點猶豫不決。“我是有煩惱的。我寫了一個題材,父母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定做小孩,如果父母想要自己的孩子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音樂家,就可以去定做,這樣孩子出生后不僅聰明,還熱愛音樂。但如果我賣了這個題材,被很多人知道,會不會有大麻煩?大家都爭先恐后去定做名人小孩。我不想因我的創(chuàng)造性思維造成人類某種不可理喻的危機?!蔽覄窭先糍u掉它。有現(xiàn)錢到手比什么都重要。有了錢,也好開拓那個至今還只是掛在嘴上的“探險小說”的賣題材計劃。因為沒錢去探險,這東西不比“軟科幻”或“硬科幻”,靠資料動動腦就成,它還是需要有一番實地考察的經(jīng)驗。
我請老若獨自想去,現(xiàn)在別來打攪我,有關(guān)靜和尤靜,我還要接著寫。
18:45
尤靜問靜:那個人很面熟,是誰?一直看這邊的那個男人。靜抿抿嘴,沒回答。上車坐定后,靜才說:剛才那個男的,有印象呢,但想不起來。尤靜說我們都在想這件事啊。親愛的,我敢打賭,他跟老若有關(guān)系,是那一伙的人。靜恍然大悟:是呀,你猜對了??墒牵褪窍氩黄饋?。尤靜看了看靜:希望你能舒服一些。你一整天都悶悶的。我們很少碰到這種事,對不對?看見一張有疑問的臉,熟又不熟,很有意思,好像在暗示什么。你莫名其妙的故事看多了,有什么意思?不過是一張難看的男人臉。尤靜哈哈一笑:老若那一伙都講個性,你不也有?
靜微微地咧了咧嘴,想回一句什么,最終沒有,而是把頭轉(zhuǎn)向窗外。
天色暗得無趣,一些已亮的燈,一些追在車尾的塵土,一些灰頭土臉的行人。
靜說:好沒意思,每次這個時間坐車去福州,看到的都是這些。尤靜沒應(yīng)她。車上人不多,每一站停下來后,上下車的人數(shù)差不多一樣,這樣開到終點站,整車剛好是起點站的人數(shù)。尤靜把這個猜測告訴了靜。靜好像有了自己的主意,臨時決定的:今晚還是不住我姑姑家了。找旅館吧,花不了多少錢。尤靜的食指指著靜,抖抖:“你看你看,改主意真快。到頭來什么都要聽你的,住什么旅館,浪費!”
“為這種事我們一定要吵嗎?”
尤靜沒還口。靜側(cè)過身來看著她。
“看我干嗎?住旅館就是了。強硬派。”
靜還看著她,好像玩一種游戲玩上了癮。尤靜突然襲擊似的猛一側(cè)身,張開嘴巴“咬”了一口,眼中兇光一瞪,整個人才收了回來。靜這一下滿意了。她又看著窗外。
你很難想象,到福州的車程不足30分鐘,她們卻不常上來,一個月才來一次的情況都有。只要她們決定上來,不管是臨時起意還是事先商量好的,一上了汽車,彼此的手機肯定關(guān)掉,要等到她們回來時才開機。這是多年來養(yǎng)成的默契,我懷疑有不少人知道這個秘密,老若就聽她們的一位朋友說過,她故意在她們上去時給雙方掛電話,都不通,試過好幾次。不過,可能就她這位朋友才知道這個秘密,在這里,這么多年以來,據(jù)說她是她們唯一在工作之余還有交往的人。她們看不起當?shù)氐钠渌恕W詮乃齻冊谝黄鸷?,便拒絕了與其他女人的交往,如果是在工作場所里的,也就保持純粹的工作關(guān)系,少有聚會或串門這檔事。聽說靜在這方面做得較好,既無樹敵也未讓同事覺得孤僻怪誕。尤靜呢,她換了好幾種工作,最后當了專柜的店員。整個專柜就她一個人。而當?shù)氐哪腥送瑯記]勁。一種是臭男人,從肉體到想法都臭烘烘的不想靠近。一種是醉鬼,醉態(tài)丑陋,絕望至極,其實私底下一直在辦理移民的手續(xù)。他們堅信:待在這里沒前途。在他們消失不見的前一天晚上,還喝得爛醉如泥,一身酒臭,在夜晚的街道上邊撒尿,邊吼: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喲!還有一種是無味的男人,沒法解釋;因有太多這樣的男人,無須解釋。endprint
19:25
老若買了一盆水煮活魚,幾瓶啤酒,炒上海青,涼拌豬腸,他想痛快地吃一頓晚飯。“飯后再來杯咖啡,不錯的咖啡豆,就是去磨比較麻煩。”我沒什么食欲。我望著黑色的街道,想著這個地方的變化,只有努力去回憶,才有朦朧的舊貌,浮現(xiàn)出破碎的景象,可是在這些景象中沒有存在于我記憶里的人與事。盡管我曾在這里玩耍過,但都變成了只是記憶里的事情,一旦記憶停止了,我即便自認為是站在產(chǎn)生過這些記憶的地方,卻仍找不到任何的佐證。
我跟老若談起最近常有的幻覺。我才說個大概,他的結(jié)論就有了:如果用在科幻小說的題材里,更像是一個情節(jié),有了這個情節(jié)后,興許能發(fā)展出一些故事。
“但我的目的不是為了講故事?!崩先簟斑诉诉恕钡睾攘艘淮罂谄【?,眼睛已經(jīng)紅得像兔眼,“兄弟,難道今天用小說講故事還不算低級趣味?小說用來干什么?它已經(jīng)不是用來告訴人們它可以比詩歌偉大,是電影無法替代的。那都太舊了,列夫·托爾斯泰和加西亞·馬爾克斯早就干得比誰都高明。小說需要涵蓋一切,首先是戰(zhàn)勝哲學,高級的哲學,取代哲學,不論是古典哲學還是后現(xiàn)代哲學,小說要把它們?nèi)扛傻?,成為哲學之王。首先在這個意義上,小說才是值得去運作的文體。左右人類思想和行為的表面的指揮棒是政治觀念、政治制度;但所有的政治的精神和理論之源是哲學,這兩個東西是最厲害最可怕的東西,小說呢,要壓倒它們,甚至消滅它們。別再計較什么故事,太過膚淺。還有宗教,小說也要分解它,壓過它,這東西也相當?shù)淖屓梭@懼。然后,小說才收編那些什么電影、科學、詩歌、美學、醫(yī)學等等。如果我們不是去思考今天的小說,絕對的創(chuàng)造,那就別去碰它,寫你的故事去吧?!?/p>
不,老若,這不關(guān)我什么事。我很少看小說。我完整地有滋有味地看完一本小說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它叫《鐵皮鼓》。(“噢,絕對的小說,兄弟!”)可是今天一群德國的小說家卻認為,他們受這位作家的影響微乎其微,他們更愿意接受比他年長一些的人的教誨。這非常讓我吃驚。我本以為能寫出這種小說的人應(yīng)該是每一代小說家的導(dǎo)師。但算了,不談這個,也不談?wù)軐W,我沒有這方面的接受能力。我想說清楚我的幻覺。你讓我說完。(“洗耳恭聽,兄弟!”)夜深人靜時,有時只要四周安靜,我在房間里走動,或僅僅躺著,房間里某個地方發(fā)出響聲,咔嗒,咔嗒,那種響聲,我就會想,什么時候整片水泥地板脫離墻根,整整齊齊地坍塌下去?我想,這時候我怎么辦?丑死了。我的隱秘的生活全泡湯了。整片塌掉,就像你端著一紙箱的貨走在街上,突然紙箱底塌了,事先卻沒防到,眼看著塌了,全毀了。
好像老若有了新的想法,他表示會仔細考慮,也許我說的這種幻覺能擺脫只能當作情節(jié)的命運,上升為某種科幻小說的題材。雖然科幻小說不能“只是說一些小的、通俗的故事,披上些機器人和宇宙飛船的外衣”,但還是有改造和提高它的深度的空間。一個“坍塌”的題材,同樣可以提升用來探討那些大問題:我們從哪里來?我們?yōu)槭裁丛谶@里?我們將去何方?
雖然我不太同意這些問題算“大問題”,我一直認為這些是假問題,窮極無聊,全是自哀自憐,同時又自命不凡,但沖著老若的認真勁,我既反駁不倒他,且多說也無用。況且我還在煩惱之中,我拿不定主意,靜和尤靜下車后走什么樣的路線。我屬于典型的經(jīng)驗型的虛構(gòu)者,對自己之外的其他人的行走路線,要打聽之后才會寫。我向誰打聽?照老若的說法,她們逛了東街口逛了津泰路,又心血來潮去了江濱路,然后什么都沒買就從江濱路打車回來了。這是一種可能,但我不好掠美。“你用到定做孩子的題材中去吧,兩個女人更需要定做小孩?!崩先粢宦?,“咚咚咚”地又是一大口啤酒下肚。老若氣呼呼的樣子當作“小說人物”來處理的話,可發(fā)揮的地方不多。
19:45
隔壁的電話一直響,掛了一會兒,又響。隔壁應(yīng)該是住著人的。靜和尤靜沒去住旅館,她們有一把鎖匙,可以打開她們那位朋友在福州買的剛裝修完畢的房子。房子兩居室一廳,家具都還沒搬進來;兩個房間各放著一張席夢思,兩條毛毯,兩個枕頭。她們很滿意這里,在郊外,很安靜,雖然外面的一條河又黑又臭,但窗戶不打開就沒事。靜說我先去洗澡。只有一條毛巾呀。尤靜抖了抖毛毯:這條比較薄,都沒用過,等下往身上包一下就干了。好啊,我包這一面,你包另一面。兩個人被這個想法逗得心情大好,立即把毯子張開,一人一邊卷了起來,卷到一起時都變得特別憐愛對方。靜說:要不你先洗吧?尤靜不同意:別爭了,洗去。要不我們一起洗?尤靜搖搖頭:我們都來大姨媽了,兩個在一起好難聞。胡說!我快完了,我都聞不出來。尤靜推著靜往浴室的方向去,靜裝出不情愿的樣子,嘟起嘴來:你,你,你,一點也不善解人意。隔壁的電話又響起來,靜皺起眉頭,一轉(zhuǎn)身推上了門。
到她們離開這里的幾個小時里,隔壁不時響起電話鈴聲。
我對尤靜無好惡之感,一句話:沒興趣。要仔細看她算丑女人,但免了,不要讓我去想怎么形容她。我的興趣在靜,在洗浴中的靜,可是我看不見她。當然,既然我是在寫她們,可以寫出她是怎么洗澡的,不過我很懶,也沒什么自信,我可以提供一些女性洗澡的畫面或鏡頭,但……還是算了。我已經(jīng)沒了幻想,那些畫面又有何用?
尤靜打開了窗戶,房間的燈也關(guān)了。正對面的那座樓的房間里一個女孩在搔首弄姿地擺姿勢,顯然另一邊是一面長鏡子。她對自己的身體應(yīng)該是滿意的,那張臉也不算差,乳房小了點,她幾次起勁地對它又托又擠。女孩剛洗完澡,對生活真的沒什么意見,這個時間,或者再遲一點也不要緊,最好有男人的電話打來:美女,跳舞去!又是一個幾近瘋狂的晚上,在迪吧中蹦得渾身濕透了一遍又一遍。小藥丸就是夠勁。然后去吃消夜,火鍋,涮肥羊,啤酒,往嘴里塞。根本不用擔心胖。生活該瘋狂就別顧慮太多。那個男人提出下半夜“我們來做”。做就做。
尤靜看得很有興味,這種事她以前也做過,在鏡子前讓自己表演起來,審視自己,挑肥揀瘦,對自己滿意和失望交織,但在本質(zhì)上是對自己的欣賞。
靜走進來時她還悄聲細語地說:別叫,不要開燈??纯磳γ?,在玩自己呢!靜走到窗邊,輕笑一聲:有趣,耶,我看不太清楚,幫我眼鏡拿一下,在包里。還有毯幫我拿來。尤靜托了托靜的乳房:比你差遠了。好啦,去拿吧,身上都是水不舒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