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堂課的出現(xiàn),是在我集中精力進行小說創(chuàng)作之時。
一九八三年,我的小說寫作幾乎達到了每周一篇,甚至每日一篇的速度,盡管篇幅不長,但數(shù)量大。白天寫公文,晚上寫小說,超負荷的身體透支導致生病住了一個月的醫(yī)院。但即使這樣也沒氣餒,只是投出去的稿子,發(fā)表變成鉛字的概率,仍然接近零。有時同時收到兩篇退稿,修改一下,一交叉又都寄出去了。俗話說“亂拳打死老師傅”,無計可施之時,我也只能用狂轟濫炸的方式,以期敲開文學編輯部的大門。
終于,一家雜志來電話了,問明我就是投稿的作者,約我去談一談。時間是晚上八點,地點是離我所在單位不遠的河北省文聯(lián)《河北文學》編輯部小說組。
當時的興奮,如同當今的人中了彩票大獎。一個下午我都沒有好好工作,完全陶醉在不著邊際的想象之中。我確信是我投出的小說稿要重頭發(fā)表,才會受到這種特意邀請上門的待遇,不然的話,發(fā)封打印的采用通知就夠了。我理了發(fā),換上干凈衣服準時來到了約定的地點。
當時的《河北文學》,地處北馬路文星里胡同內一排舊式平房里。屋門上方掛個小牌兒。小說組的屋里亮著燈,一位五十來歲,穿著洗得發(fā)白舊軍裝的男士正在燈下寫著什么。見我進來,停下筆,用手抹了抹疲憊的臉,伸手讓我坐在了對面。
后來我才知道他是剛從部隊轉業(yè)的兒童文學作家,時任《河北文學》小說組組長的鄒尚庸老師。他表情冷漠,說話也不客套,完全不是我所想象的接待一位即將崛起的文學新人的態(tài)度。問這問那,末了來了一句,看來你所在單位還不錯,領導也器重。建議你以后好好工作,別再想著寫小說了。為什么呢?白費勁。
如同當頭一瓢冷水,我愣住了。若干年后與鄒老師成了同事,才知道這位作家就是這種性格,心直口快,跟誰講話也是直來直去不拐彎。當時不知道,甚至瞎想,莫非自己的作品內容犯了政治忌諱?我滿臉狐疑,想知道問題究竟出在哪兒。
鄒老師的目光很嚴峻,話也說得斬釘截鐵,像小錘句句敲打著我。他說你的稿子我看過多篇,嚴格說還不是小說,只是故事。本來不想見你,又不忍心,瞧你每篇來稿,字都寫得工工整整跟刻得一樣。省直機關工作都很忙,下這么大功夫,又沒有發(fā)表的可能,你說可惜不可惜?
見我不解,鄒老師扯過一張白紙,用鉛筆在上面邊畫邊講。都是一些小說寫作的啟蒙知識,只是他講得更白話,更容易聽懂。大意是:我之前的小說,只是在編一些故事,在追求故事的奇特和聳人聽聞方面使勁兒,沒有注意刻畫人物。而小說是寫人,要把人物形象寫豐滿才算對路。
他接著說故事好編,零件難找。人物要靠細節(jié)來豐滿。寫小說的人,不認認真真在細微的形象描寫方面下功夫,只挖空心思一味地追求什么主題宏大,追求所謂的思想容量和哲學內涵,那只會使作品顯得假、大、空……
說實話,如果我是一個剛剛起步的作者,那么鄒老師的這番輔導,我是聽不太懂,也起不到什么作用的。問題是那時的我,恰好處于苦苦思索寫小說到底應該使用什么樣的語言的瓶頸期。一次次的失敗,一遍遍的反思,我多少有點開竅,已經隱約領悟到小說的語言特點應該是“用筆畫畫”,是用筆“讓人物先活起來”。鄒老師的話,無異驀然之間捅破了窗戶紙,讓我堅信之前自己思索的結論是對的。
疑問得到解決,眼前一片光明。告辭的時候我說謝謝老師,我明白了,請給我一個月時間,一定拿出合格的作品。他笑笑,搖頭說道,一個月太短了,半年拿出來就不錯。不過,你有生活底子,如果非愿意一試,屆時寫出滿意的,我替你再把一次關。
回去我就有了全新的開始。不到一個月,我再次出現(xiàn)在《河北文學》小說組的編輯室。鄒老師有點猶豫,礙于面子,還是安排同室一位女編輯先替他看。沒想到女編輯看完之后說了聲“我覺得行”。鄒老師一驚,立馬放下手頭的活兒,把我的稿子接了過去。
他看得非常認真,看完后良久仰靠在椅背上若有所思。目光轉向我的時候,連說了幾個沒想到。他說我這篇三四千字的小說,已經達到了省級刊物的發(fā)表水準。雖然《河北文學》馬上要???,在這兒用不了。但我的路子已經對了,這樣走下去,將會“一發(fā)而不可收”。鄒老師的話,很快得到了應驗。就從這篇被肯定的稿子開始,我的小說陸陸續(xù)續(xù)在多家雜志上變成了鉛字。
現(xiàn)在回想,鄒老師的這堂課的意義,是我在最需要的時刻,得到了最需要的指點。在小說寫作上,其實語言是基本功,過不了這一關,其他諸如思想、境界、見識、品格等等都無從談起。因為作家的價值觀和審美觀,只有被鮮活靈動的語言所承載,才能得以形象地表現(xiàn)出來,才能吸引讀者,被當作小說讀。否則就只會是殘品、廢品、劣質品。很多像我這樣寫應用文出身的小說作者,遣詞造句只追求準確無誤已經形成了習慣,要改變極其難,脫胎換骨一般。而多年握筆桿的經歷又容易讓人產生盲目的自信,舍不得俯下身來從頭學起。我的幸運在于,這道難關在我身處臨界點的關鍵時刻,被鄒老師一語道破,一錘定音,從而讓我義無反顧地舍棄以往,走上了“用字畫畫”的正確之途。
數(shù)年后,我請鄒老師對我的新作給以指教。他說用不著,你現(xiàn)在超過我了。這當然是老師的謙詞,但也讓我明白一個道理:作者的成長是分階段的,不同階段需要不同的輔導。泛泛的寫作知識,對作者的成長用處并不大,只有針對性強的輔導,才能準確把握一個作者的脈絡,直達內心,收到一次勝百次的成效。
時光荏苒,一晃到了今天?;仡櫷盏那榫?,“學高為師”這句話讓我深為服膺。能遇上這樣的老師,能聽到這樣的講課,實在是我文學追求道路上莫大的幸運。一個有志于文學的人,其實是需要輔導的,只是這輔導,一定要號準脈搏,對癥下藥。我的經歷,或許能為后來者提供一點借鑒。如是,則善莫大焉。
編后語:《河北文學》(《當代人》前身)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走出了一批作家。他們屬于業(yè)余作者出身,從事編輯工作后,對基層作者的來稿有一種惺惺相惜的親切感,故而在發(fā)現(xiàn)、扶植新人新作方面,舍得付出心血精力,也收到了頗好的成效。這其實是《河北文學》在文學園地澆花育人優(yōu)良傳統(tǒng)的傳承與延續(xù)。當年曾接受過編輯鄒尚庸當面輔導的作家竇衛(wèi)華,就深懷感念地回顧過那段歷史。本文節(jié)選自他的回憶文章《文學路上的三堂課》。
編輯:耿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