豬騎士與豬小姐

廣麗推薦：一個笑中帶淚的故事，而結尾又突然沉穩(wěn)下來，仿佛被拽進故事中所描繪的世界，看著李凡和陳莀消失在金黃色的秋天。不得不夸一下駱陽對于文章節(jié)奏的把控度，不多不少剛剛好，讓我們回到了那個不完美的中學時代，看到了自己或卑微或倔強的影子。

上午最后一節(jié)是數(shù)學課，數(shù)學老師在講臺上又是比劃又是嘟囔，若是沒注意聽講會有種數(shù)學老師在跳大神的錯覺。秋天中午的陽光還算灼熱，粉筆屑在明亮的光里暴露軌跡，悄悄地落在同學們的頭發(fā)上……

1

中秋一過，氣溫驟降，樹葉灌滿雨露和風霜沉沉地謝落，長長的校園路一眼望不到頭。李凡站在天橋上，看到一條長長的金黃色圍巾，牢牢地拴在城市的脖頸上。陳莀在圍巾上慢吞吞地移動著，夕陽沒精打采地粉飾著余暉。這一天他們不歡而散，嘲笑聲仍然回蕩在耳畔。

陳莀打開家門，滿屋都是飯菜的香味兒。爸爸坐在沙發(fā)上，看到女兒回來，放下手里的報紙，招呼她一起去吃飯。陳莀氣呼呼地把書包扔到沙發(fā)上，說：“吃什么吃，今天又被人家笑話了，他們罵我是豬——老母豬！”說完這句話，陳莀眼淚“刷”地就落下來，砸得地板“啪嗒啪嗒”響。媽媽放下手里的飯勺兒，兩步并為一步沖到女兒的面前，給女兒抹眼淚，她說：“閨女，你跟媽媽說是誰罵你，媽媽明天去學校找他！”陳莀的爸爸嘆了口氣，搖了搖頭，說：“算了，找什么找，先吃飯吧。”“吃吃吃，你就知道吃，閨女都讓人罵了，你個當?shù)牟恢辈簧匣?，閨女不是你親生的啊？”“我啥時候說閨女不是我親生的啊，我只是覺得孩子的事應該孩子自己去處理，不應該你去學校蹦馬猴?！薄靶校惱先?，你說我蹦馬猴，那你給我想個招兒，你要是想不出來，今兒個別想給我吃飯！”……

“行啦，別吵啦——”陳莀捂著耳朵跑進臥室，“哐當”一聲關上門。陳莀仰躺在床上，客廳里爸媽還在吵著，她又煩又餓，便有些后悔剛才說自己在學校被罵母豬的事，后悔過后又覺得委屈，在學校挨罵不回家說去哪兒說，還不是那個該死的李凡，自己羅圈腿還到處笑話人……里里外外想了一通，她實在餓得不行了，管不了那么多了，走出臥室，去了廚房，看到桌上的紅燒肉和麻辣鴨腿，差點沒哭出來。她徒手拿起一個鴨腿就啃了起來，她想：如果這鴨腿再多燜十分鐘，我能把骨頭也咽了，該死的李凡，我讓你笑話我，我必須給你點顏色看看……在客廳打嘴仗的夫妻倆，看到這一幕，一臉蒙圈。

夜幕降臨，廚房暖黃，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吃晚飯，看起來溫馨無比。爸爸不停地往女兒的碗里夾肉。媽媽責備爸爸，說：“你是不是想讓咱閨女活活胖死??！”陳莀一聽不樂意了，說：“胖也不攔不住我學習好，她們倒是瘦，三本都考不上。再給我加個菜！”媽媽無奈地瞪了爺倆一人一眼，然后起身，一陣忙活，半小時之后一盤香菇雞爪端進了陳莀的臥室。

消滅掉這一盤雞爪之后，陳莀終于滿足了，抓起一本雅思英語就念了起來。學校老師留的作業(yè)她根本不屑于做，她覺得那都是留給傻子的。她只想把多余的時間用來學英語，她想在高中畢業(yè)后用一口流利到讓人懷疑人生的英語勾搭外國小哥或者出國留學，在加拿大長大的表妹跟她說過，歪果仁都喜歡結實的女孩子。雖然陳莀對表妹的話有著一定程度的懷疑，但她還是決定相信表妹，因為表妹很真誠地鼓勵過她：以胖為美，心胸坦蕩，脂肪就是力量，肉類就是信仰。當然這是陳莀翻譯之后的版本，表妹不會講中文，原話是：You're cute， though your breasts are too big and your fat is too thick，you look very powerful， you too love meat.

2

此時，距離陳莀家十幾公里之外的郊區(qū)，李凡一家人正在忙活著，黑夜永遠無法阻擋熱愛勞動的人。事情是這樣的，有個小伙閃婚，城里飯店預訂不上，只好在自家院子里擺酒席，于是小伙的爸爸火急火燎地闖進李凡的家門，說：“老李，趕緊殺豬，我家你侄子明天就結婚。”老李一聽，先是有些驚訝，然后喜上眉梢，激動得飯都顧不上吃了，一個健步沖向了豬圈。李凡跟他媽媽說：“人家兒子結婚，他激動個啥勁兒？”李凡的媽媽說：“兒子，這你就不懂了吧，喜事兒跟別的事兒不一樣，咱可以趁著這個機會抬個高價，就算人家心知肚明，也不會計較的?！薄翱赡侨^豬是我養(yǎng)大的，你們沒經過我允許就要宰了它們，一開始不也說就當寵物養(yǎng)著嘛，咱家又不是專門兒養(yǎng)豬的?！薄拔业膬鹤友?，那豬都肥成啥樣了啊，不宰了留著下崽兒啊！寵物？你要是想養(yǎng)寵物，等賣豬的錢收上來媽去給你買個小狗崽兒養(yǎng)著?！薄昂?！我不要小狗崽兒，我只要我的豬！”

李凡雖然嘴上這么說，但也沒有真的去阻攔他爸爸殺豬，畢竟也不是小孩子了。只是這個晚上，他有些悲傷，一個人爬到房頂上看月亮，一輪亮閃閃的弦月像是一把明晃晃的殺豬刀，“噗噗噗”三刀之后便是三聲嚎叫。李凡想，要是他養(yǎng)的是三頭母豬就好了，那樣它們就能以下崽兒為由活下來，至少不用三頭一起駕鶴西去。這一晚，李凡一直沒有寫作業(yè)，他只拿了一個筆記本在房頂寫詩，當筆尖觸碰白紙的那一刻，他想起了自己和豬度過的所有的快樂時光。

他想不起那是什么季節(jié)，只是記得當時的太陽照得很暖，他背著一只竹簍、拿著一把鐮刀去村外割豬草，鳥兒飛著、螞蚱跳著、蝴蝶停在花蕊上，一株株灰菜放進竹簍，竹簍越沉他心情越好，這樣他的豬就能吃飽，他就能騎著豬到處跑。等竹簍裝滿豬草，十來歲的李凡就一個跑三個顛地回到了家，只不過他的豬已經被宰了，放在一張四平八穩(wěn)的方桌上，沒有了生氣，等著被刮毛剝皮。竹簍跌落在地上，李凡哭了，他從來都沒有覺得自己是留守兒童就很可憐，那一刻他只覺得那頭豬很可憐，為什么要殺它??？它是我的小伙伴呀！它讓我騎著它上學啊！它還替我趕跑了村頭的惡狗啊……從那以后，李凡就再也沒有吃過豬肉和其他任何肉類，變成了一個素食主義者。等到李凡初中畢業(yè)，爸爸媽媽把他從爺爺?shù)纳磉吔拥匠抢铮瑔査F(xiàn)在家里條件好了你想要什么的時候，李凡想都沒想就說——我要養(yǎng)兩頭豬當寵物，記住，是寵物，不是食物，不能殺！endprint

很顯然，李凡當時說的話作廢了。大人不會放過任何一次賺錢的機會，所以他們也根本不會留心孩子到底在想些什么。

夜愈發(fā)深邃，燈光下的屠夫忙碌著，房頂上的少年沉默著，一首短短的詩躍然紙上：

我們還都是孩子

不應該被任何人拋棄和屠宰

我們有權利一起享受

享受大自然饋贈的食物和陽光

我還想騎著你到處跑，靠著你胖嘟嘟的肩膀睡覺

或者什么也不做

就只是在暖暖的風里發(fā)呆

既然這樣就什么都別怪

怪就怪主人我投錯胎

下輩子，我是暴發(fā)戶

我會讓你理所應當?shù)刈鲆活^不用被宰的豬

3

第二天早上，同學們都來到了學校，準備開始新一天的學習生活。陳莀的書包里裝著豐盛的早餐零食，有肉松餅、豬肉脯還有三種肉餡的小籠包外加一袋牛奶。能不吃素就絕不吃素，沒有蛋白質，人就脆弱得像一張一觸就破的煎餅——這是陳莀的座右銘，同學們輪流往黑板上寫自己的座右銘，當這句話出現(xiàn)在黑板上的時候，班主任臉色鐵青地給陳莀的爸爸打了個電話告狀。電話那邊說：她說的沒錯啊，缺蛋白質，腦子會缺氧導致學習成績下降的。

班主任又把陳莀爸爸的話轉述給了全班同學，于是集體暈倒，從那以后同學們便毫無保留地挖苦起陳莀，先前還是有所保留在背后說壞話的，這下不用了，她自己都不要個臉了，我們還拐彎抹角個什么勁兒。這些嘲笑陳莀的同學里，并不包括李凡，人前人后他從未說過陳莀半句壞話，只不過不知道昨天下午李凡抽什么風，當眾罵陳莀是豬，并且又補了“老母”兩個字。同學們愛看熱鬧，聽見平時沉默寡言的李凡罵人，都嗨了起來，把兩人圍了個里三層外三層。李凡和陳莀僵站在舞臺中央，四目相對，他們的表演馬上就開始了。

陳莀瞪著如美洲野牛一般的大眼珠子，雙手掐腰，聲音低沉地說：“李凡，你個臭娘炮兒，你罵誰母豬呢？”

李凡非常淡定，他說：“除了你，還能有誰？”

陳莀雙手擊桌，伴隨一聲巨響，她說：“你憑什么？”

李凡：“月考作文你寫什么不好，非得寫個《論豬》。我告訴你，你侮辱什么也別侮辱豬，我不準你跟自己過不去。我關愛智障，更關心你。”

李凡是語文課代表，發(fā)月考試卷的時候，無意間看到陳莀的作文——《論豬》。其中有一段是這么寫的：豬，乃是這世間最低級的生物，而那些擁有著華麗外殼卻坐以待斃、不思進取的人，就和這種生物沒什么本質區(qū)別，最終它們都會挨上現(xiàn)實的一把殺豬刀，流血身亡。我雖然長得胖，但是我卻和豬有著最本質的區(qū)別，這一點聰明的人都會知道，我就是我，顏色不一樣的煙火。李凡看完陳莀的作文，有些生氣，還有些矯情，本想小聲地罵陳莀“豬”，沒想到話說出來了就不受控制了……

陳莀不管你李凡罵我是有心還是無意，反正你罵我了，還后續(xù)強調，這個仇說什么也要報。她一邊吃著肉包子一邊翻著李凡的書包，準備找點東西動一動手腳，書包潑鋼筆水、手撕家庭作業(yè)這些都是小孩子的把戲，她想玩點高級的。這會兒李凡正在室外的分擔區(qū)做值日，這就給陳莀報仇創(chuàng)造了條件。陳莀得逞了，她看到了李凡昨晚寫的詩，那一句“我還想騎著你到處跑，靠著你胖嘟嘟的肩膀睡覺”笑得她把嘴里的包子都噴了出去，她一邊笑一邊想，合著這小子的羅圈腿是騎豬騎出來的啊！

于是“李凡童年騎豬導致雙腿變形至今走路劃圈”這一讓人潸然淚下的故事三分鐘后便在班上流傳開來，從李凡回到教室的那一刻，大家就都屏住了呼吸，生怕一不留神“破口大笑”。

一整個上午，李凡都覺得好像哪里不對勁兒，同學們時不時往他這兒看一眼，眼含笑意，有的甚至齜牙咧嘴。李凡不傻，前后思索一番，便知道一定是陳莀偷看了他的筆記本。

4

上午最后一節(jié)是數(shù)學課，數(shù)學老師在講臺上又是比劃又是嘟囔，若是沒注意聽講會有種數(shù)學老師在跳大神的錯覺。秋天中午的陽光還算灼熱，粉筆屑在明亮的光里暴露軌跡，悄悄地落在同學們的頭發(fā)上。

陳莀有些困了，肥碩的大腦袋一點一點，要是意志力不強，沒準下一秒就會是一聲懾人心魄的巨響。李凡用胳膊肘懟了懟陳莀，她猛然清醒，第一反應就是，完蛋了，李凡知道我在班上散播他的丑聞了。她倒是不怕李凡，其實就是害怕兩人的關系徹底鬧僵，低頭不見抬頭見，鬧僵等于尷尬。

李凡假裝什么都不知道，往陳莀的桌上放了一張紙條：對不起，我不該罵你豬，寫什么作文是你的自由，我無權干涉。陳莀看了看，沒有表情地點了點頭，算是接受了他的道歉。李凡把寫詩的筆記本拿到陳莀的面前，說：“你看看我這首詩寫得怎么樣？”陳莀接過筆記本，雖然看到中間還是有些想笑，不過當她認真地看完這首詩的時候，還是有些被打動了。陳莀絲毫沒有了困意，眼睛盯著黑板，腦子卻在想著別的事情。想的是表妹用來“贊美”她的那串英文，想的是自己擠進公交車那一刻人們臉上嫌棄的表情，想的是自己總是掛在嘴邊的“我胖也不耽誤我學習好”。她突然感覺自己變成了一頭豬。

成長在所有人看來都應該是件好事，脫掉從襁褓里帶來的繭，撲閃著剛剛長出的小翅膀飛起來，學會了堅強，看清了一部分生活的真相。只不過，無論多么成熟、強大的人，內心也總會有一處柔軟的地方。李凡沒有阻攔爸爸殺豬、跟陳莀道歉，說明他在成長，不過他還是無法承受一切因為殺豬給他帶來的傷痛。而陳莀也不怕別人罵她豬，她只是受不了別人跟她道歉，從小到大，沒有人罵完她還跟她道歉，他們都覺得罵一個長得胖的人像豬是一件理所應當?shù)氖?。但是這一次，李凡跟她道歉了。有時候一句“對不起”比任何話語都要來勢洶洶，陳莀的心理防線崩塌了，她自責，她自卑，她后悔……

不過，這不是李凡想要的結果，李凡想讓陳莀一如既往地自信、快樂。

“不如……今天中午跟我去吃酒席吧，有剛宰的豬，肉質鮮美——我養(yǎng)的?！?/p>

“吃完這一頓，我就減肥?！标惽_信誓旦旦地說。

下課鈴聲響起。

小城陷入了金黃色的夢里，長長的校園路一眼望不到頭，過街天橋上人們熙熙攘攘，沒有誰會駐足觀望。長著一副羅圈腿的少年和一個胖乎乎、圓嘟嘟的少女輕快地走在落葉編織的圍脖上面，走著走著就消失在了人們的視野里。也好像，他們從來就沒有出現(xiàn)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