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憶如珍

陳法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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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兒高考放榜的時候，我和女兒在一起。對于女兒揭曉的成績，一直到現(xiàn)在，我都無法判別，她這次究竟是考好了還是考砸了。女兒還小，她的眼睛清澈如水，她生活的環(huán)境和她的父親當年相比，早不可同日而語。女兒說，“考都考了，爸爸別想了！還是看看怎么填志愿吧?！本瓦@一句質(zhì)樸的話，一下子讓我對所有的遺憾都釋懷了。

女兒作為我們下一代人，她們單純而陽光的思想，觀照于我，女兒就是我的老師，是我父輩、我們血脈相承的傳人，是我那一方水土——如珍人的后代。

如珍，是一個地名，是阜寧一個叫陳良鎮(zhèn)下面的村莊，雖沒有艾青筆下“大堰河”那樣傳世，但卻源自抗戰(zhàn)烈士張如珍的名字，就在現(xiàn)在這個地方，1943年7月，烈士和他的戰(zhàn)友們在一次開會時，遭日軍包圍，為掩護同志們轉(zhuǎn)移不幸犧牲，年僅28歲。

一個年輕的生命，因為理想、因為信仰，為著生命中崇高的榮譽而獻身。

這是我父輩同齡人中的革命史詩，也是那片土地上賦予我的英雄情懷。

當然，說到如珍，還有讓人驕傲得不能不提的南開大學老校長滕維藻老先生。他和很多杰出的大家一樣，也是少小離家，從如珍的土地上跨出去，及至成為我國當代著名教育家、經(jīng)濟學家，享譽世界，功成名就。

這是我父輩同齡人中的文脈所系，是我一生尚文求學溯源的起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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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一段時間，說不出為什么，我總有一種莫名的躁動。窗外馬路上喧囂的人流和往來的車輛，常常讓我抑制不住的，去想一個印刻在我血脈中的村莊，村莊里的人和事，我知道，我這一輩子，能走多遠也走不出她的懷抱。

如珍，她養(yǎng)育了我也養(yǎng)育了我的父輩，她擁抱著父親，父親又擁抱了我。是1988年，因為我中考成績不理想，那個夏天的晚上，我第一次讓父親為了難。父親在門前谷場的碌碡上坐了很久，夜幕下，父親旱煙的一明一熄，仿佛就是他生活中希望和愁苦的象征。想到為了我，父親如此糾結(jié)，還要去籌錢供我找關(guān)系繼續(xù)讀書，我于心不忍。父親卻不這樣想，他把我摟在懷里，反而寬慰自己的兒子：錢是人爭的，只是如果你能上學，一定要好好的學，給爸爭個臉面……

父親的臉面在小孩的身上，孩子是父親的未來，只有靠讀書走出去，才能出人頭地，這是如珍人相傳已久，普遍存在的心態(tài)。我的父親，當然跳不出先人、常人的思維，只是父親把自己對人生、對家族、對未來的所有希望，都付之于一個十幾歲的孩子，現(xiàn)在想想，他那時對這個孩子是多么的器重了。

這么說，父親功利嗎？作為上一代人，父親身上，傳統(tǒng)的耕讀文化其實早就烙在他的心上了。他的痛苦、他的快樂、他的成功，更多時候，實際上也并不能由他自己決定，這就如同他對家庭的辛勞、對孩子的付出，從來都是無私的，唯一剩下的只有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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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春天，我出差在別處，在一個街邊公園，在所有路人都行色匆匆追著自己目標而去的時候，我在一個街邊公園，突然看到一幅令我一輩子都忘不掉的場景：公園的行道樹下，一個白發(fā)蒼蒼，容顏遲暮的老太太推著一個年約40多歲的男子。那男子坐在殘疾人車上，不知是因為身體還是其他的緣故，男子臉色蒼白，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顯得愁眉而困窘，老太太則不停地推著他，耐心地對他做著安慰。

男子是她殘疾了的兒子。

黃昏的時候了，夕陽的余暉照在老人的臉上，慈愛而安詳，既無怨亦無悔。她把自己的一生完全交給了兒子，她不會在殘疾的兒子身上有半分回報的奢望，她陪著她的兒子，直到她生命的終結(jié)。

一個70多歲的母親，一個無問西東的未來，一個美好瞬間的定格，重疊在遠鄉(xiāng)——我念念不忘的如珍、如珍的父母、如珍的鄉(xiāng)親，他們多少年來，對自己的孩子不也是如此一般，甚至有甚于此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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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在讀完三年高中后，我已經(jīng)是一個19歲的小伙子了。這年夏天，現(xiàn)在想起來，希望順理成章發(fā)生的，和后來實際發(fā)生的，都像是命運早就安排好似的，成了我一生成長中最為悲慽的一頁，及至到現(xiàn)在下筆都覺得有一種無法逾越的沉重。

本來在高中三年里，我的學習成績是全校師生公認的拔尖，所獲榮譽伴隨我高中發(fā)奮的每一天，可就是這樣，還是天不遂人愿，我高考又以幾分之差落榜了。所有的經(jīng)過，我今生無法忘懷，那是“8月中旬，父親陪我到縣文教局查看分數(shù)，聽說只差幾分，很是驚訝，也很失落，我當時就流淚了，因為所有的榮耀在那一刻全部沒有了?；丶业囊宦飞?，好多人都問我考上沒有，每聽到一次，我的心就像刀割一樣。從此以后，我便被村里人當作茶余飯后的談資，或在為我惋惜。父母雖不高興，但沒有說什么，只是言語少了不少?！?/p>

路遙的”人生”發(fā)表于1982年，后來轟動了全國，后來電影也有了。里面寫的是改革時期陜北高原一個農(nóng)村青年高加林高中畢業(yè)生回到土地又離開土地，再回到土地這樣人生的變化過程的時空背景。高加林身上既有現(xiàn)代青年那種不斷向命運挑戰(zhàn)，自信堅毅的品質(zhì)，又有辛勤、樸實的傳統(tǒng)美德。他熱愛生活，有理想和大抱負，他的心性極高。作品里的主人公高加林一時間因此成了家喻戶曉的人物。

彼時，我就是高加林?，F(xiàn)在想起來，后來我對社會所有新的認識，所謂對人生的思考，就是從92年那個夏天開始的。

在選擇復(fù)讀還是掙錢的雙向道路上，起初我也是高加林式的。我做了一個鄉(xiāng)村聯(lián)辦初中的民辦代課老師。只是工錢很低很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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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梅雨季節(jié)比往年來得晚了些日子，但即便如此，城里的大街小巷也還是罩在了一片煙雨之中。早晨起床，站在樓上推開充斥了無數(shù)水霧的窗戶，我看見遠處的大河小道，就一天的時間竟有了滿滿的水。我們這個地方，處在里下河的鍋底洼，一般來說，百河之城，水，向來是不缺的。當然不缺的還有，就是如水純潔的感情、以及像水一樣透明又比水來得深刻的記憶。

那年也一定是個梅雨季節(jié)的時間。我像個浮萍，不知怎么就漂到了江南。我想想，哦，那是93年上半年，因一個同學說在外面能掙高工錢的誘惑，辭了代課老師的崗位。在江南，我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打工仔。這樣的心境和場景，我曾在一篇札記中有過流露：打工的大半年里，我曾三次外出三次返回，做過建筑工地小工、鋼筋工和磚瓦廠的搬運工，嘗盡了人間酸甜苦辣，化光了父母用搓繩打草包爭來的辛苦錢。最后一次，我是從太倉市磚瓦廠回來的。記得1993年8月份的蘇南發(fā)起的洪水，磚瓦廠里滿地是水，生產(chǎn)停了，我們的宿舍里地上都是積水，加上天氣高溫，屋內(nèi)悶濕，就在那時，我患了重感冒，躺了一星期仍不見好，口袋里只有50多元錢了，我感覺自己快要死了。

我又一次想到了家鄉(xiāng)，我的那個叫如珍的村莊，村莊里東頭偏居一隅的房子。那是瀕臨射陽河畔，西面和南面兩面都被射陽河環(huán)抱，就連屋后也有小河相隔的我的家。正是處在這樣的位置，才讓那時自卑到無法見人的我，有了一席呼吸的空間。

真的要感謝父母，感謝生我養(yǎng)我的那一方水土如珍，讓我在走投無路的時候，還有回家、還有重拾書本的可能。

于是落榜一年后，我重新坐回了教室。經(jīng)歷了所有飄蕩的困苦，現(xiàn)實的大門其實對著我開著的只有一扇，那就是讀書、讀書再讀書。又是一年過去，我終于如愿以償進了大學，當然如愿以償，讓我幸福至今的還有在復(fù)習班上一并遇上的“巧珍”，后來成了我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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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2018年的夏天，如果從那一年上大學離開家鄉(xiāng)算起，至今也有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于我這個不老也不小的年齡來說，確實是一個不短的跨度了，這個跨度，就像是我人生中的一座橋，這邊和那邊有著完全不同的風景，可能還有心境。

是的，“你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別夢依稀，別夢依稀——一晃經(jīng)年，女兒也到了我當年的年齡，也有了一個高考志愿的抉擇，只是她的這個抉擇無法比擬當年流浪的我。她，現(xiàn)在至多是痛并快樂著。女兒現(xiàn)在還沒有長大，她還會時不時像當年我偎依在我父親懷里那樣摟著我，我親愛的女兒！你是我如珍，那個村莊的后人，在你即將走上離家求學之路，我仍然要這樣執(zhí)意地告訴你。

只言片語，哪怕是一聲低低的叮嚀，也有熱烈的傳遞。沒有人留意我們，只有我們在意著，那個叫如珍的村莊，村莊里的鄉(xiāng)親。梅雨時節(jié)，我們向往明媚的天空，因為我知道，在那里，每朵云都會生成自然的樂章。

給如珍，也給我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