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英
最近因剛完成一篇給全國少數(shù)民族女作家論壇提交的論文,才又有意識地復習了有關女性主義的理論。得出跟以前差不多的印象:在中國,西方意義上的女性主義真的存在嗎?作為一種方法論的女性主義,為什么在具體作品闡釋中運用得這樣少?女性主義在國內(nèi)只能是邊緣化的學術地位?
追蹤近年來西方女性主義的發(fā)展脈絡,會發(fā)現(xiàn)一個跟中國人認知大異其趣的現(xiàn)象。即:女性主義內(nèi)部的分歧大于統(tǒng)一,而女性主義者們卻并不以此為意。英美派與法國派,美國有色人種與白人婦女,第三世界國家婦女與第一世界國家婦女,少數(shù)族裔婦女與多數(shù)族裔婦女……也許世界上沒有哪個學術流派像女性主義這樣內(nèi)部紛爭不斷,卻又執(zhí)意前行、頑強壯大。
GG,即寫出過女性主義經(jīng)典著作《閣樓里的瘋女人》的桑德拉·吉爾伯特和蘇珊·古芭,在《鏡與妖女:女性主義批評的反省》中,將英美女性主義者定義為“鏡”,認為她們是一種“模仿的評論”(古典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的),將法國女性主義者定義為“妖女”(浪漫詩意、超現(xiàn)實主義的),認為她們是“表現(xiàn)的評論”。GG呼吁女性主義的未來應致力于對話和融合,從而締造一個團結的社群。這無疑是一個烏托邦的愿景。事實上,女性主義內(nèi)部日益走向分歧與異化。美國女性主義者覺得沒必要仰法國后結構女性主義的鼻息,“跪在地上,親吻法國人的自我”;美國黑人或有色人種女性主義者與白人女性主義者相互激烈攻訐,前者認為后者是矯情的女性“犧牲品”觀點代表者,后者的團體里則根本不容納黑人或有色人種;與“犧牲品女性主義”針鋒相對是“權力女性主義”;而蘇珊·斯坦福·弗里德曼則提出超越女作家批評和女性文學批評,因為這種女性主義批評導致某些缺失,這體現(xiàn)在一個作家身上,社會性別只是其中一種身份,會有多重主體的位置存在。比如,她既是一個女性、作家,又是某種族裔、種族,還是某個階級某個區(qū)域某個年齡的……多重主體位置論觀照下的理論因而與多元文化主義、后殖民主義、后結構主義等聯(lián)系在一起,超越了女性主義批評。
深入進去閱讀西方女性主義理論,有時會覺得她們真的好瑣碎、饒舌,一點點觀點利益的不同就會分掰幾百頁,甚至引發(fā)學術大戰(zhàn)。這跟中國人講究溫柔敦厚、以和為貴的脾氣還真不一樣。正是西方女性這種認真不妥協(xié)的勁兒,致使20世紀60年代和70年代的女性主義運動帶來了英美、法國等女性現(xiàn)實處境的巨大變化。當然,西方女性主義從肇始起就與政治、爭取權益的斗爭緊密結合在一起,女權運動是西方女性主義的一大特色。女性主義的持續(xù)推高,終于在西方形成一種新的無意識:婦女是一個應該認真研究的范疇,這是一個有份量的詞。返觀我國的女性主義發(fā)展,會發(fā)現(xiàn)不同的國情、歷史、社會條件,導致了中國女性主義在女權運動這一維度上的無必要。正如劉思謙在《關于中國女性文學》中寫道:“中國有史以來從未發(fā)生過自發(fā)的、獨立的婦女解放運動。婦女的解放從來都是從屬于民族的、階級的、文化的社會革命運動”。也即是說中國女性主義文學運動并不單純是女性解放,它還與民族、社會、甚至歷史文化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如果說“五四”也是中國女性解放運動的肇始,那么這一肇始就是和民族解放、啟蒙、救亡等國族吁求聯(lián)系在一起的,甚至被這些更宏大、更迫切的吁求掩蓋與合并。共和國建立之后,成立了專門解決婦女問題的國家機構——婦聯(lián)。這個組織是連家庭暴力都可以參與管理的機構。中國婦女除了具備與男性平等的法律權力,還享有婦聯(lián)組織的依靠和幫助?;谶@一歷史、社會現(xiàn)實,文化或文學意義上的女性主義才是中國可資借鑒的理論資源。
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中國女作家的百分比占到了20%。這是一個龐大的寫作群體??墒俏覀儏s發(fā)現(xiàn),女性主義作為一種方法論,不論在理論層面還是實踐層面,自覺運用性別意識、性別理論來創(chuàng)作或分析的女性主義文學的發(fā)展仍然難如人意。女性形象在大部分男作家的作品中,都表現(xiàn)出某種“空洞的能指”。我們經(jīng)??梢院翢o費力地發(fā)現(xiàn),在一些甚至是非常有名的男作家筆下,女性形象的蒼白和欲望化。好像女性永遠沒有主體性,永遠只是男性欲望的符號。一方面是男性作家筆下的女性形象的空洞化甚至污名化,另一方面,女性作家也明顯缺乏主動的性別意識和女性主義的眼光。很多人不知道中國到底有沒有女性主義文學?中國的女性主義文學是存在于幾個有限的女性主義學者的論文中,還是具有實在的創(chuàng)作成果?
1995年第四屆世界婦女大會在北京召開。在此前后,在國家層面及民間都形成了一個譯介西方女性主義文論和中國女性主義文學創(chuàng)作的高潮。事實上,中國女性主義文學的覺醒與發(fā)端也是非常震撼人心的。雖然現(xiàn)在看起來似乎不免幼稚和矯情,但誰能說那不是一種歷史沖動的顯形?沒有誰策劃組織,仿佛一夜之間,小說、散文、詩歌領域都冒出來高執(zhí)女性主義文學旗幟的作家和作品?!盀榱伺?,干杯!”是張潔的中篇小說《方舟》中的一句話。以這一句話為標志,國內(nèi)女性主義文學的第一階段開始了。那是上世紀80年代初。小說家張潔、張辛欣,散文家葉夢,詩人翟永明等同時發(fā)出具有自覺性別意識的女性之聲。之后,從1985-1995年的10年,女性話語的建構日趨豐富、深刻。當世婦會在北京召開時,中國女性以自信的姿態(tài)、不錯的女性主義文學業(yè)績,向世婦會交了一份滿意的答卷。當然,國家層面的承辦、組織是會議圓滿成功的最大原因。伴隨著中國社會發(fā)展進程的每個階段,女性主義文學也呈現(xiàn)相應特征及策略。而女性像男性一樣,最大程度地“實現(xiàn)自我”是越來越多女性的共識。很多人沒有注意到,當張賢亮寫出明顯具有男權意味的《綠化樹》等小說時,女作家是怎么想的呢。王安憶以戲謔、諷刺的筆調(diào)創(chuàng)作了《叔叔的故事》,幾乎可以看作是《綠化樹》的女作家版?!丢毶砼说呐P室》《你不可改變我》《無處告別》《山上的小屋》《萬物花開》等等,一批女性主義寫作成果令人記憶猶新。
而在理論建設方面,一方面是西方女性主義文論的大量翻譯介紹,伍爾芙的《一間自己的屋》、瑪麗·伊格爾頓主編的《女權主義文學理論》、張京媛主編的《當代女性主義文學批評》等著作,對國內(nèi)女性主義文學思潮起到了推波助瀾作用;另一方面,根植于中國文化傳統(tǒng)、關注國內(nèi)女性文學的本土理論建構也在成長中。女性主義文學批評作為一種方法,也為學術研究所接受并運用。一批女性主義的文本批評引起學界關注,如孟悅和戴錦華的《浮出歷史地表——現(xiàn)代婦女文學研究》、劉慧英的《走出男權傳統(tǒng)的藩籬》、陳順馨的《中國當代文學的敘事與性別》,還有一些關注少數(shù)民族女性文學的著作等。女性形象批評,已經(jīng)可以比較熟煉地運作在分析男性作家筆下的女性,進而進一步探討男性集權、父權制形成的歷史根源。當然,一些著作的分析還比較淺表單一,“忽視大陸女性話語的自身建構過程,將西方女性主義話語全盤運用到大陸經(jīng)驗的解讀上,這個問題至今仍是一個嚴重的問題?!保ɑ牧郑┲袊呐灾髁x至今沒有形成自己的話語譜系,產(chǎn)生價值歸屬,產(chǎn)生有影響的經(jīng)典闡釋文本等等,這些理論問題都有待突破。
中國女性文學的歷史也亟待梳理、建構。就目前學界有關女性文學史的梳理和成果來說,主要見于對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中的女作家,尤以現(xiàn)代為主。古代當然沒有現(xiàn)代女性主義意義上的女性文學史,但并不意味著沒有寫作的女性。據(jù)胡文楷《歷代婦女著作考》輯錄,歷史上曾有四千多位女作家。但除了為人所熟知的蔡文姬、李清照等數(shù)量極少的女性作者,剩下的女作者都到哪兒去了?4000多位,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難道我們不應把這些被歷史的煙塵湮沒的女作家挖掘出來,平反并再評價如此寶藏豐富的文學資源?在“士有百行,女唯四德”的古代,女作家的成長成名是多么艱難。先秦幾乎不見有關才女的記載,兩漢也只寥寥數(shù)人,但魏晉以后,記載了大量的才女,至明清就已形成了可與男作家比肩的女作家陣容。不但如此,從詩三百開始,大量詩作是從女子口中唱出來的,也就是說,周代婦女詩歌就已以血緣的基因注入中國古典風騷傳統(tǒng)詩歌了??梢酝蒲莩鰜?,婦女詩詞并不僅僅體現(xiàn)在有名有姓的才女之中,它早已以隱態(tài)的形式存在于男性中心文學的總傳統(tǒng)中了。康正果在《風騷與艷情》中系統(tǒng)地討論了古典詩詞的女性研究,是一部別開生面的古代女性詩學著作。他在第八章:婦女詩詞:才女的才情和詩名中,通過淪落的才女、閨中的才女等章節(jié),讓讀者見識了那些可嗟可嘆、可感可佩的女詩人。她們的人生遭際、詩才文名都應更充分地被梳理和建構出來。包括女性文學史上的書寫主體地位,確立女性文學的寫作傳統(tǒng);分析并建構女性文學的審美主體地位,在女作家作品中存在的形式、主題、內(nèi)涵、風格等等不同于男性文學傳統(tǒng)的“另一個中心”;正如GG有感于西方女性主義者對19世紀女性文學的挖掘建構,承認“19世紀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的婦女確實擁有她們自己的文學與文化?!?/p>
中國女性詩學的建構還應廣泛吸納可資借鑒的理論資源,比如馬克思主義的女性主義批評,其對權力運作的分析,觀點起源于馬克思和盧卡契的歷史唯物主義。正是對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借鑒和吸收,西方女性主義文論得以犀利地介入批判資本主義的男權社會,為改變女性現(xiàn)實處境提供了新的觀物方式和出口。盡管西方女性主義問題多多,自相矛盾、相互攻訐。但它無疑給人類思想提供了一道新的風景和遺產(chǎn)。人們難忘露西·伊利格蕾:知識和理性的主體在西方傳統(tǒng)中總是被界定為男性的。它通過女性的臣服成為現(xiàn)實。而女性則是與不完全、未分化、無形式和世界的不定的物質性等聯(lián)系在一起的精彩宏論;GG說,強悍的女人被描繪成“閣樓上的瘋女人”,描繪為對男人一種閹割的威脅。這一觀點已被西方女性主義者廣泛運用于文學作品分析……女性學在美國的學術界已經(jīng)是公認的研究領域,有八百多個授予學位的項目和系列。
對于中國女性主義文學來說,單一的性斗爭寓言已顯得膚淺和無必要了。女性,不管是作為一種本體論的或者心理差異的結果,還是作為一種歷史和社會結構的結果,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就是研究女性創(chuàng)作的文學是怎樣表達或表現(xiàn)女性生活與體驗的。它同時也研究、了解男性是怎樣運作文化來推行他們在文化上的絕對宰制權的。通過以女性主義的視角觀物、觀世界,改變女性的現(xiàn)實處境、并最終促進社會和諧進步;規(guī)避對西方女性主義文論的全盤生硬套用,發(fā)現(xiàn)并發(fā)展具有本土意義的女性主義文學的話語模式,這基于中國女性不同的生存境遇、文化處境以及本土經(jīng)驗;中國女性主義文論要在自己的文化傳統(tǒng)中形成理論域、問題面。在這個全球化時代,西方女性主義已發(fā)展到后女性主義、全球女性主義階段,中國女性主義文學也應致力于話語權的覺醒和女性話語建構帶來的連續(xù)性,為新時代全面提高生活幸福水平的目標貢獻智慧。
女性主義,作為一種方法論,就像園林學中的移步換景,你只不過移動了腳步,從另外的視角看出去,景色果然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