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佳昌
年近六十,父母的身體大不如前了。新樓房的電梯還沒開。七樓,來回運兩趟東西就會兩腿酸痛,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精打細算大半輩子,他們每天都要親臨現(xiàn)場盯著干活的工匠,這里應(yīng)該怎樣,那里應(yīng)該怎樣。我工作忙,這些事被他們主動應(yīng)承下來。有一天他們回家,褲管還沒來得及放下,褲子上多了一塊塊的白,估計是不小心在墻上蹭的。他們站在那對著我呵呵地笑,一陣心疼。他們大半輩子的經(jīng)營似乎都是為了房子。他們在房子和房子的夾縫中喘息。
我出生在北洼村的一個大雜院里。爺爺,奶奶,大爺一家,我們一家,九口人蝸居在三間矮小的磚瓦房里。不方便是有的,比如很多時候需要排隊上廁所。那是一個露天的,四周只有柵欄圍起來的廁所。每天早上陽光剛剛照在柵欄上的時候這個露天廁所就成了最搶手的地方,需要站在外面向里喊話來確定是否有人正在里面。我剛記事的時候父親在城郊的一個廣播站謀到了一份燒鍋爐的工作,每天上班需要騎行二十里塵土飛揚的土路,下班時同樣要穿過二十里的沙塵回家。那時父親頭發(fā)上和身上總是一身灰塵,有勁風(fēng)吹起的沙子,有鍋爐里飄出的煙灰,我總能在他的身上聞到煤煙子味兒。父親工作的地方位于城市的郊區(qū),從那里能看到城市的樣子。每天晚上躺在炕上都會聽到父親講城里的事情。那里不像北洼村,那里的柏油路鋪滿大街小巷,路上跑著摩托車和大汽車,汽車所經(jīng)過的地方不會揚起塵土,還有很多樓房,看起來就很氣派。父親說著,母親聽著,直做起了美夢,啥時候咱也能住在那里該多好啊。
一天晚上,母親對父親說咱們也在城郊蓋一處房子吧。母親當真了。父親徹夜未眠,盯著房梁看了一宿。木質(zhì)的房梁上有些細細的裂痕,那是經(jīng)年累月后出現(xiàn)的。盯著看久了就覺得它們會動似的,像是一張張會說話的嘴,講述著這座老房子的故事。
最終讓父親下定決心在城郊蓋房子的是父親通過自學(xué)考試被廣播電視局招錄為正式工人這件事。三十年前的農(nóng)村,誰家里能出一個正式職工是讓人羨慕的??荚嚽埃赣H每天下班后都會把書攤在桌子上認真學(xué)習(xí),有的時候用筆在書上勾勾畫畫,有的時候把它們記在本子上。我不知道他寫的是些啥東西,看著父親寫滿一頁頁紙,覺得他了不起。長大了以后我才知道,也許從那時起,在他的心里已經(jīng)開始為建一座房子準備磚瓦了。父親被單位錄用是他下定決心蓋房子的推手,要在城里工作,來來回回走更遠的路也總不是個辦法,只有搬到城郊去才會大大縮短距離。就這樣,父母被推上了一條沒有理由回頭的路。一個月圓之夜,我睡醒了一覺,發(fā)現(xiàn)屋里的燈還亮著。父母在飯桌前坐著,談著蓋房子的事,他們在紙上計算著蓋房子的每一筆開銷。父親不住地嘆氣,家里的積蓄連蓋半個房子都不夠。窗外那棵老杏樹的葉子嘩啦啦作響。母親說她來想辦法。被窩外面很冷,我起身到外面撒了泡尿,打了個寒戰(zhàn),趕緊又鉆回被窩里。
城郊是一個已經(jīng)能感覺到城市化氣息的地方。建在不遠處的一棟六層樓房已經(jīng)竣工。還可以看到不遠處的商場、醫(yī)院、學(xué)校。母親坐在父親的自行車上來到這里進行過前期考察。眼見為實,她覺得我父親說的遠不及她看到的好。母親跑遍了所有的娘家人借到了五千塊錢。成捆的皺巴巴的大團結(jié)被父親攥在手上。他的手在顫抖著,松開的時候有細密的汗珠閃爍。
動工的時間是夏末的一個上午。父母把我留給六十多歲的奶奶照看,他們領(lǐng)著雇來的工人開始為新房子加班加點地干活。白天沒事的時候奶奶會領(lǐng)著我在田壟上走,微風(fēng)蘸著陽光吹在我們的臉上。父母一走就是幾天不回來,晚上他們住在離那不遠處的二姑家。我常忍不住問奶奶他們什么時候回來。趕明個就回來了,每次問奶奶都這么說?!懊鱾€”對于年幼的我來說是個即苦澀又有盼頭的字眼。
新房子快要建好了。按照當時的規(guī)矩,主家是要請干活的工匠吃一頓好的。夜幕降臨,母親扎著圍裙在灶臺與案板間忙碌。一盞白熾燈在房梁上伸下來,蠅蟲繞著燈泡飛舞,在墻壁上印下碩大的移動的暗影。我趴在屋內(nèi)的小窗子向外屋的廚房看,灶火很旺,鍋里已經(jīng)升起熱氣。扎在母親身上的圍裙像裙子,她的動作麻利,在灶臺與案板之間來來回回。母親在燈光的照耀與蒸汽的襯托下像個舞者。支在一旁的餐桌上已經(jīng)擺上了一盤五香花生米、一盤青椒炒肉、一盤西紅柿炒雞蛋、一盤蕎面與肉做的腸,直看得我流口水。而母親手中握著的菜刀還在案板上“嗒嗒嗒”地響著。隨著聲音的結(jié)束,一盤午餐肉也切好了。我從來沒有一次性見過這么多好吃的,趕緊從炕上跳下來鉆進廚房。裝午餐肉的鐵桶里還剩下點肉沫。母親用筷子把它們仔細地刮出來放進我的嘴里。那是我第一次吃午餐肉,近三十年過去了,至今仍懷念那個味道。那頓飯以后的很長時間我們的餐桌上只有青菜和大醬。母親說在招待工人這件事上,是打腫臉也要充胖子的。
在鄉(xiāng)下,婦女們聚在一起愛說些閑言碎語。左鄰右舍的婦女們說母親的心氣兒太高,好好當個農(nóng)民不成嗎,再努力也脫不了窮根兒。倔強的母親聽到這話很不服氣,在還沒給房子上玻璃窗的時候就住了進去。已經(jīng)到了冬天,本是安裝玻璃窗子的位置上蒙上了塑料布。冷風(fēng)吹得塑料布嘩嘩作響,寒氣透過薄薄的塑料布滲進了屋里?;馉t里的火苗舞動著身體,可是對寒氣的逼近無可奈何。讓人無可奈何的不只有寒冷,父母迫不得已走上了漫長而艱辛的還債之路。母親托姑父給焊了一輛人力三輪車,每天早上四點多就去菜市場進菜。瘦弱的母親蹬著裝滿蔬菜的三輪車很吃力,喘著粗氣運到城管容許賣菜的地段開始叫賣。無論春夏秋冬,無論打雷下雨,母親從未間斷賣菜的腳步。她的菜價總要比別人略低一點,為的是多賣出一些,她說這叫薄利多銷,因此每天她都能蹬著空蕩蕩的三輪車回家。因為價格低,母親還會遭到同行的排擠,鬧出過很多矛盾。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對于本身就廉價的商品而言,薄利多銷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相反過度勞累會對健康造成影響。那些年母親的雙鬢多出了很多白發(fā)。
父親礙于工作的限制不能加入母親販賣蔬菜的行列。單位的領(lǐng)導(dǎo)知道家里的情況后找到父親,問他有個新的崗位要不要,每個月可以多八十元的崗位補助,只是離家稍遠些,條件艱苦。父親聽說每月可以多八十元錢二話不說就答應(yīng)下來。那是離家二十五華里外的高寒山頂,在我大一些的時候去過一次,因為可以自己生鍋爐屋里還算暖和,可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光是夜里呼嘯而過的寒風(fēng)吹得窗子嗡嗡響就叫人不寒而栗。父親在那里上三天班休三天班,上班期間不能回家。他不在家時我吃飯的問題就放在離我家不遠處的二姑家。每天下午放學(xué)到二姑家吃晚飯,晚上母親順路接我回家。輪到父親休班時他會和母親一起賣菜,這樣母親能夠輕松不少。我和母親都盼著父親休班,這樣母親不用那么累,我也可以見到爸爸了。我們家這座有四間屋子的平房就是靠著一斤蔬菜一斤蔬菜賣出來的。
我家在開始蓋這座房子的時候這周圍還沒有房子,前面的土地還有人種著莊稼。后來來這里蓋房子的人多了起來,情況和我家差不多,大多都是從農(nóng)村來的,很多也都借了債。日子一天天好過了,忘了具體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母親不用再蹬著三輪車賣菜了。而且我們這里不再是城郊,隨著城市化進程的加快,城市的面積就像逐漸膨脹的氣球,我們這里成了市區(qū)。我們在北洼村鄉(xiāng)鄰的談?wù)撝幸仓饾u改變了形象,成為徹徹底底的城里人。我們是具有雙重身份的人,從農(nóng)村走出來,我們的根性是農(nóng)民,可我們現(xiàn)在又是城里人,拿戶口本一看,可不就是城里人嘛。沒有人懷疑我們的雙重身份。時間一不小心就跨進了2000年。本以為在房子這條路上艱難爬行的父母終于可以放下腳步休息了,可又被另一件事提起緊張的心。
溫暖的陽光灑進院落,午后的暑氣被傍晚的微風(fēng)吹走。柔和的陽光是跟著測量隊員一起走進胡同的。聽說某個開發(fā)商看中了這里的地皮,有意在這里開發(fā)住宅樓,要按照面積及院落的陳設(shè)制定補償措施。這則消息無異于一個重磅炸彈。這里的居民沸騰了。作為最早在這里落戶的父親,房屋補償問題也牽動著他敏感的神經(jīng)。房子被占了可以拿到一筆補償款,就得需要買一處樓房,加上裝修的費用得需要多少錢呢。算來算去是有富余的,可這小院子畢竟是父母辛辛苦苦掙下的,遭了不少罪,如果價位上不去肯定心里會有落差,因為這不單單是一座房子,更多的還有風(fēng)餐露宿的辛苦和鄉(xiāng)鄰嗤之以鼻的嘲笑,這些都一股腦涌上父母的心頭。住在這里的居民都有這個想法,都想盡可能多一些補償款,站在他們的角度看這個問題,這也是人之常情??墒怯幸粋€奇怪的現(xiàn)象出現(xiàn)了。很多人家不顧及房子的承重能力在原有的基礎(chǔ)上蓋起了二層,還有的在門前載上兩棵樹,在院子里打一口不能出水的洋水井……父母考慮到房子的承重問題打消了在屋頂上再蓋一層的想法,打水井嗎,已經(jīng)在蓋房之初就打下了一口出水很汪的水井。父親說即便是保持原樣,按照當時的行情來看,家里依然能夠剩余一筆錢的。要說唯一不舍的會是當推土機開來的時候,一手辛辛苦苦建起的房子只需要幾分鐘就會被推倒了,讓人傷感。
兩個月后又有消息傳來,因為資金短缺,這里不被征用了,而且那些蓋起來的二層被政府定性為非法建筑,責(zé)令整改。很多本以為能撈到便宜的人反而又搭了很多錢進去。父母為自己沒有憑一時沖動而慶幸。人們在這樣一場風(fēng)波之后又回到了安靜的生活狀態(tài)中。時間在波瀾不驚中又過去了很多年,這座房子在風(fēng)吹雨打中沒有出現(xiàn)任何問題。父親時常背著手在院子里走動,他和母親多年打拼掙下了這座房子,他的內(nèi)心是知足的。按照他的說法咱不是那富貴命,有多少人還沒有屬于自己的房子呢,能有自己的一個小院兒那簡直是享福了。可是近兩年,另一處房子的身影在冥冥之中逐漸清晰起來,它向我的父母呼喊著,準備壓在他們的身上,讓人措手不及。
在父母一輩人的心中,兒子要結(jié)婚是要給置辦一處樓房的,否則會被人看不起,更何況總會覺得愧對兒子些什么。在大環(huán)境的影響下他們的想法根深蒂固,依照我的想法,就先住在平房里,等過些年自己有了錢再置辦也不遲。父親看著日漸升高的房價急了眼,你小子,等到那時還不知道要漲到多少錢嘞,而且沒有樓房,哪個姑娘肯跟你過日子。房價逐漸增高有目共睹,哪個姑娘肯跟你過就是他們的單方面想法了。過日子是跟人過,又不是跟房子過,我心里這樣想,卻不敢反駁??梢赃@樣說,讓父母坐不住陣腳的直接原因是逐漸增高的樓價。父親說拿一百塊錢買排骨,一家人可以足足吃兩頓,可別說拿一百塊錢,就是拿一萬塊錢扔進樓房里,連個水花都看不到。父親把一萬塊錢比作一塊石頭,而且應(yīng)該還是一塊不小的石頭,扔進購買樓房的這汪湖水里,連點波紋都看不到。
父母經(jīng)過多方考察,最后托熟人買了一處期房。期房,顧名思義就是房子還沒蓋先把錢付了,這樣的話會比買成品房便宜很多。為了我,他們拿出18萬元付了首付,剩下還房貸的事我責(zé)無旁貸。父親省吃儉用,多年前為了還債他戒掉了煙酒。而母親到現(xiàn)在還在用著早就在市面上看不到的老式諾基亞手機。在智能手機橫行市場的時代,母親對智能手機表現(xiàn)出很強烈的排斥感。我多次提出要給她買一部智能手機,也不算貴,一千來塊錢就能買一部很好的??赡赣H以不會用為由堅決不要我買給她。我知道母親念過高中,而且學(xué)習(xí)成績很好,若不是家境問題早就是大學(xué)生了,一款智能機能難得住她嗎,放在手里兩個小時就什么都會用了。期房的價格比成品房便宜,可錢先給人家了地面上卻光禿禿的,總也有些風(fēng)險。樓房動工的日子一天天往后推遲,父親有些坐不住了,擔(dān)心開發(fā)商卷著錢逃跑。他隔上幾天就去那里看看,直到看到挖掘機工作以后才松了一口氣。
為了盡可能地節(jié)省,家里決定簡裝修。我在醫(yī)院工作,是不可能有太多的時間操心裝修的事,于是父母就擔(dān)負起了監(jiān)工的角色。他們擔(dān)心錢花了,最后工匠偷懶不好好干活。要知道即便是簡裝修也得要個十萬八萬。我的婚期臨近,父母在新房子這件事上開始了和時間賽跑。他們穿著干體力活時才穿的破衣服在屋子里的灰塵中勞動。年近六十的父母靠他們的雙手艱難地蓋完了一座房子后又為他們的兒子“蓋起了”另一座房子。如今已經(jīng)身無分文的他們站在我面前時呵呵地笑。我知道他們的笑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因為畢竟有兩座房子放在這里,而且兒子即將結(jié)婚,無論從哪方面講他們都應(yīng)該笑。吃過晚飯,父母早早地睡下了。他們的鼾聲如雷,那是繁重體力勞動下才會有的鼾聲。可我又把它聽成了喘息之聲,是那種馬拉松運動員發(fā)出的艱難的喘息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