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必常
自退休之后,高興喜歡在單元門口罵人。今天又在。
這半年來,他老是不高興。他罵一單元的人道貌岸然,衣冠楚楚,簡直就是畜生,垃圾都塞到鼻孔眼來了,就是沒人來清理。
一單元是高興的杰作。一單元每層樓只有一戶人家,卻占有一個單元的地盤。當初常在鎮(zhèn)推行集資建房時,他是常在鎮(zhèn)財政所的頭。常在鎮(zhèn)窮,但常在鎮(zhèn)的財政所并不窮,于是他就想著為自己和手下的職工謀點福利,于是一單元就誕生了。
修一單元的時候,高興剛開始是準備把一單元修到三單元那邊的,三單元那邊靜,門前還有一株古樹,高興喜陽不喜陰,再加上他的一個深通風水的親戚對他說,老哥,就這塊地來說,那頭的風水不好,那是一塊陰地,陰澤女人,住在那邊的男人要么會成為妻管嚴,要么就會栽倒在誰的石榴裙下,而這邊卻是龍虎之穴,是給人提神和壯膽的,是前途無量的。高興想,也是,一單元就定在這邊了,但愿這人一住進去,能事事如我所愿。
房子設計是六層,一樓是煤棚加貯藏室,住戶是從二樓開始的。在分房的時候,他又向親戚請教。親戚說,按照《周易》的規(guī)矩和你的身份,應該住五樓,五樓是君位。高興說,五樓太高了,年紀一歲一歲往上漲,將來老了,爬樓都成問題。親戚說,不住五樓住三樓也行,三樓居中,善始善終。高興還是不滿意。他說,你曉得我要把這一個單元的房子都分給誰嗎?親戚說,這我不知道。高興說,全是親信。親戚畢竟是江湖中人,高興這一說,就知道他想要二樓了。這樣一來,親戚就得給高興一個二樓好的說法,這叫討口風,我們常在鎮(zhèn)的人大都信這個。
親戚拍了拍腦袋,再用左手掐了掐指頭,說,你看我這記性,全被狗吃了,光算地利忘了天時和人和,再把天時和人和加進去,還是二樓最恰當。房子一分完,高興接著就裝修,剛一裝修好,他就搬進去住了。緊接著,一單元五家人全都入住了。
整個單元人都入住以后,高興實在是太高興了,就決定邀約大家聚一聚,一個單元的人從同事到親信,再從親信到鄰居,這感情一步一步深,不喝上幾杯又怎么行呢?
酒是人頭馬,洋酒。洋酒他不習慣喝,但他卻習慣于聽人頭馬的廣告:人頭馬一開,好事自然來。在他這位置上,想的自然都是好事。
人頭馬是葉甚高送的,那年頭,喝這酒比喝同等份量的人血還貴,這750毫升酒要買到手得出兩千塊。高興于心不忍啊。可葉甚高說,高所,你可是我的再生父母,生命是父母給的,回報父母那是自然的事。高興覺得這小子懂事,重情誼,既然他都把自己當父親了,那他就得把他當兒子來對待。高興說,小葉,下不為例。葉甚高想,哪有那么多例呵,老子一年工資還買不上一瓶酒……
高興記得非常清楚,和他分享這瓶酒的,除了老伴,還有侯杰,還有胡來,當然還有蘭香。他高興,能上他這酒桌的人,都是他認為最靠得住的人。
酒喝完后,他一反常態(tài)地把酒瓶收藏了。之前比如說他喝茅臺什么的,每每喝完,都要把酒瓶砸掉,說是打擊造假,其實是怕授人以柄,酒瓶一放多了,說不定哪天會成為罪證,這一砸,就死無對證了。而他對這人頭馬的酒瓶就破了個例,高興自己清楚,他何止是收藏一個空酒瓶呵,他收藏的是別人對他的尊重,或者說是敬畏。
和高興一樣不高興的,還有三樓的葉甚高。
葉甚高在半年之前還算是高興的鐵桿,這半年下來,鐵桿開始生銹了。高興就想著要割他的象鼻子(出洋相),就拉著長長的聲調(diào)喊。他喊了幾聲,沒人應??筛吲d明明是聽到這小子回家的腳步聲的。葉甚高的腳步聲高興再熟悉不過了,自從他大學畢業(yè),一直尾隨在高興的屁股后面當跟屁蟲。葉甚高也特別勤快,高興家大事小事他都爭著干,從當初的劈柴擔水到后來的扛煤氣罐倒垃圾,一直到前幾個月還在給高興開車門。高興也沒有虧待他。高興把他從一個一般職員培養(yǎng)成所長辦公室副主任,主任,副所長,所長。葉甚高的仕途從一開始就是高興一手策劃和實施的。所里有一些老資格的人竟當著他的面說葉甚高是他的干兒子,他也不反駁、不爭辯。葉甚高也懂事,他經(jīng)常說高興是他一生中值得尊敬和學習的長輩。高興連喊四五聲,沒人回應,最后,葉甚高的保姆從窗口伸出頭來,不陰不陽地丟了一句話:“葉所長不在?!备吲d心頭想,老子明明聽到他上樓的,你躲在家里不回應我,老子以前眼睛瞎了,培養(yǎng)這么一個白眼狼。
葉甚高兩口子在家里對話。老婆說,甚高,老所長在樓下高一聲低一聲地叫你,你應他一聲又怎么了?你沒有他,會有今天?葉甚高說,他愛叫不叫,老子受他的氣受二十年了,好不容易才伸了伸腰桿,你看他那個熊樣,好像還是所長,一天伸起頸子吼這吼那的,吼得人都煩了,他媽的,從所長位置上下來,心里不平衡,想在老子這里找平衡點,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嘴臉,此時的高興還是彼時的高興?自己找不準自己的位置,白活了一世人。老婆說,甚高,話不能這樣說,你沒得高興的培養(yǎng)是不會有今天的,人還是應該記情的。他說,你婦人之見,沒有他在那里擋手絆腳,說不定老子當上縣長了!你看郭二牛,讀書的時候他哪里比得上我?可現(xiàn)在人家當副縣長了!他如果在高興手下混,能混成我這個樣嗎?我為這個所長整整給他當了二十年的長工,是石頭都早開花了,是馬都喂出角來了,可他死活不愿讓位,六年前組織上有意喊他讓位,他死活不肯,說我不夠成熟,要讓我慢慢地成熟起來,一成熟就又是六年!六年的光陰又白白死在他手頭。
他老婆還想說什么,高興又在樓底下喊,這回喊的是四樓。
四樓住的是侯副所長。侯副所長是高興從鄉(xiāng)下一個民辦小學發(fā)現(xiàn)和培養(yǎng)起來的,當時侯杰在一所名叫三岔河小學當代課老師,高興在一次下鄉(xiāng)扶貧的工作中發(fā)現(xiàn)了他。當時高所長在那里搞蹲點扶貧,得了重感冒,多虧侯杰一家人的照顧和幫助。他病好后,就帶著侯杰回鎮(zhèn)上,最初在所里打雜,后來所里有一個學習的機會,高興就派他到一所職業(yè)學校去讀了兩年書,讀書回來后就很自然地轉(zhuǎn)了干,然后就到辦公室搞宣傳,退休時,他把小侯弄了個副所長。高興想,葉甚高不理我,侯杰理我。
可侯杰到底還是沒有理他。當高興在樓下叫到第四聲時,小侯的老婆從窗子里伸出頭來回應了一句,老領(lǐng)導,侯杰回老家去了。高興想,放屁啊,老子剛才還看見他呢,難道侯杰也變成白眼狼了?
候杰兩口子在家用嘴巴打仗。老婆說,侯杰,人家高興用心貼你、你拿背去貼人家,你沒有高興,會有今天?侯杰說,老婆,你小聲點,樓下姓葉的都沒有應他,我敢應他?我應了他我不遭樓下的整死?我是和他一起回家的,我應了高興,不就是出賣了他?老婆說,葉甚高是白眼狼你也是白眼狼?你沒有高興,還在你那個窮山惡水的家鄉(xiāng)翻泥巴餅子。侯杰說,嘖嘖嘖,你連自己的老公都看不起還看得起你自己?老子既然能夠到鎮(zhèn)上來混個副所長當,在老家就混不出頭?老子要是做生意,準發(fā)大財,老子要是種田,準是種田能手,老子要去打工,準當上白領(lǐng)了,就算老子什么樣都不做,在三岔河小學里混,至少也得混個校長當了。老婆說,侯杰,沒得高興,你不會有今天的。侯杰說,你說的話也在理,可他高興如果沒有我們侯家,不知早死到哪里爛到哪里去了,這叫報恩,知恩不報是小人,他現(xiàn)在不報我們侯家的恩,下輩子準得變牛變馬披毛帶角還我家的賬,救命之恩比天還大,我得到這點算什么?得到這點實惠能夠和天比?就算扯平了,我們誰也不欠誰。老婆說,我總算看清了,要是早知道你這副德性,老娘嫁豬嫁狗也不會嫁給你。侯杰說,你要嫁豬嫁狗你現(xiàn)在去嫁呀,老子看到你這黃臉婆的樣子就想嘔,你還以為你是十八歲的黃花閨女?老子才沒有稀罕你呢!老婆一氣,跑進了臥室。
高興又抬起頭來,開始叫五樓。
五樓是舅侄子,也是副所長。姓胡,單名一個“來”字,行伍出身。在當兵之前,是常在鎮(zhèn)街頭的十足的爛仔。后來當兵轉(zhuǎn)業(yè)后,由于他以前的名聲,沒有哪個單位敢要他,高興老婆先是在床上喊要,要完后就給高興提要求,高興一高興,頂著壓力就把他要了下來,當時的幾個副手就拿這件事在他背后捅刀子,他還為此背了一個處分。后來胡來改了,說改就改了。浪子回頭金不換,胡來變成了好人,高興也送胡來出去混了個文憑?;斓昧宋膽{后高興就給了他一個重要崗位,再后來就當了副所長。在分一單元的房子時,他把一單元的五樓給了他。按那個親戚引《周易》的說法是把君位給了他。他這回推薦所長候選人時,高興是把他和葉甚高一并推出去的,無奈葉甚高是大本,正規(guī)科班出身,還有,胡來以前人生路途上背的黑鍋,使他錯失一次為一所之君的寶座。高興知道舅侄子還在為這件事生他的氣,但因三樓四樓都沒有理他,他的老臉一時半會沒地方擱,就想到舅侄子了。高興在那里叫了幾聲,還是沒人應,就連一個頭都沒有舍得從窗口伸出來,高興有些絕望了。
此時胡來兩口子關(guān)起門來躲在臥室里罵高興是老昏君。罵他寧可把位置讓給外人也不讓給自己的侄子,他們罵高興眼睛瞎了,選葉甚高來接他的班,這下好了,把肥水流進外人的田里去了;這下好了,三樓四樓不給你爭臉,老子也不給你爭,老子偏不爭!我胡來一家人對你怎么了?從頭到尾把你當老祖宗供,人家說是親三分顧,大領(lǐng)導都在拼命提拔自己的親戚,你一個小所長廉政有卵用!這下好了,下臺了沒有人朝了,垃圾都堆在鼻尖上了,活該!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老子讓你回過頭來好好想想,是扶親戚好還是扶像葉甚高這些外人好?等你想清楚了,我再來給你賠不是,雖然你幫我們胡家夠多的了!你幫外人是幫,幫我們胡家也是幫;幫一回是幫,幫十回八回也是幫;做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高興呀高興,人都活到這個份上了,還活不明白,你在這世上幾十年怎么活過來的?
高興老是仰著脖子喊,脖子仰時間長了,有些硬。再者,三至五樓都喊完了,一輪到六樓,實在是提不起氣來,他要么停,要么得給自己打氣。
他選擇給自己打氣。這么多年來,他就喜歡喝上一口,一口下去,人就活絡了。用他的話說,這叫酒壯英雄膽。于是他選擇先回家去,把膽壯了再出來。
如果此時老婆給他順順氣,他肯定就不下樓了,但當慣了所長太太的老婆由于換了位,心頭也不順,就奚落他幾句,這下,高興就更不高興了,他從酒柜里胡亂地薅出一個酒瓶,氣沖斗牛,徑直朝樓下沖去。到樓下一看,酒瓶竟是空的。這下,氣就更不打一處來了,他把酒瓶往地下一摔,奈何外國佬的酒瓶就是做得實在,沒有國內(nèi)的次,那酒瓶在地下叮叮當當?shù)乜蘖藥茁?,就非常礙眼地停在了他腳下的不遠處隨遇而安了。
高興于心不甘,還是抬頭看了看六樓。
六樓的蘭香現(xiàn)在正在家里。她想,高興從三樓到五樓都喊了,這回肯定要喊到六樓了。她有今天,得感謝高興。當時她進所里時,只是一個初中生,一個普普通通的打字員,能有今天的地位,得益于高興的培養(yǎng)。她知足,一個初中生,一個打字員,能混到所里的三把手,已經(jīng)不錯了。她和他是有那么一腿,有一腿又怎么了?所里那一大堆大姑娘小媳婦們哪個不是做夢都想和高興有那么一腿?只是輪不上,由嫉妒生恨,由恨而嚼舌根,于是謠言就起了……在她看來,高興是很重情義的人,十多年來,除了和她,就只和他老婆。今天這種場合,她有點拿捏不準。如果高興喊,要不要應他呢?應他,一是便宜了他,大權(quán)旁落,就如一條喪家之犬,對她來說已經(jīng)沒有什么價值了;不應他也是件難事,狗急跳墻,萬一他橫下心來,口無遮攔,把她們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往外面一抖,他可以不要老臉,可她還要,她還要坐在主席臺,她還要教育別人。她想來想去,還是準備應。她想,她不是婊子,婊子無情,她有情。她還想,她即使是婊子,也得裝著有情,現(xiàn)在她不想惹他,也惹不起他。她把頭伸出窗外等他喊。他只要一喊,她準應。
看了老半天,高興也沒有喊。這時他在想,這一幫雜種,個個都是白眼狼。當初老子只相信風水不相信《周易》,等老子把今天一過,買本《周易》來研究研究。當初要是聽親戚的,住個三樓,垃圾堆到二樓你二樓的人總得管。他想,還是《周易》管用,人不管用,人情也不管用,拉幫結(jié)伙更不管用。今天他的老臉是丟盡了!他還想喊一下六樓,他想到六樓時,他心里有些犯難了,三樓到五樓的親信都不理你,六樓你雖然幫了她,這如一樁生意,銀貨兩訖,誰也不欠誰的。他想,喊就算了,看是要看的。
他盯著六樓的窗戶,有一種高山仰止的感覺。由于太想看個明白,他一直努力把頭往后仰。他看到她了。他看到蘭香的上半身暴露在窗戶外面,他看到蘭香嬌好的秀發(fā),那一張少婦成熟的臉,那一對豐碩而有些下垂的乳房,他看見她在朝他笑……他想看得更清楚些,他把頭往后再一仰,這回他看清楚了。但這還不夠呵,他決定往后退,降低視線與蘭香之間的夾角,于是他決定仰著脖子往后退。
這一退,就看得更清楚了。
于是他就高興,就加大了往后退的速度??墒?,腳突然就踩到了酒瓶,酒瓶一滾,人一滑,他四腳朝天,摔倒在水泥地板上……
蘭香從六樓往下看,她想用目光扶起高興的身體,高興卻永遠地躺下了。
蘭香看到:一分鐘過了,高興是躺著的,過了兩分鐘,高興還是躺著的,看到第三分鐘時,她感覺到高興可能是永遠地躺下了。
她從五樓一直敲到二樓,把高興摔倒的消息告訴了一單元的人。當一單元的人到一樓時,高興已經(jīng)氣絕身亡。人們發(fā)現(xiàn),在高興跌倒的前方,有一個滾圓的人頭馬酒瓶,可能是這個酒瓶,送了他的老命。
高興的眼睛是睜著的,睜得有牛卵子那么大。除了他老伴以外,葉甚高、侯杰、胡來、蘭香都被他那對眼睛嚇得面如土色。
接下來就是討論對高興怎么個葬法。這回,葉甚高、侯杰、胡來都出面了。關(guān)于高興的葬禮,錢不是問題,問題是如何能讓他們自己高興得起來。他們一看到高興那對兇神惡煞的眼睛,死不瞑目的眼睛,心頭就不快。
同時他們發(fā)現(xiàn),高興的嘴是張開的,好像要喊他們中的誰。這更讓人后怕。
在這節(jié)骨眼上,葉甚高就只能當機立斷。他先是急,而急中憑生出智慧來。他先是伸出右手,用右手的手掌遮住了高興一直盯著天上的那對眼睛。這一遮,葉甚高似乎找到了某種感覺,他發(fā)現(xiàn)他的手一下子就能把高興盯著天的天遮住,他的右手能遮住高興的天了。接著,他使喚侯杰從家里拿來了一刀火紙,火紙一來,就派上了大用場。他用右手把高興的眼睛遮著,整個場面就顯得不再那么可怕,他示意侯杰把一刀火紙蓋在了高興的臉上,這下他就抽出了右手來。他用抽出來的右手非常麻利地把幾張火紙搓成了一個紙球,趁人不備,他把火紙掀起一個角,他堅決地把火紙球塞進了高興的嘴里,然后憑著感覺,把紙球在嘴里擼平,火紙被掀起的角又重新放平。
葉甚高想,這下好了,可以慢慢地坐下來討論如何埋葬高興的事了。
葉甚高想,在接下來的事里,他得充分發(fā)揚民主。
不用等,班子的五個人已經(jīng)全部到齊。會議決定:在火化之前,在高興的嘴里放一塊金鑲玉,給高興家屬的安葬費和慰問金翻倍。葉甚高最后總結(jié)說,這樣,我們就心安了,高興的老婆就高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