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維青
每年正月回到故鄉(xiāng)的小山村,我總喜歡大街小巷地走一遍,追憶著童年的影像,感受著這片熟悉的土地舊時年的味道。每當我站在空曠的當街路口,總不由地想起了二洋娃爺,想起了二洋娃爺?shù)奶咄翞?/p>
踢土灘是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盛行于應(yīng)縣東南部的一種民間藝術(shù),因在表演時,雙腳踢踏土地,塵土飛揚,故名。兒時,聽老爺爺們講,踢土灘是驅(qū)邪捉鬼的一種陣式,舊社會叫儺戲?;娟囀綖榘嗣麎褲h,身穿奇裝異服,臉涂紅黑相間顏料,站在八個方位,跳著奇特的舞步,每當發(fā)出幾聲怪叫后,便相互對換著位置,看似有幾分玄幻,讓人撲朔迷離。解放后破“四舊”,踢土灘仍在表演,但已經(jīng)不再是捉鬼的陣式了,而是順應(yīng)形勢,改為捉日本鬼子,跳法也有所變化,表演也更有藝術(shù)性,八名壯漢變成了四男四女,一男一女搭伴,手持花扇,呈正方形陣列,來回穿插變化,還有開門關(guān)門的之說。因為是八個人表演,看似又像八個人來回地轉(zhuǎn)圈子,所以也俗稱八人圈子。
當年踢土灘只有在每年的正月鬧紅火時才表演,關(guān)鍵人物是二羊娃,人們都尊稱二羊娃爺。二羊娃爺真名叫什么,也沒有人去問個究竟。
打我記事起,二羊娃爺就七十多歲了,已不能親自上場表演了。記得每年正月初一剛過,二羊娃爺就開始物色學(xué)員,有老隊員也有新人。老隊員過了一年也忘了不少,略顯生疏,新人則要從頭學(xué)起。選中的隊員大都是村中的年輕人,有在校的初高中生,也有年輕的老師,只要二羊娃爺能相中,誰都可以。
踢土灘的排練一般在下午進行,地點就在學(xué)校門前坑坑洼洼的土操場上。往往隊員還沒有到齊,學(xué)校的操場上就已經(jīng)站滿了看熱鬧的孩童。二羊娃爺個子不高,穿著寬大的舊羊皮襖,腰間系著一根紅腰帶,灰藍色的大襠褲,一雙新做的布鞋,顯得精神抖擻。手里還拿著一把掃炕用的短把子掃帚,用谷桿制作的那種。短把子掃帚只是一個道具,平時練習(xí)用。扇子金貴,只有在正式上場表演時才用。鼓聲響起后,圍觀的人也越來越多,打鼓的人,也越來越賣力,胳膊攏得老高。這時二羊娃爺也興奮起來,站在場中央,做著各種示范動作,雙腳踢踏著,不住地大聲吆喝著。圍觀的人看得聚精會神,不時發(fā)出陣陣歡呼聲。學(xué)員們不僅要學(xué)會動作的要領(lǐng),更要熟悉變陣的套路,因為在元宵節(jié)要前后表演三天,時間緊,排練往往在掌燈時分才結(jié)束。
經(jīng)過十多天的緊張排練,八名隊員們已經(jīng)掌握了全部要領(lǐng),能表演了,二羊娃爺也退出了場中心,蹲在一旁,得意地抽起了旱煙袋,如發(fā)現(xiàn)了問題,他會大吼一聲,一個箭步?jīng)_上去,數(shù)落上半天,態(tài)度嚴謹而認真,隊員們都不敢有半點的馬虎。
真正表演的時間是正月十四到十六共三天,下午晚上各一場。表演踢土灘的三天,人山人海,將鬧元宵的喜慶推向了高潮。人們早早地吃罷午飯,陸續(xù)涌上了街頭,不僅是看紅火,更像是一個賽美大會。辛辛苦苦勞作了一年,這時人們都穿著各色的新衣裳,小孩子還要畫個紅臉蛋,手里拿著玩具相互追逐著。還有走親戚的外鄉(xiāng)人,附近村子的村民。大家相互拜年祝福,三個一群,五個一伙,站在一起閑聊著。女人們談?wù)摰拇蠖嗍且轮虬纾痪褪钦l家的新媳婦如何地俊俏。年長的老大爺老奶奶,也容光煥發(fā),滿臉的喜氣,在人們的問候聲中,不住地點著頭,露出了幾乎沒有一顆牙齒的牙床。要是看到誰家大人抱著小孩,他們準不放過,逗上半天,非的讓小孩叫上幾聲七爺爺八奶奶,才會將手中緊攥著的糖塊塞入小孩手心。小商小販們也聞訊趕來,麻糖,小泥人,各種玩具,賣啥的都有,周圍站滿了好奇的孩童。
當鼓聲響起時,人們才會將當街的表演場地團團圍住,里三層外三層,最里一圈則是蹲在地上的半大小子。這時八名表演者也陸續(xù)進入了場中央,身穿五顏六色的表演服,腰系紅絲帶,涂著紅臉蛋,男演員頭挽白毛巾,女演員頭上插滿了鮮花。二羊娃爺嘴叼旱煙袋,早早地端坐在了鼓手旁的長條板凳上。一陣開場鼓聲后,沒有打扮好的人們也都紛紛跑了出來。當人們將表演場圍得水泄不通時,表演才正式開始。但見八名表演者手持彩扇,隨著鼓點的節(jié)奏扭動著腰肩,雙腳在地上踢踏著,時而聚合,時而分開,陣式變化讓人眼花繚亂。隨著鼓點的加快,節(jié)奏也會加快,這時塵土飛揚,人群中發(fā)出陣陣歡呼聲,表演這才算達到了高潮。
踢土灘表演結(jié)束后,其他的文藝表演才會陸續(xù)登場,這時家中有急事的人就會漸漸散去,熬肉燉雞準備著招待親戚。小商小販又開始了吆喝聲,吸引著嘴饞的孩童們。閑聊的人們又三個一群五個一伙聚在了一起,夸完東家的女婿再夸西家的媳婦。二羊娃爺則背操著手,洋洋得意地向村南頭自己的家中走去,邊走邊不停地向人們打著招呼,嘴里叼的旱煙桿發(fā)出咝咝地聲響。
夜場的表演隊形略有變化,表演場中央是紅彤彤的大旺火,表演者則圍著旺火隨著鼓點在表演。因為還在夾雜煙火的表演,當?shù)厝朔Q放斗子,還有重頭戲一挖轎(一種募捐錢的活動),所以夜場的表演比白天更加豐富熱鬧。有時元宵夜會加演一場,整個小山村燈火輝煌,熱鬧非凡。
一連三天的表演,場場精彩,百看不厭。走親戚的,住娘家的,鄰近村莊的,都會趕過來,大家都是來看踢土灘,可見當時受歡迎的程度。
二羊娃爺離世后,踢土灘表演還在年年進行,代表性人物為李恒林,也培養(yǎng)了不少學(xué)員。但隨著時代的變遷,正月的紅火也慢慢地變味了,先是流行唱大戲,后來是歌舞團,如今又流行起了跳廣場舞,踢土灘漸漸地被人們遺忘了。
今年正月我又回到了家鄉(xiāng)的小山村,雖然街上燈火輝煌,大小路口都裝上了太陽能路燈,每戶人家門前還懸掛著大紅燈籠和五顏六色閃爍的霓虹燈,但已經(jīng)聽不到了鑼鼓聲,聽到的只有零零星星的炮竹聲,在大黃華山口來回地回蕩著。大街上人跡稀少,往日的繁華早已一去不返。我來到了當年踢土灘表演的場地,也是村中最熱鬧的地方,但卻空無一人,只有高大的路燈泛著冷寂的白光,好像在訴說著什么。我回味著當年的場景,仿佛隱約看到二羊娃爺獨坐在九間殿的大樹下,耷拉著腦袋抽著悶煙,羊骨煙嘴在黑暗中,一閃一閃地發(fā)著耀眼而詭異的紅光。
選自《千高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