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進
(武漢理工大學 外國語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0)
“惡搞”一詞源于日語的“kuso”,一般來說指“通過戲仿、拼貼、夸張等手法對經典、權威等人或事物進行解構、重組、顛覆,以達到搞笑、滑稽等目的的文化現(xiàn)象”[1]對于當下流行的網絡惡搞文化,學術界不少研究將其歸為一種沒有正面價值支撐的“自我解構行為”[2],因此是一種“文化病象”[3];部分學者將其視作一種宣泄,一種“大眾精神的釋放”[3]。筆者認為,網絡惡搞文化并非簡單的、毫無內容的大眾狂歡,網絡惡搞文化主體通過符號反轉的策略質疑現(xiàn)有的文化秩序表述了一種可供替代的(alternative)正面的價值觀,草根大眾正是通過這種方式確立了自己的風格與群體認同。雖然整個網絡話語體系明顯呈現(xiàn)出混亂與零碎化的趨勢,但這種零碎化與不確定性本身即顯示出了網民對自身主體性的反思與解釋。
網絡英雄敘事是當代網絡惡搞文化中極其富有創(chuàng)造力,并且具有鮮明中國特色的文化實踐。這類惡搞社區(qū)通常樂于制造一系列英雄人物的傳奇故事,而這些“英雄人物”本身在現(xiàn)實世界里要么是完全不為人知的小角色,要么是被人質疑或者嘲笑的問題人物。此類敘事的顛覆性在于它完全逆轉了人們熟知的文化符號秩序,是一種“符號反轉”(Symbolic inversion)行為。Babcock認為,符號反轉的定義為“一種表現(xiàn)性行為,這種行為反轉,否定并廢除某些廣為人接受的文化符碼、價值觀及準則,或者以某種方式呈現(xiàn)其替代品?!盵4]29它與歐洲文藝復興時期的“顛倒的世界”(World Upside Down)(WUD)聯(lián)系密切。WUD是一種狂歡式的展演形式,它指對一種兩極對立符號系統(tǒng)的逆轉,通過這種逆轉,人們得以建立創(chuàng)造另一個現(xiàn)有社會事實以外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人們得以擺脫一切等級、約束、禁令。Babcock認為,符號反轉反應了社會秩序的隨意性,并讓人們通過把它翻過來從而發(fā)現(xiàn)它的一些特點。在這場狂歡中,日常生活的規(guī)則與邏輯被懸置并暫時忘卻,人們通過給現(xiàn)有符號體系中最底層的事物加冕,并嘲弄那些被大多數人認為是神圣、偉大、權威性的符號,從而質疑并反思高/低、貴/賤、好/壞等概念的主觀性與相對性。
筆者認為,網絡英雄敘事的符號反轉行為首先是一種對現(xiàn)有秩序的質疑與抵抗。這些抵抗與質疑行為針對的內容主要包括如下幾個方面:
其一,他們抵制的是當今社會甚囂塵上的媒體造神運動。在當今社會中,范疇的劃分時常由媒體話語及其背后的權力杠桿達成,一個社會的價值觀與行為準則的儀式化與自然化(naturalize)也時常由媒體話語的不斷重復與流通完成。媒介儀式不但從很大程度上制造了社會現(xiàn)有的符號秩序,形塑了人們對美/丑、好/壞等的認知,而且如同Nick Couldry[5]所言,媒體正在不斷制造一個個myth of the mediated center,走到鏡頭下的所有人都被迷思化,變成了與普通人相區(qū)別的,不同尋常(extraordinary)的“名人”(celebrities)。2005年,長相并不符合傳統(tǒng)審美觀,唱功也趨于一般化的超女李宇春的爆紅就是典型的例子。李宇春在選秀節(jié)目上頗具爭議的走紅引起了部分網民的批評與嘲笑,不少人認為她“不男不女”,“唱歌難聽”,但在幾年之后,這些網民中的相當一部分人成立了一個名為“春哥教”的網上聯(lián)盟,并開始對李宇春其人的形象進行徹底的再創(chuàng)作。在他們編造出來的神話里,李宇春被尊稱作“春哥”,扮演著全人類的“大哥”角色。他肌肉發(fā)達,力大無窮,性能力超強,是世界上最具有男子漢氣魄的“純爺們”,同時也是力量、正義、父權以及道德的代言人。網上出現(xiàn)了大規(guī)模關于“春哥”的P圖以及文學和漫畫創(chuàng)作?!按焊缃獭钡男袨樯婕暗絻芍胤柗崔D,第一重從“春哥教”共同體外部社會來看,李宇春的形象從“女性”轉變?yōu)榱藰O富男性特質的男性形象,在網友的不少PS作品中,巨大的肌肉,夸張的男性性征被加之于李宇春的照片之上,使其顯現(xiàn)出一種視覺上的怪誕與畸形之感;而從共同體內部而言,李宇春從被質疑、嘲笑的鎂光燈下的小丑變?yōu)榱吮徽J同、膜拜與仰視的英雄。經過復雜的符號反轉,被媒體塑造出來的那個代表著時尚、瀟灑以及社會新審美趨勢的李宇春的形象被掏空,并被網民持續(xù)賦予與之相異、相反的內涵,由此篡改(falsify)并解構了媒體所假定的社會區(qū)分。
另一種質疑針對的是主流歷史敘事以及長久以來約定俗成的歷史—文化結構。學術界已經多次對歷史的主觀性與建構性進行反思,“歷史指的是基于來自過去的信息試圖再現(xiàn)過去的一種解釋和建構”[6]。又如懷特所言[7],歷史事件無“本來面貌”可言,只有經過敘述者特定的審美性編排才生成特定意義。它如同微神話(micro-myth)一樣,“是一把用來租借的槍,一個雇傭兵;它可以為任何人戰(zhàn)斗”。歷史的建構必然遵循一定的文化邏輯和記憶機制,歷史的制作甚至涉及到復雜的后臺的權力運作?!芭锁P神話”就是草根大眾對歷史的建構性進行反思的典型例子。潘鳳是古典小說《三國演義》中的人物,其姓名未曾見于正史。十八路諸侯征討董卓時,他作為冀州牧韓馥的部將與董卓手下猛將華雄交戰(zhàn),未及片刻死在華雄刀下。這位名不見經傳的小角色從2009年開始突然受到了網友瘋狂追捧,關于他的各種題材的同人作品層出不窮:他被描繪為無雙上將、華夏戰(zhàn)神,盤古、鳳仙轉世,集勇武、忠義、智慧、善良等多種積極元素為一身。在《三國演義》中潘鳳不多時便被華雄斬殺的情節(jié),也被粉絲們進行了各式各樣的再創(chuàng)作,無名小卒的一生被演繹成一出出蕩氣回腸的英雄史詩。
在“潘鳳神話”的敘事中,世界掉了個個兒,渺小者變得偉大(如名不見經傳的潘鳳被描述成舉世無雙的上將,韓馥被描述為一代明主),英雄變成小人(如劉關張三杰變成了街頭無惡不作的市井無賴),正大光明的征服蒙上了陰謀的陰霾(如“武圣”關羽被塑造成一個坐享其成的機會主義者)。潘鳳的粉絲“蜂蜜”們認為,“無論神話故事、小說,還是被列為正史的史書記載,都不會是歷史的本來面目”,這些“蜂蜜”大多是歷史愛好者,就三國歷史而言,他們中的一些人涉獵了不同的史料與民間文獻,并從中發(fā)現(xiàn)歷史人物形象構建的天壤之別。他們認為,既然《三國演義》也好,封建統(tǒng)治者也好,傳統(tǒng)的文化秩序也好,可以編造出“溫酒斬華雄”的神話,可以將關羽塑造為武圣,我們作為主體一樣可以撕開主控敘事的皮,重新創(chuàng)作一個關羽,一個為了自己一戰(zhàn)成名,暗中對潘鳳的酒里下毒藥并直接造成一代英豪被華雄擊殺的關羽,一個為了一己之私欲不擇手段地加害于他人的跳梁小丑。
不但如此,符號反轉還可以創(chuàng)造一個“允許新角色與新觀念存在的空間”[4]25。不同于陶東風等學者對網絡惡搞行為的觀察:網絡惡搞行為“沒有正面價值與理想支撐”,有的只是“一種虛無主義與犬儒主義的人生態(tài)度”[2],網絡英雄敘事在質疑與抵制現(xiàn)有文化秩序的同時,也有著自身的價值判斷與認同模式,絕非為了抵抗而抵抗,為了虛無而虛無。其中,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就是網民們用作對付社會現(xiàn)狀的一把利劍。如在潘鳳的傳奇里,他被描述為一個無慮的知者,“自幼熟讀詩書,暢曉兵法。有經天緯地之才,包藏宇宙之志”(《上將潘鳳大傳》),當曹操孫權等梟雄問他為何不輔佐自己時,他笑對:“天下大勢,不可違之?!?《潘鳳后傳》)他也被描述為一個不憂的仁者,“笑容”是諸多文本中用得最多的一個詞。笑,透露了他溫和豁達的品質。“常常面帶發(fā)自內心的迷人微笑在優(yōu)雅與勇猛之間他占著最佳的平衡點”。連死時都“始終微笑”(《紀念潘無雙君》)“含笑仙去”(《潘鳳斬華雄武俠版》)。作為一個武者的潘鳳當然也是一個無所畏懼的勇者,出戰(zhàn)強敵時,“人們”看見“寒風里,他一揮手的瀟灑:取我兵器來!然后大步流星去了”(《紀念潘無雙君》)。“蜂蜜”筆下的潘鳳不但有著一個中華民族英雄所應具備的形象氣質,也用實際行動捍衛(wèi)了忠、義、禮、智、仁等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美德。其中,“忠義”占據了潘鳳性格的核心。他的忠義是被所有文本大書特書的一筆:在袁紹布下的“鴻門宴”上,他以一己之力挫敗了顏良、文丑兩員猛將,保證了主公的安全; 為了維護韓馥的榮譽,他強撐著病體去戰(zhàn)場上會華雄;在死之前,他記掛著的是“天下太平,百姓安?!?《上將潘鳳遺書》)在“蜂蜜”的筆下,潘鳳儼然成了華夏民族優(yōu)秀品質的代言人。網民緊接著將矛頭直指袁紹、關羽等(根據“蜂蜜”的創(chuàng)作)以卑劣的方式,為了某種赤裸裸的野心或不可告人的目的加害于他人的虛擬敵人。在這些“敵人”形象的背后即是當今社會泛濫的“工具理性”意識形態(tài)。草根英雄潘鳳與各種虛構敵人之間的矛盾,反映的歸根結底是“價值理性”與“工具理性”之爭,是“以人為目的”與“以人為工具”的兩種理念之爭。正如網民們自己所說的那樣,“人生的價值應該建立在一種信念之上,這種信念無關乎成功,無關乎能否斬華雄,而在于自己是否努力了”,對虛擬偶像潘鳳的同情表現(xiàn)了他們對同自己一樣與命運抗爭的小人物的認同。
在與春哥相關的網絡惡搞創(chuàng)作中出現(xiàn)了中西文化符號的雜糅,但這些符號無一不指向當今社會稀缺的陽剛、魄力與男子漢氣質。春哥是中國傳統(tǒng)意義上的男子漢,因為他是“父親的好兒子,人民的好兄弟”——顯然從中國的家—國倫理體系中考量,他是個名副其實的模范男兒。而強健的肌肉、強烈的正義感與征服欲,以及不斷突破自我的進取精神(“一歲能殺雞,三歲造飛機,十歲練武打,十二會作法”)又讓他帶有西方好萊塢硬漢的特質?!按焊缧磐健眰冊噲D用這種中西合璧的男性氣質去對抗當今社會日趨表面化與空殼化的審美觀,其中首當其沖的即是當今社會盛行的“非主流”文化體系。所謂的“非主流”,是一種部分年輕人所喜愛的潮流風格,它以與主流風格不符的奇異的服裝,以及怪異的發(fā)型與妝容為美,以“傷感”“頹廢”或者看起來很“拽”實則空洞無內容的文字,這是一種視形式重于實質的審美觀與價值觀。“春哥信徒”曾多次打著“春哥圣戰(zhàn)”的口號與“非主流”群體發(fā)生正面沖突,雙方互相謾罵甚至“爆吧”的事件數不勝數,此時“春哥”這個符號已經成為了網民對一種遠去的、懷舊式的、理想化的男性形象的訴求的集中體現(xiàn)。
網絡英雄敘事的惡搞行為形成了自己特有的鮮明風格。這一場狂歡的盛宴所凸顯的是一種不被主流社會關注的他者的聲音,一種屬于草根大眾的主體性?!安莞笔降恼Z言表達主要對經典文本進行“改寫、復制、模仿、轉換或拼接”[8],它通過制造linguistic hybrids以及混合體文本(macaronic texts)[9]達到對主流表征以及經典文本的戲仿(parody)效果。其主要方式包括將現(xiàn)有文化符號當作“道具”進行肆意的挪用,抄襲,篡改,拼貼,雜糅以及并置,從而得以重新整編已有符號系統(tǒng)。如以下例子:
“有一頭霸王龍跑進韓馥家后院”;“潘無雙已經被華雄用激光射殺”(《紀念潘無雙君》)
《紀念潘無雙君》是對魯迅的《紀念劉和珍君》的文體風格進行了效仿,本給人一種莊重肅穆之感,然而“霸王龍”“激光”等不可能出現(xiàn)在東漢末年的概念卻被生硬地雜糅在了一起,顯得突兀可笑,荒誕不經。又如,一些文本對耳熟能詳的歷史引言進行了抄襲,如“孔明嘆曰:‘既生龍,何生鳳!’”(《千古一戰(zhàn)》)“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上將,不肯斬華雄。”(《贊上將》),其刻意的欠嚴謹、欠考據態(tài)度,使這個關于英雄的故事充滿了粗俗而又調皮的草根味。
這些社區(qū)的成員把他們的惡搞文體稱為“內涵體”。“內涵體”風格的形成是一種儀式化的過程,它通過制造一種特殊的互動方式與框架,使得惡搞社區(qū)的草根階層們建立了自身的認同并確立了他們的共同體與其他文化群體,特別是“精英文化”以及“商業(yè)文化”等的界限,這種文體也“承載了特定亞文化群體的關于世界、社會、文化的集體想像”[10]以內涵風格為基調的惡搞社區(qū)崇尚的是“一種是狂歡廣場式的自由自在的生活,充滿了兩重性的笑, 充滿了對一切神圣物的褻瀆和歪曲, 充滿了不敬和猥褻, 充滿了同一切人一切事的隨意不拘的交往”[11]。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現(xiàn)實—上網—現(xiàn)實有些類似于特納所描述的現(xiàn)代社會的通過儀式。進入惡搞社區(qū)之后,通過“內涵”的方式,網民進入一個顛倒的世界,一種“in-between situation characterized by the dislocation of established structures, the reversal of hierarchies, and uncertainty regarding the continuity of tradition and future outcomes”[12],在這個結構里,群體團結(group solidarity)得到了強化,個體達到一種從壓抑到宣泄,從隔離到交流并以一種新的姿態(tài)回歸現(xiàn)實的轉變。
然而,“現(xiàn)實—上網—現(xiàn)實”也并非一種標準的特納式的通過儀式——雖然網絡符號反轉行為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具有閾限性,它絕非純粹的狂歡與逆轉,在這之中充斥符號的回流以及現(xiàn)實生活的噪音。在非網絡時代,人們行動的模式具有極強的框架性,受到空間及場景的多維規(guī)約。物理空間往往具有“形塑人類生活的力”,空間時常被“建構為認知架構”[13]用來構成、限制和調節(jié)人類活動。人們可以根據對物質空間的認知脈絡化(contexualize)自空間關系衍生出來的文化以及社會關系系統(tǒng),不同的空間的劃分繼而可以界定人在其范圍內應該說什么,做什么,以及應表現(xiàn)為何種身份。戈夫曼也認為,自我的展演來自于他行動的情境,人根據對情境框架(如醫(yī)院、學校)的多方面理解選擇恰當的話語風格及話語方式等。而在賽博空間的環(huán)境下,行為不再具有強烈的框架性,而是呈現(xiàn)了很強的碎片化傾向,個體的展演具有即興性與極強的彈性。
最典型的例子是“內涵體”與“不內涵”之間迅速、無征兆的切換。網民們對“內涵”作為一種特定的文體有著清醒的意識,他們清楚自己進入網絡惡搞共同體,就要學會用“內涵”的方式說話,群體會評定一個人“無內涵”、“有內涵”或者是“內涵帝”,越是有“內涵”,越是被人們當作明星來對待。但是反過來,并非一旦置身網絡惡搞共同體就必須無時無刻有“內涵”才被認可,何時應該“內涵”、何時不應該“內涵”完全沒有明確的規(guī)則。在潘鳳粉絲和“春哥信徒”的聚集地,是否被期待使用符號反轉的方式也具體到了貼子,如果貼子發(fā)起者發(fā)出了這樣的語境暗示(contexualizational cue):“不內涵地說”,回貼的人即被期待立刻進行代碼轉換(code-switching),轉入現(xiàn)實空間的話語方式。不但如此,這些共同體里還摻雜著不少與內涵惡搞的主旋律相悖的“直播貼”。比之于完全虛構、語言表達方式極盡惡搞、內容荒誕不經的潘鳳神話,“春哥傳奇”等狂歡化的敘事、“直播貼”多數情況下是嚴肅、現(xiàn)實、冷峻,甚至是陰暗的,現(xiàn)實生活中的愁苦、無奈與悲涼時常被展示給共同體的其他成員看,但惡搞共同體的網民非但不排斥,相反還非常歡迎它。直播貼的語言風格可“內涵”,可平實、直接,但真實性是對其進行評判的首要標準。這說明即使是在同質性非常強的網絡社區(qū)里,虛擬與現(xiàn)實都是混雜在一起的。由此可見,在扁平化的網絡世界里,語言和網頁窗口而非物質與文化相互作用的“空間”主導著人們的行為,只需一句話,打開一個新網頁就是一種新的情境,你無法為網絡惡搞共同體繪制一張認知的地圖,因為在網絡世界,一個事件與另一個事件、現(xiàn)實與虛擬之間的界限本身就是模糊不清,變動不居的。
從以上實例可以看出,網絡生活似乎是人類在后現(xiàn)代社會經驗“零散化”的集中體現(xiàn)。詹姆遜認為,這種零散化表現(xiàn)為不再有一個統(tǒng)一的自我存在了,因此文化亦表現(xiàn)為一種拼貼,“昔日盛傳的風格統(tǒng)統(tǒng)支解為支離破碎的元素, 毫無規(guī)則地合并在一起”,今天的文化產品是一種“歷史大雜燴”[14]。從這個角度來說,網絡話語本身是“不斷變化,移動中收集起來的各種話語碎片”[15]對于它來說,深度與崇高性被消解了,“只有沖動和樂趣才是真實的和肯定的生活”[16]
然而,網絡惡搞共同體的話語雖然具有極強的變動性,它也絕非迷幻的、吸毒體驗式的自相矛盾,無主題、無批判性的夢囈。網民們并非如同杰姆遜所說的喪失了自我,對毫不相關的文化元素的拼貼只是無意識的行為。事實上,每一個惡搞社區(qū)都會對他們的惡搞行為進行反思,而不僅僅停留于沖動與快樂的層面。如下面從球星李毅的貼吧上摘錄的這段文字就是典型的例子:
“過去我們曾經有過多少刻毒的中傷,如今都只剩下半盞嘆息,仿佛我們只是在不經意間就拂去了憎恨...驀然回首,青春就這樣在和風細雨中溜走...我最終懂得了,你在或不在,你走或不走,都不重要,因為‘這些年,我一笑而過’”。
前國腳李毅由于球技粗糙、脾氣火爆并且制造了一系列“雷人”語錄,起先被球迷們謾罵,后來逐漸成為了他們“內涵”的對象。球迷們戲稱他為“李毅大帝”,撰寫了《李毅大帝本紀》等一系列惡搞作品,但當李毅退役之時,網民們卻對自己的惡搞行為進行了上文中的反思:他們認為自己的青春正是在對李毅的嬉笑怒罵中度過的,“李毅”其實是他們自身生活以及精神體驗的一種注腳,一種詮釋,李毅與他們自身其實是互滲的。對李毅也好、潘鳳也好、春哥也好的敘事,最終都將落腳在對“我”的關懷上。格爾茨在《文化的解釋》里談到巴厘人如何把動物的野蠻、男性的自戀等元素綜合成斗雞這種關于他們自身的解釋,編織成一個關于他們自身主體性的故事。而網絡惡搞共同體也正是這樣一種能“使各類日常生活經歷得以聚集的”文本[17],它允許有趣/無趣語體的混雜,也允許現(xiàn)實的闖入,它允許歡樂,也允許嘆息,允許懷舊,也允許玩世不恭,但這一切零碎的甚至是自相矛盾的聲音還是統(tǒng)一在了“一笑而過”的輕松淡然的框架之下,并于混亂與無序之中形成了一種鮮明的氣質和獨特的風格。前文曾提出,對于惡搞共同體的網民來說“現(xiàn)實—上網—現(xiàn)實”的空間移動最終會導致一種轉變,這種轉變正是他們變成了有意識去理解并詮釋自身的群體。隨著網絡惡搞文化的繼續(xù)發(fā)展,網民們對自身的反思與理解如今已變得越來越深入,各種零碎化的詮釋開始變得越來越樣式化并具有整體性。
因此,我們不但應當仔細剖析以網絡英雄敘事為代表的惡搞行為本身如何去解構與建構文化秩序,也要將它放在整個網絡話語體系中去考察。它是這場交響樂的主旋律——它意味著解構、重建與草根式的歡樂,它也被這個系統(tǒng)中的其他話語碎片所界定、調解與沖淡,通過操縱這些虛擬世界與現(xiàn)實生活中各種互相沖突的符號,八零后、九零后網民構建了獨特的具有后現(xiàn)代主義特征的關于自我的詮釋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