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冰寒
人教版高中語文課本必修五中有一篇錢鐘書的文章是《談中國詩》。若是大談中國古典詩歌和西方現代詩的不同和淵源,這是現今學術界的大方向,只在一篇論文里詳列怕是無法全顧。此文只選擇幾個小的方向,對中學語文教學遇到古典詩歌和現代詩時各有所偏重的進行論述。西方詩歌從古希臘時就有史詩傳統(tǒng),又有戲劇的理論指導,它的文論是非常成熟和完備的。但是中國詩歌從《詩經》起就是自然情感的流露,后來文論傳統(tǒng)也對詩歌做了抒情和以文傳道的要求。因此兩者在創(chuàng)作起源、敘事結構、審美情趣、意象表達等各方面都大有差異。中學的語文教學如果不能有意識的讓學生辨析兩者的差別和共通之處,將兩者混淆,對他們的賞析和理解都是無法很好的實現。
一、意象
古典詩歌的意象比現代詩歌更含蓄更有深意委婉,意與象之間契合度十分高,特別是中國古典詩歌強調天人合一,人與自然的和諧,以達到象外之物,景外之景的效果,通過象的的疊加組合表達作者的言外之意。并且古典詩歌的意象趨向固定或者習慣化,某些常用的意象內涵已經完備。例如“黃昏”“空庭”等象慣用于“孤寂”“凄涼”等意;而現代詩歌的意象更加直白,強調主觀性,情感表達比較外露,對象的選擇比較隨意,更加著重于詩人情感的表達。例如穆旦的《春》:綠色的火焰在草上搖曳,/他渴求擁抱你,花朵。/反抗著土地,花朵伸出來,/當暖風吹來煩惱,或者歡樂。/如果你是醒了,推開窗子,/看這滿園的欲望多么美麗。/藍天下,為永遠的謎蠱惑著的/是我們二十歲的緊閉的肉體,/一如那泥土做成的鳥的歌,/你們被點燃,卷曲又卷曲,卻無處歸依。/呵,光,影,聲,色,都已經赤裸,/痛苦著,等待伸入新的組合。和劉方平的《春怨》:紗窗日落漸黃昏,金屋無人見淚痕。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不同,穆旦主要表達春天的生機勃勃,因此在春天景物的描寫中融入了人的眼光,人的欲望。還可以看出,古典詩歌為了達到人與自然的和諧,雖然象不是真實在詩人眼前的象,但基本是自然界有的,常見的象;現代詩歌更善于在合理的范圍內創(chuàng)造出新的象,比如“綠色的火焰”是自然界不存在的,但在詩歌里并不突兀,綠色是春天的主打色,火焰是春天生命力的象征,兩者的組合更加突顯生命力的旺盛。
“意”由“象”生,“象”又被“意”賦予新的生命力。兩者相互襯托的關系。“象”是詩歌里較為具體的、客觀的景物,它組成了詩歌具體的想象畫面,《春怨》的“象”就是紗窗,落日,金屋,淚痕,空庭,梨花,門。這些都是讀者一眼就能想象出來的,現實生活實實在在的物。而思念丈夫,孤身一人在家郁郁寡歡的怨婦愁思就是這首詩的“意”。“意”是作者想表達的情感,意蘊,由“象”營造出的某種氣氛和意境,是主觀的抽象的。在《詩經》里中國古人就已經運用了比興的手法,由物象引發(fā)情思。到了后來提出“意象”的說法,詩人利用象的疊加組合形成新的意思,以達到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效果。只有處理好意、象之間的平衡關系,才能創(chuàng)作出好詩,兩者相互映襯,辯證統(tǒng)一。詩人由象到意的過渡其實就是由現實世界到文學虛構世界的過渡。若有詩人想表達思歸思親的“意”卻沒有用“雁”而用了“燕”就不能讓讀者充分理解其意。因此,意與象的關系應該是辯證的,象因為意存在,意從象中出,象為體,意為魂,二者統(tǒng)一然后成就意象、意境。
二、審美情趣
中國古典詩詞用詞凝練,意境含蓄,詩畫合一,形象生動的特點在交流中融入了英美現代詩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我們先來比較下面的兩首詩:
《飲酒》(晉)陶淵明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茵納斯弗利島》(愛爾蘭)威廉·巴勒斯·葉芝
我就要動身去了,去茵納斯弗利島;
搭起一個小屋子,筑起泥巴房;
支起幾行云豆架,一排蜂蜜巢,
獨個兒住著,蔭陰下聽蜂群歌唱。
我就會得到安寧,它徐徐下降,
從朝霧落到蟋蟀歌唱的地方;
午夜是一片閃亮,正午是一片紫光,
傍晚到處飛舞著紅雀的翅膀。
我就要動身去了,因為我聽到,
那水聲日日夜夜輕拍著湖濱;
不管我站在車行道或灰暗的人行道,
都在心靈深處聽見這聲音。
從上面的兩首詩我們可以看出,兩者的意境和用詞是非常相似的,“結廬”與“造屋”如出一轍,“采菊”與“種豆、養(yǎng)蜂”異曲同工,“山氣”與后一首的中間四句的意境完全可以互相補充。兩位詩人所要表達的意思都是要離開這個充滿痛苦的紅塵世界,去過世外桃源般的生活,表現了寧靜致遠的思想和遠離塵囂的真意。從寫作手法上看,兩者都用了近乎白描的藝術手法,沒有加入主觀色彩,客觀真實地描寫景物,直白地道出胸臆。這至少可以證明中西方文化之間是有共通性的。
兩首詩所表達的飄逸、灑脫的意境在古典詩詞和英美現代詩歌都是屢見不鮮的,從李白“笑而不答心自閑”到杜甫“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后事?!保€有更多的例子舉不勝舉,而英美現代詩歌中不乏其例,如T·S·艾略特著名詩歌《荒原》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它充分表現了這樣的意境。英美現代詩歌的創(chuàng)作顯現出含蓄、凝重、集中、富有感情的特點跟他們的詩歌理論受中國的影響有很大的關系,甚至一些表達方式也基本相同。埃茲拉·龐德的名震西方詩壇的兩句短詩《在地鐵車站》含蓄、凝練,令人回味無窮:
這些面龐在人群中涌現,
濕漉漉的黑樹干上花朵瓣瓣。
這與中國古典的“人面桃花相映紅”、“楊柳青絲”、“梨花帶雨”的意境是大致相同的,反映出中西文化交流的結果。但筆者個人認為,西方的詩歌這些比喻所表達出來的意境沒有中國的那么美,那么讓人富于想象。詩歌很形象地再現了那些漂亮的面龐在人流中涌現的情景,但缺乏了一個讓人思緒飛揚的空間,語言上也欠缺了美感。比較可以看出共性,也可以看出個性。中西詩歌雖然在淵源上能找到一定的源頭或能證明兩者之間的關聯與影響,但在比較之中我們還是不難地發(fā)現兩者的差異。存在這種巨大的差異是由其本質不同、思維形式不同帶來的。
中國詩詞講究含蓄,以淡為美,而英美詩歌則比較奔放,以感情激越為勝。很突出的例子就是對待愛情方面,中西方的詩歌特點在此能得到完全的體現。中國詩人描寫愛情“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始終不把那種愛表達出來,而西方詩人會高喊“你是我的太陽,愛情之火燒得我渾身焦灼?!边@種直言不諱中國人是很難接受的,產生差異的實質在于彼此的審美取向不同。
在《談中國詩》的結尾處,錢鐘書先生為我們教學兩種不同時做了很好的建議,他說:“所以,你們講,中國詩并沒有特特別別“中國”的地方。中國詩只是詩,它該是詩,比它是“中國的”更重要。……中國詩里有所謂“西洋的”品質,西洋詩里也有所謂“中國的”成分。……容許我們的身心在這茫茫漠漠的世界里有個安頓歸宿,仿佛病人上了床,浪蕩子回到家。出門旅行,目的還是要回家,否則不必牢記著旅途的印象。研究我們的詩準使諸位對本國的詩有更深的領會,正像諸位在中國的小住能增加諸位對本國的愛戀。覺得甜蜜的家鄉(xiāng)因遠征增添了甜蜜?!?/p>
參考文獻:
[1]張國榮:《試論錢鐘書對古典詩學的闡析及其論詩特色》,《學術論壇》1997年第04期。
[2]羅埠:《錢鐘書的<讀中國詩>》,《廣西師范大學學報》。
[3]錢鐘書:《談中國詩》,《普通高中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人教版必修五》,北京:2006年11月第2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