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樺
一
老鄭是鄭作時的簡稱,叫他鄭作時就顯得一本正經(jīng)了些,叫起來總不如老鄭順口。模特一樣的身高,瘦瘦的國字臉,麥色皮膚,一雙黑亮的大眼睛隱藏在長長的睫毛下,透著深情與深沉,老鄭往你跟前一站,總是給你一種特別的感覺。
了解老鄭的人都知道,他一點兒也不浪漫,年輕時,窮得一分錢也沒有,飯也吃不飽,學(xué)也上不成,哪有什么浪漫的資本?多年以后,老鄭有了錢,開了大奔,吃上了山珍海味,臉上的蒼白沒了,取而代之的是紅潤,他的樣子一點也沒有變,肚子也沒有發(fā)福,他那絕對優(yōu)勢的身高,鼻梁又有一點外國男人的高挺,老鄭的身邊總是有主動投懷送抱的女人。但在當(dāng)時那個年代來說,老鄭的長相幾乎就是貧窮的代名詞,像個蒼白的豆芽菜,害得他找個媳婦都很難。
老鄭的人生是從二十歲開始的,也就是1977年。那時,老鄭還是小鄭。
小鄭的家在青島的麥島灣,又叫大麥島。青島大學(xué)的對面,前面是海,后面是矮矮的浮山,裸露的巖石,看上去像是少女的臉,光滑柔和得很,一點山的棱角也沒有。據(jù)說,多少萬年以前,這些巖石也在海水里,棱角都被海水磨涮掉了。麥島就在浮山和海中間,浮山不高,海拔一千三百多米,四季綠樹成蔭?,F(xiàn)在是浮山森林公園,天氣晴好時,燦爛的菊花和粉色嬌艷的櫻花相互纏綿,疊印,蝴蝶在上面飛來飛去。二十年前的浮山不像現(xiàn)在這樣張揚,滿是都市的脂粉氣息。那時的浮山像個鄉(xiāng)下女孩子一樣簡單,自然,純樸。小鄭高中畢業(yè)直接回了家,他在學(xué)校的成績很好,考大學(xué)是不會有什么問題的,他的理想是上清華大學(xué)。但是,家里拿不出他上學(xué)的錢,他在學(xué)校門前哭了兩天,母親王桃花勸了他兩天,他仍舊哭,死活都要上大學(xué)。那是恢復(fù)高考的第一年的春天,陰冷的海風(fēng)吹并不比刀子刮在皮膚上舒服多少。王桃花穿著一件夏天的衣服,凍得嘴唇發(fā)紫,渾身打顫,還是勸不動兒子,就急了。她當(dāng)著老師的面罵了兒子,王桃花罵小鄭是一根筋,跟他爹老鄭是一個模樣。鄰居家的熊小三只上過小學(xué)三年級,照樣娶媳婦,把老婆孩子養(yǎng)得白白胖胖。
小鄭倚著學(xué)校門前的一棵大樹,哀求他的母親:“媳婦我可以不娶,魚我可以不打,只要我能考上大學(xué),什么都會有的!”
“你沒想想你三個弟弟也要上學(xué),你們都要上,我哪來的錢?”王桃花一邊罵著兒子,一邊扯他往家走。兒子死活不回,不讓他考大學(xué),他就死在這兒。
王桃花動用了積蓄多年的潑辣勁兒,突然用力踢了小鄭一腳。腳剛踢出去,就聽王桃花扯著嗓門“媽呀”一聲,接著,就坐到了地上。她這一腳沒踢動小鄭,自己卻踢抽筋了。王桃花掙扎著站起來,狠狠抽了小鄭一個響亮的耳光。
小鄭捂著疼痛難忍的臉,愣愣地看著母親遠走的背影。母親那一刻的樣子,他記得格外清晰。小鄭對母親的厭倦就是從那一刻產(chǎn)生的?;氐郊依锏男∴嵲诳簧纤巳烊?,王桃花死的心都有。
小鄭的班主任李老師對小鄭考大學(xué)的前途很看好,班里像小鄭這樣品學(xué)兼優(yōu)的學(xué)生不多。他見小鄭回了家,極力勸王桃花能為孩子的前途多考慮一下。王桃花陰著臉。她的脾氣向來是火急火燎的,生活的貧困與壓抑讓她早就沒了女人的柔情。
王桃花說:“你要是可憐他,你就讓他上,反正我沒錢?!?/p>
李老師無話可說,他愣愣地看著王桃花那張粗糙的臉,樹皮一樣皺巴著,只有露出的一口白牙看上去是年輕的。李老師看著縫補漁網(wǎng)的女人,骨節(jié)長年在海水的浸泡下已經(jīng)變形,王桃花穿著一件十分單薄的衣服,坐在昏黃的燈光下,手指麻利飛快地在漁具上穿梭。一股酸澀從眼眶里慢慢涌出來,李老師默默走出了小鄭家。李老師前腳剛邁出家門,王桃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這哭是對兒子的愧疚。做為一個母親,不能讓兒子讀書,還能有什么比這更痛苦的呢?
小鄭的父親鄭大國是個木訥老實的男人,坐在那兒吸旱煙。
小鄭有一肚子話,他對父母很不滿。正當(dāng)他怒氣滿天時,小鄭看到父親渾濁的眼神里溢滿了淚水,但是終究沒有掉下來。按理說,鄭大國是生產(chǎn)隊長,掌管近千口人的吃喝拉撒。家里的生活條件應(yīng)該好一點,恰恰相反,鄭家除了兩張床,一口鍋以外,別無他物。吃飯也是有了上頓沒下頓,與村里其它家沒什么兩樣。村里幾乎沒地,依山靠海,有近十條漁船,近千口人就靠這幾條船出海生活。
小鄭從學(xué)?;氐郊乙院?,唯一的活就是到船上打魚,但是,一條船上最多能用十幾人,村里閑人很多。盡管鄭大國是隊長,但對兒子的未來與生計也是無能為力。
鄭大國對兒子說:“你看你能干點什么,就干點什么,要不就做個小買賣。我沒本事幫你,有本事你就自己闖!”
轉(zhuǎn)眼,小鄭就在家呆了一年,他試圖像老鄭說的那樣,想干點什么就干點什么,自己闖出一條路來。他原打算在家開一個商店,苦于沒錢,沒開成。于是,他就騎著自行車滿大街賣冰棍,五分錢一支,賣了兩個月,掙了一百塊錢,就不賣了,太辛苦不說,在小鄭眼里,這樣成不了大氣候。他想干點屬于男人的事情,可男人的事情是什么,他只是一種感覺,說不出具體是什么。當(dāng)時,小鄭已經(jīng)是大齡了。二十一歲的小鄭瘦高個兒,一臉沒見過風(fēng)浪的白凈,仿佛一株剛生出的豆芽菜。王桃花四處給兒子說媒,姑娘沒少看,一見到她兒子那模樣就吹了。
那個年代,農(nóng)村人找對象的標(biāo)準(zhǔn)很實在,要背得動麻袋,要能上樹下河,要虎背熊腰。否則,就是到村里干活,同樣人家一天掙十分,就給你六分。嫁給這樣一個娘娘腔的男人,老婆孩子咋活?小鄭的婚事也就遙遙無期了。一晃就拖到了近二十六七的年齡。有一次,他騎著車,不由自主地停下來,他看見校園里來來往往的人群,和他一樣年輕??粗?,看著,他的眼淚就掉了下來?;氐郊依?,王桃花叫他吃飯,他躺在破舊的床上,沒精打采。王桃花再喊他,半天,才有反應(yīng)。
他從床上下來,低著頭坐到飯桌上,三個弟弟一齊看著他,二弟鄭有利早就看出大哥的心思。待大哥端起飯碗時,他說:“哥,你學(xué)習(xí)好,能上大學(xué),還是你來上,我下來掙錢供你復(fù)讀!”
小鄭的眼睛一下子熱得酸澀起來。所有的痛苦、怨恨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作為男人的責(zé)任感。他抬起頭,把端起的碗放下,環(huán)顧了一周。父親低著頭,沉默不語。小鄭一字一句地說:“爸,媽,弟弟,我是村里學(xué)問最高的,我不該怨東怨西,我這個年齡,也該自己闖一闖了?!眅ndprint
話沒說完,王桃花的眼淚噼里啪啦往外滾。王桃花為兒子遲到的成長再次嚎啕大哭。老鄭的眼圈也紅了,遲遲不肯抬頭。小鄭低著頭,他不敢再多看一眼老鄭和王桃花。這個讓全家和自己都驚訝的決定瞬間騰空而出,小鄭決心到東北去,話一出口,就遭到強烈的反對。父親鄭大國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摔說:“你想也別想,東北那地方好,但不是你鄭作時的!”
王桃花張了張嘴巴,嘴里的飯連嚼也沒來得及,就咽下了。她眼神直直地看著小鄭:“你瘋了?現(xiàn)在最要緊的是把媳婦說下!”
“東北你不能去,王家麥島的姑娘不挑你,你就把事情應(yīng)下,選個日子把親定了,然后結(jié)婚。你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婚得結(jié)!”老鄭第一次對小鄭做出了強硬的決定,完全不管小鄭的態(tài)度。
老鄭說的姑娘叫陳美芬,小鄭見過,她是所有姑娘當(dāng)中唯一對小鄭不挑剔的。父親一說,小鄭仔細回憶起陳美芬的模樣,她的個子比其它姑娘要高,和小鄭一米七五的大個頭站在一起,相配。陳家兄妹五人,陳美芬是老大,父親是小學(xué)教師。母親一字不識,在家做家務(wù),有時也在漁船上做零工。陳家家境上等。陳美芬留了雙又粗又長的辮子,細長臉,眼睛不是很大,在她那張有一點偏長的臉上顯得還算協(xié)調(diào)。陳美芬的身材和臉蛋還算耐看,美中不足的是鼻子兩側(cè)有點雀斑。老鄭與王桃花對陳美芬一點挑剔也沒有,當(dāng)即就對姑娘露出了滿意的笑臉。但是,小鄭對陳美芬沒有感覺。在這些看過的姑娘當(dāng)中,他對同村的徐小花比較對心思,徐小花的長相與陳美芬是截然不同的,她的臉有一點兒圓,一笑,嘴巴上有兩個淺淺的酒窩,眉眼又黑又亮。那雙眼不但會笑,還會說話,跟她在一起,心情像雨后的陽光般燦爛。徐小花能歌善舞,人見人愛。小鄭對徐小花可以用一見鐘情來形容。徐小花對他的一見鐘情有些勉強,見過幾次面后,就不肯露面了。
小鄭也看出她的心思,是對自己的前途不看好。小鄭說:“我將來一定能掙到大錢,能住上洋房!天天吃白面饅頭,豬肉燉白菜!”
“你說的話就像這眼前的風(fēng),可以隨時刮來,也可以隨時刮走。”徐小花臉上的笑一點點隱沒在黑色的夜里,像小鄭心里無法表露的傷感一樣。
“為什么不相信我?”小鄭一副越挫越勇的架式。他看見徐小花的臉紅了,又白了。
“我不喜歡在鄉(xiāng)下生活一輩子!”徐小花的眼神躲閃著,不敢看小鄭的眼睛。他的目光讓她無處躲藏。
小鄭對這話是心有準(zhǔn)備的,但是徐小花說出來時,他的眼神還是暗淡了下去,他放開了她的胳膊。徐小花的高跟鞋聲穿過午后的寂靜,和她燦爛的笑臉,一同遠去了。小鄭無力地倚在身后的那棵高大的楊樹上,早春的太陽依然有一點寒冷,但是正午,照在身上,暖和了許多,他的眼圈發(fā)澀,頭有點暈。
小鄭第一次為一個女孩難過了半年。不到半年,徐小花就嫁到市里去了,聽說她的丈夫是市里的一個工人,把徐小花也調(diào)去工廠當(dāng)了工人。從那以后,小鄭對任何姑娘都沒多看一眼,看了也提不起興趣。
陳美芬是小鄭與徐小花分手半年以后,他三姨王二花給介紹的。王二花說,陳美芬對小鄭哪兒都滿意,如果小鄭愿意,姑娘愿意在嫁過來之后供小鄭接著上學(xué)。就在王桃花對自己的兒子失去信心時,陳美芬給了鄭家一個驚人的好消息。小鄭是在王二花一番眉飛色舞地講解后,直著腸子說出來這番話的:“我不可能娶她!”
在一邊抽煙的老鄭突然扔掉手中的煙頭:“你不娶她是吧,那你從現(xiàn)在起就給我滾出這個家,滾得越遠越好。”小鄭看了一眼在地上滾動的煙頭,又抬頭看了一眼滿臉青筋暴怒的老鄭,什么也沒說,摔門走了。
二
初春的天氣,暖中透著寒意,加之穿著單薄,海風(fēng)吹在身上,更加徹骨的冷。此時,天已經(jīng)黑了。小鄭來到大街上,屋頂?shù)拇稛熾S著海風(fēng)徐徐升起、飄散,家家都在做晚飯。月亮爬上了樹梢,街上一個行人也沒有。小鄭不知不覺走到了王家麥島,兩個村莊,斷斷續(xù)續(xù)的房子幾乎連在了一起。細細的街道腸子一樣扭在一起。小鄭來到陳美芬家所在的村子。到了陳家以后,小鄭才傻了眼,陳家的大門已經(jīng)插死了,看樣子已經(jīng)睡覺了,里面一點光也沒有。他輕輕地推了一下門,推不動。他站在門口,最后的希望隨著夜色掉到無邊的黑暗中去了,心里仿佛壓著一塊石頭,喘不出氣來。小鄭一步一步離開了陳家的老房子。一縷昏黃的光突然飄過。小鄭的腳步停了下來。他看見從廂屋里透出昏黃的光亮。他把耳朵貼在墻上,想聽出什么動靜來。只有春天夜晚細碎的風(fēng)聲刮在他的臉上、身上。就在小鄭將臉貼在墻上細聽時,他的后背猛地響起一聲:“誰?”
小鄭嚇得差點兒魂飛魄散,慌亂中沒看清來人是誰。他撒腿想跑,又被那人再一次喝住了。不過,這一次他聽清聲音是從一個女孩子的嘴里發(fā)出來的。
小鄭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就在他準(zhǔn)備撒腿跑掉時,他看清了對方的臉,兩個人傻傻地愣住了。
陳美芬沒有想到,她認為居心不良的男人是小鄭。兩個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不知道說什么好。陳美芬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根子,連脖子都熱了。她不知道小鄭深更半夜趴在她家墻上干什么。她抬眼看看小鄭,又觸電似的把目光挪走了,看著自己的腳。
到底是讀過書的人,小鄭見陳美芬低著頭,就鼓足勇氣,大大方方地看著陳美芬,看著她高挑的身材,他突然覺得陳美芬一點也不難看。曾經(jīng)在他印象中的長臉,看不出有多長。他忍不住又多看了幾眼。但是,他很快就制止了自己的感覺。他想,我怎么能娶一個只上過三年學(xué)的姑娘呢?最重要的是,他現(xiàn)在不想結(jié)婚,他心里唯一想的是到城里去掙錢。事實上,小鄭根本不知道潛意識里,自己在暗中與徐小花較勁兒。
“我有話跟你說?!毙∴嵉脑捪裢蝗粡奶於档氖^,把平靜的夜砸穿,把陳美芬砰砰直跳的心再次攪得風(fēng)吹浪涌,漣漪陣陣。陳美芬慌亂地抬起頭,兩只手拘謹?shù)卮怪?,一會兒又搓在一起?/p>
“以為你沒睡,就想敲你的窗戶,沒想到在這兒碰到你?!痹瓉淼木o張不知道跑哪兒去了,小鄭說得不緊不慢。
陳美芬抬了一下頭,她是想看看小鄭的表情,不料,剛一抬頭,就與小鄭的目光撞上了,就那么看著他,像她夢里期待的那樣,很近地看著他的臉,甚至能看清他臉上正呼吸的汗孔。他的臉白凈、斯文,滿是書生氣息。endprint
“我們到村外走走吧?!毙∴嵳f。
兩個人一前一后,深一腳淺一腳,很快就出了村子。春天的風(fēng)很冷,小鄭打了個冷顫,心事把他的腳步壓得越來越慢。他一直想著怎么跟陳美芬開口,走了一路,本該把話說出來,結(jié)果一句話也沒說出。小鄭不得不在路邊一棵粗壯的楊樹下停了下來,轉(zhuǎn)過身,他看到陳美芬期待的神色,突然覺得說出真相很殘忍。
“……對不起,我還想讀書,不能讓你過上好日子……”這句話在心里憋了這么久,小鄭說出來后,好像一塊巨石從心底掀翻。
陳美芬不明白小鄭的意思,她一直仰著臉,看著小鄭。
“我們不合適?!?/p>
小鄭說完了好一會兒,陳美芬的臉還仰著。不過,臉上的笑已經(jīng)僵住了,她真希望自己是聽錯了,但是,沒有,小鄭又把剛才的話說了一遍。陳美芬的眼淚就在他說完最后一個字時滾了下來。接著,她捂住臉,她的身體有一點發(fā)虛,仿佛要被風(fēng)刮走,她站不穩(wěn),無助地倚在了身后的大樹上。極力忍住的哭聲,從指縫里流瀉出來。
“……既然你不喜歡我,干嘛還要約我出來,對我說這些?”陳美芬挪開捂在臉上的手,對著小鄭大叫道。
“對不起……”小鄭慌了手腳。
陳美芬不理會小鄭的道歉,不顧一切地跑開了,哭聲把寧靜的夜色撕得千瘡百孔。
小鄭站在那里,看著陳美芬跑遠的背影,愣了一下,撒腿跑了過去。夜很靜,陳美芬傷心的哭聲傳出了很遠。待他追上陳美芬時,他發(fā)現(xiàn)陳美芬已經(jīng)跑到了海邊。小鄭越是喊她,越是怕她跳海,她越是做出不顧一切的姿態(tài)。陳美芬往海里跑去,小鄭也不顧一切地沖了過去。在陳美芬落到水里的一剎那,小鄭的身體也落到了水里。他掙扎了一會兒,伸出的手終于抓到了陳美芬的衣服,用盡所有力氣死死拖住她。就在小鄭不顧一切同陳美芬撕扯的時候,只聽“咔嚓”的響聲后,陳美芬一頭栽倒在海里,衣服扯破了,陳美芬一聲驚叫。天無絕人之路,落潮時分,水不是很深。小鄭撲過去,在水中撲騰了幾下,才把陳美芬撈起來,渾身都濕了。
僵直的陳美芬在他懷里也一下子活了過來,她不是嚇得落荒而逃,而是伸手猛地摟住小鄭的脖子,死死地摟著,她的臉貼著他的臉,眼淚很快成了決堤的河,嘩嘩地往外流個不停。小鄭一下子就蒙了,渾身的血液涌到了腦門上,本能地躲閃了一下,卻發(fā)現(xiàn),他的脖子已經(jīng)被陳美芬摟得死死的,動也動不得,幾次試圖掙脫出她的摟抱,都沒成功。
就在他不知所措時,陳美芬開口了:“我知道你不討厭我,要不你不會救我的,從今夜開始,我一輩子都和你在一起,別的姑娘不正眼看你,你娶的不是她們,而是我。我從來就不嫌棄你。你要是愿意讀書,等結(jié)了婚,我供你?!?/p>
小鄭的心一下子被陳美芬的話說得暖暖的,他的眼圈也一陣熱辣辣的,他忍住了涌出的淚水,緊緊地抱住了陳美芬。他從來沒親吻過女孩,一陣強烈的沖動把兩人之間的平靜打亂了,他的嘴唇不由自主地沖了過去,緊緊地嘬住了她的嘴唇。就像觸電一樣,兩張嘴唇又閃開了。他推開她,站了起來,目無表情地說:“對不起,你找個好人嫁了吧?!?/p>
陳美芬突然伸出手,迅速又狠辣地扇了小鄭一個響亮的耳光。小鄭的眼睛被扇得直冒火星。他抬起頭,眼睛里驚愕的目光轉(zhuǎn)成了憤怒,之后,他冷笑了一聲,什么也沒說,轉(zhuǎn)身走了。小鄭與陳美芬的事第二天,就從老光棍鄭天算的嘴里傳開了,整個村子一片沸騰。尤其是閑著無事的女人們,猜測著事情的真假,越傳越精彩。當(dāng)然最難聽的版本就是小鄭找不到媳婦,趁著黑天把陳美芬給強行占有了。陳美芬一下子就病倒了,這事,渾身長嘴也說不清。陳美芬的父親畢竟是有文化的人,家里出了這事自己的臉往哪兒擱?他回到家,不問青紅皂白,就把陳美芬一頓痛打。陳美芬開始還以眼淚向父親示威,最后連眼淚也沒了。她不說有這事,也不說無這事。
王桃花與老鄭不管小鄭同不同意,都要給他說下這門親事。所以,王二花按部就班地去陳家,她是代表王桃花傳達鄭家的意思:同意和陳家的婚事。這一天是春天的午后,一絲云也沒有。寒冷的北風(fēng)已經(jīng)失去了肆虐的力度。夏天的腳步正一點點走近。太陽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渾身透著愜意。在屋子里窩了一冬天的老人走出家門,倚在門口曬太陽。小草泛綠,柳樹冒出嫩嫩的葉芽。喜鵲在樹梢上飛來飛去。這樣的天氣,王二花心情自然也會一片春光明媚。她哼著回娘家的小調(diào),邁著輕快的步子,推開了陳家的大門,院子里沒有人,只有一群剛下完蛋的母雞在你追我趕地咕咕叫著。
王二花站在院子里大著嗓門朝屋里喊。順著聲音走出了一個中年女人,個頭偏高,身上扎著圍裙,看樣子正在做飯,她臉色粗糙而紅潤,同樣是大嗓門。這個給王二花叫出來的圍著圍裙的女人就是陳美芬的媽。見是王二花,她臉上的笑容立馬變成了烏云:“你來干嘛?”
王二花對她的話摸不出深淺,以為是開玩笑,也笑著跟她開了一句玩笑:“婚還沒定下,就想把我給晾到一邊去了?”
“我家閨女再沒教養(yǎng)也不會嫁給一個流氓!”話沒說完,陳美芬的媽連推帶搡把王二花給攆了出去。
王二花一句話沒說成,身后陳家的大門“啪”的一聲關(guān)上了。王二花不明白陳家前后180度大變臉的原因,就隔著大門在外面喊:“開開門,總該讓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吧?”
院子里傳來踢踢踏踏的腳步聲,但很快就沒了動靜,沒有人回答她這是為什么。王二花對著陳家的大門罵道:“今天真是遇見鬼了!”
三
被陳美芬打了一個響亮的耳光后,小鄭感到自尊心被深深地傷害了。這件事讓小鄭下定決心離開村子,到廣闊天地去鍛煉自己。
第二天,小鄭偷偷去了火車站。如果告訴父母,東北就去不成。小鄭想那就生米煮成熟飯再說。他想趁人多混進開往東北的火車。有幾次,他不但沒混進去,還被站前值勤的民警當(dāng)成扒手給帶到了審訊室,關(guān)了一上午。民警見問不出什么,就把他給放了。好心的民警還給小鄭買了兩袋面包。小鄭在民警面前狼吞虎咽地吃著,民警一轉(zhuǎn)身,他就把那剩下的面包小心地藏在兜里,不餓到一定程度,他是不會吃掉的。endprint
當(dāng)天晚上,小鄭從后院偷偷進了貨場,他爬上了一輛開往東北的貨車。爬到車上以后,才知道這是一輛運煤的車,坐也沒處坐,全是煤面子,車一動,如果有風(fēng)就糟了,細小的煤面四處飄搖,眼都不敢睜,還好上面有草簾子蓋著。小鄭觀察了一下,靠近車箱體一邊,擋風(fēng),就順勢躺了下去,這一躺不要緊,感覺大腿被什么東西狠狠地咬了一下,疼得他“嗷”的一聲叫了起來。小鄭以為是蛇,他從小最怕蛇。小時候,他領(lǐng)著弟弟到浮山上拾柴,經(jīng)常碰見蛇,有一次還差點被蛇咬了,要不是弟弟眼尖手快,說不定自己早都喂花蛇了。一想到踩到蛇身滑膩冰冷的感覺,小鄭本能地一躍而起,這一腳,他自己也不知道踩到什么地方了,腳下軟綿綿的。
“你踩著我了!”小鄭瞪著眼睛仔細看,才看清腳下有個人。
這一夜過得很快,什么時間睡去的也不知道,總之醒來時,天已經(jīng)大亮了,火車已經(jīng)跑到了東北的大地上。小鄭睜大眼睛貪婪地看著,他從來沒見過這么寬闊的田野,這么平整的土地,散發(fā)著青草的淡香味道,新鮮泥土的味道,是與海邊完全不同的另一塊大地。村舍周圍長著零星或成片的楊樹、柳樹。與大平原相比,那些樹木、村舍還是孤零零的感覺,有些房子年久失修,墻皮斑痕點點,滄桑盡現(xiàn),藝術(shù)的美感蕩漾在大自然里,遠遠看去像是一幅中世紀(jì)的油畫。
此時,凜冽的西北風(fēng)早已失去了冬天的刻薄,柔軟了許多。大地上已經(jīng)有了一點綠色,農(nóng)田里到處都是人影、車馬,偶爾有奔跑的孩子。春播已經(jīng)開始了。
小鄭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鮮干凈的空氣,心情也跟著這眼前的天空一樣頓時明朗起來?;疖嚥煌5乇捡Y,田野快速地向后退去。小鄭轉(zhuǎn)過臉,看了一眼還在熟睡的人。他的臉上蹭了一層黑黑的煤灰,依稀可見的是他端正的五官,這是一個面目英俊的年輕男人,圓臉,嘴唇寬闊、厚實。
那人慢慢睜開了眼睛,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自我介紹,他叫杜成,家在青島李村。
“你去哪兒?”杜成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枴?/p>
“東北。”小鄭利落地答。
“我知道你是去東北,我是問你要去的具體地方?!倍懦裳劬σ徽2徽5乜粗?/p>
小鄭連忙說:“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p>
杜成說:“這趟車正好在我要去的長白山柳河林業(yè)局停,那是終點,中途不停車?!?/p>
小鄭看著杜成,有點傻眼,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更不知道柳河在哪兒。沉默一會兒,小鄭只好實話實說,自己是從家里逃婚出來的。杜成告訴小鄭,柳河是個林業(yè)局,一個小鎮(zhèn),他姨父是林場場長,姨父給他安排了工作,在家具廠,一個月能掙上百元錢。小鄭連忙央求杜成幫忙,見杜成不說話,就把自己沒舍得吃的面包拿出來??吹矫姘?,兩個人的肚子立馬“咕咕”地叫了起來。算起來已經(jīng)一天一夜沒吃東西了。杜成看著金黃油亮的面包,沒有拒絕。他一邊大口吃面包,一邊說:“我要是你,就娶了那個姑娘?!?/p>
小鄭說:“有了錢,不愁好姑娘?!?/p>
“人過三十天過午,老婆孩子還沒呢,再過幾年,老得胡子拉碴,哪個好姑娘愿意跟你?我跟你差不多大,兒子都上小學(xué)了,就是為了他能過上好日子,我才來東北,如果條件好了,我就把老婆孩子接過來?!?/p>
小鄭岔開話題:“跟姨父說說好話?!?/p>
杜成說:“看情況吧?!?/p>
三天之后的中午,運煤的火車停在了柳河的站臺上。小鄭與杜成偷偷爬下了車箱,在車站旁邊的一個小河邊簡單洗了頭和臉,洗掉臉上的灰塵,英氣逼人的模樣跟眼前的陽光一樣亮閃閃的。
柳河林業(yè)局,這個小鄭完全陌生的地方,四面全是大山,連綿的大山隔住了外面的世界,連路也蛇一樣隨意彎曲,能看見的只有天空、綠樹、溪水和散在樹叢中的一幢幢紅磚屋瓦,家家都是籬笆小院落,院子里堆著用來燒火的木頭,門前種著蔬菜,小蔥已經(jīng)綠了一大截。
四
車到柳河時是中午,暮春的天氣掛著葵花一樣燦爛的太陽。穿過寂靜的站臺和七扭八拐的小路,不一會兒,杜成和小鄭來到一座紅磚瓦房前,籬笆小院和紅色的木門透著鄉(xiāng)間的純樸。穿過院子的小路是用紅磚鋪成的,小路邊是燒火做飯的木頭,擺放得整整齊齊。杜成走在前面,他的身上沾滿了煤屑,衣服已經(jīng)看不出顏色,褲子磨得破損了一大塊。小鄭跟在后面,他比杜成還要落迫。餓得太久了,兩個人走路的姿勢都有些不同程度的搖晃。小鄭的心里有些緊張,他怕杜成的姨父把他拒之門外。臨開門前,杜成要小鄭說是他同學(xué),小鄭言聽計從。姨父一家人正吃午飯,小鄭躲在杜成的身后,氣也不敢大喘,腦門上滲出了汗。杜成說什么,小鄭就跟著重復(fù)什么,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感覺到杜成踩他的腳,這時他才聽清,杜成已經(jīng)把他介紹給姨父,王廠長。王廠長個子不高,胖胖的,臉色紅潤,正用牙簽剔牙。他坐在沙發(fā)上,欠了欠屁股,眼睛一直看著小鄭,從頭到腳地看著。在小鄭叫他王廠長的時候,他笑了一下。王廠長剔完了所有的牙縫兒,才慢慢悠悠地說了一句:“高中畢業(yè)跑到這里來出苦力不是可惜了嗎?”
小鄭拿不準(zhǔn)姨父的話,也就不知道如何回他,再去看杜成時,他已經(jīng)走到墻邊,脫下他那身臟衣服,像在自己家里一樣隨便。一個身材高挑、面容白凈的女孩子從里間拿出一套新衣服,遞給杜成,叫他換上。小鄭擔(dān)心地看著王廠長說:“我家窮,等著我掙錢吃飯。麻煩您……”他還沒說完,寫字臺上的電話響了起來。王廠長起身接電話去了。小鄭的眼睛一直追著王廠長的背影,不料,他的目光半路上被一個女孩子給截住了,那目光讓落魄的小鄭一點點重新找回失去的信心和勇氣。
女孩子一直微笑地看著他。她的目光像一條溪水,緩緩從他心間流過,讓他感到溫暖,甚至還有鼓勵、信任。破碎的希望像是農(nóng)民無意間丟在田間的一粒種子,開始發(fā)芽。
小鄭一下子被女孩如水的目光吸住了,他從來沒有見過那么純情的目光。他看她的時候,她也在看他。過了一會兒,小鄭發(fā)覺到自己的失態(tài),趕緊把目光從女孩的臉上挪開。他明白,此時的他沒有資格來享受這樣的溫暖。
“你叫什么名字?”小鄭發(fā)覺自己失態(tài)時,聽見王廠長問他。endprint
小鄭極力掩飾自己的失態(tài),回他說:“我叫鄭作時,杜成的同學(xué)。”
話音一落,女孩的嘴里就傳出一陣清脆的笑聲。小鄭的臉騰地紅了。杜成見姨父一直沒表態(tài),就緊跟著說:“姨父,小鄭是個好青年,他一心想考大學(xué),但家里沒錢,供不起他上大學(xué),他出來掙錢就是想用這錢上學(xué),他在學(xué)校里,門門功課都好!你就幫他一次吧。”
小鄭在一邊感激地看著杜成。
“這事沒有你說的那么簡單。”王廠長的話音不大,但聽起來是那么鏗鏘有力。這句話讓小鄭心里涌出的希望一點點破碎下去。
坐在桌邊的女孩站起來,對王廠長說:“爸,先讓他們兩個人吃飯吧,你看他們餓的?!?/p>
白米飯,辣椒炒肉,豬肉白菜燉粉條。杜成的姨母王姨一句話也不肯多說,只是吃飯,偶爾停下來與杜成聊上兩句。
小鄭看得出,王姨對杜成還是不錯的,但也看得出,對他瞎管閑事不滿。小鄭吃了一碗就放下了,他盡量忍著饑餓。
“你根本沒吃飽?!迸⒃谛∴嵎畔峦肟陼r,突然大聲說。然后,她站起來,準(zhǔn)備給他盛飯,小鄭擺手制止了她。
小鄭說:“給你家添了麻煩,我心里過意不去?!?/p>
王姨放下碗,往椅子上靠了靠:“人家城市人不像咱農(nóng)村人吃得多,哪像你!野孩子一個!”
“媽,你能不能不陰陽怪氣的?”女孩生氣地數(shù)落著母親。
晚上,一家人都在看電視,小鄭是第一次看電視,也不知道上面演的是啥。杜成直打呵欠,要睡覺,小鄭也困得不行,他跟著杜成進了一個北間,房間里收拾得很干凈。杜成躺下去沒說兩句話就呼呼地睡著了,他明天就到姨父的工廠上班了。小鄭不停地翻身,把他給弄醒了,他對小鄭這樣的動作有點不耐煩。
小鄭擔(dān)心地說:“我真害怕你姨父不幫我?!?/p>
杜成迷迷糊糊的,根本就沒聽清小鄭說什么,這幾天在車上,又冷又餓,也沒睡好,所以,身子一挨熱炕,就呼呼地睡去了。小鄭以為杜成不理他,有點生氣,說:“你明天就上班了,也該為我想想吧?!?/p>
杜成被他說得不耐煩了,一掀被子,坐了起來:“你怎么好像我是廠長,我不幫你似的?”說完,也不看小鄭的反應(yīng),又蒙頭大睡。
小鄭看著呼呼大睡的杜成,難過極了。
第二天早晨,杜成和姨父姨母都去上班了。他姨母在旅館上班,家里只剩下那個一臉純凈的女孩子,她在幼兒園上班。這幾天幼兒園在修房子,她放假在家。小鄭一直呆在他睡覺的小屋里,不肯出來。
女孩子推開門,自我介紹說,她叫王琳。小鄭只是禮貌地點點頭。此時,他并不關(guān)心她叫什么,他的眼前一直閃現(xiàn)著王廠長那張沒有笑容的臉,他在猜測王廠長的表情到底是什么意思。王琳笑著說:“不就是找一份活干嗎?我跟我爸說說就是了。”
“要是你爸不想幫我呢?”
“他干嘛不幫你?”
“謝謝你?!毙∴嵉难劾镩W出一線希望的光芒。
五
事情遠不是小鄭和杜成想象得那樣簡單。王廠長沒有收留小鄭,理由是黨委會沒通過。小鄭根本就不知道王廠長背后把他與杜成怎么認識的事查得一清二楚。為此,杜成挨了他姨母和姨父的一頓臭罵,嫌他多管閑事。
杜成事后也覺得不打招呼就把小鄭帶到姨父家太冒失了,萍水相逢,心血一熱,就把小鄭收留了。家里的糧食領(lǐng)的是三個人的,杜成一來,就夠緊張的了,現(xiàn)在,又多了小鄭,吃不消。姨母給杜成的命令是,今晚小鄭無論如何不能再住他家,說完又補充一句:“我家既不是旅館,也不是難民營!收容你一個人就夠了!”
杜成理虧,晚上下班后飯也沒吃就匆匆把小鄭約了出來,他說請小鄭吃大米飯燉肉,他說這句話時,看見姨母歪在沙發(fā)上低頭小聲笑著。小鄭哪里知道杜成是騙他,還以為杜成把王廠長的工作給做通了,高興得在杜成的肩上擂了一拳,說:“茍富貴!無相忘!”
杜成眨著眼睛看著小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早春的林區(qū)小鎮(zhèn),夜來得很早,從敞開的窗戶里飄出炒菜的味道,小鄭用鼻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整個肚子也就跟著香氣四溢了。不知不覺中,兩個人已經(jīng)走到了小鎮(zhèn)的邊緣,壓在杜成心里的話不能再壓了,他停住腳步,抬起頭,看著小鄭,欲言又止。
小鄭看著杜成躲躲閃閃的眼神,他明白杜成要跟他說什么了。眼淚一下子就涌出了眼眶,接著,他雙手抱著頭,身體像是沒了骨頭一樣,無力地蹲了下去。
“我已經(jīng)盡力了,事情不是我們想的那樣簡單!”杜成的聲音很弱,弱得只有他自己能聽到。
不論他說什么,小鄭就是不吭一聲,他蹲在地上,除了哭還是哭。淚水是絕望的表達。這樣回家,還有什么臉見人?父母現(xiàn)在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小鄭的意思是等到工作解決了,再給家里寫信說出實情。現(xiàn)在,他能對家人說什么呢,又怎么能夠說得出口?后來,杜成在他身邊又說了什么,小鄭一句也沒聽到。杜成什么時候走的,他也不知道。待他擦干眼淚,低頭看見腳邊有三十元錢。
錢是杜成給他的。小鄭慢慢拿起來,緊緊地握在手心里。這三十元錢慰藉著他冰涼透底的心。
春天的溫差很大,白天還是暖融融的,黑夜一來,就冷風(fēng)刺骨。這種氣候在林區(qū)尤為明顯。小鄭沒有走,這一夜,他在小鎮(zhèn)的街道上不停地走來走去,停下來,就冷得要命。加之他晚上連飯也沒吃,身體虛得要命。走一步,眼睛就發(fā)花。幾次,栽倒在地上,爬起來,又跌倒了。目前擺在他面前的只有一條路,怎么來的怎么回去。像一個世紀(jì)一樣漫長的夜終于熬過去了。第二天,天一亮,小鄭就來到杜成所在的工廠,叫出了杜成,準(zhǔn)備還他那三十元錢。杜成不要,三十元錢,對于他們兩個人來說,是一筆不小的數(shù)目。杜成的眼圈紅了,他實話實說,三十元是向姨父借的。
杜成說:“我對不起你!”
小鄭死死地抱住杜成,含著淚說:“大哥,等我有錢了,還你三百元。”
杜成說:“好?!?/p>
分手以后,小鄭去了火車站,他不想坐客運火車,他也不想回青島,他想偷偷爬上運貨車,半路下來,離開柳河,去東北的其他地方。下午,趁工作人員吃午飯時,他悄悄爬上了一列貨車。這次,命運又跟他開了一次玩笑。小鄭在貨車里躺了兩天兩夜,車也沒見有開走的動靜,肚子發(fā)出強烈的抗議。他再一次體驗到饑餓的滋味,緊緊捂著兜里的三十元錢,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他是不會花的。連續(xù)的饑餓使小鄭眼前金星飛舞,身體虛得要命。求生的本能讓他從貨車上爬了下來,幾乎是癱倒。這天晚上,月光比往日要明亮,使林區(qū)小鎮(zhèn)籠罩在一片清朗之中。他走著走著,雙腿發(fā)軟,倒了下去,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坐在一堆酒糟上,看樣子剛出鍋不久,細聞,還有一股酒香味。他抓了一把,不顧一切地填在了嘴里。香氣和力量立即在他身體的每一處細胞中復(fù)活。事后,他滿足地躺在酒糟堆上。但是緊接著,胃就跟著翻江倒海般地嘔了起來。長時間的空腹使他的胃無法接受這硬邦邦的東西,疼痛難忍。這一刻,生不如死,他真的想到了死。天亮的時候,他吐完了胃里的東西,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醒來的時候,小鄭愣住了。endprint
王琳真真切切地站在他眼前,正微笑地看著他。小鄭不知道她怎么會站在這里?,F(xiàn)在,他一身落迫,他對她,對她的家人,產(chǎn)生了一種強烈的恨意。如果不是她母親的居高臨下,如果不是她父親的拒絕,他現(xiàn)在也不會落魄到這種地步。小鄭直視著王琳的臉,他的目光帶著明顯的憤怒:“這回你滿意了吧?”
此時,太陽從山里跳了出來,紅彤彤的,明晃晃的。一群不知道名字的小鳥在頭頂飛過,很快消失,沒有留下一點痕跡,只有這動聽的鳥鳴聲打破了寂靜的山林。
王琳從包里拿出方便袋,雪白的饅頭正冒著熱氣。饅頭中間夾著冒著香氣的肉。原來她是來給他送飯的,她的這一舉動讓小鄭說不出的難堪。王琳把饅頭遞過去說:“趁熱吃了吧?!?/p>
小鄭看著王琳,沒有伸手。他覺得剛才不該那樣對王琳,可惜世上沒有后悔藥。
“我不是可憐你,反正我家的饅頭也吃不了,也不差你一個人。要不然也送親戚家了?!?/p>
小鄭蠻橫的聲音溫柔了許多:“你干嘛對我這么好?”
“別廢話,你要是不吃,我就扔了喂狗!”王琳不是嚇小鄭,是真扔。
小鄭搶過她手中的饅頭,狠狠地咬了一口。吃下去的是饅頭,溫暖的是全身。
王琳是從表哥杜成那兒知道了小鄭所有的情況。這個早晨,她找遍了小鎮(zhèn)的整個角落,才在酒廠后邊找到面色蒼白的小鄭,又趁母親上班后在家里做好飯,給小鄭帶了過來。王琳的話讓小鄭敏感的心變得更加脆弱,他的眼淚突然涌出眼眶。他極力忍著,不讓它掉出來。很快,王琳帶來的飯菜讓小鄭一掃而光,他感覺到渾身的力量。
小鄭沒走成。王琳背著父母,利用父親的影響力,給小鄭在酒廠找了一份工作,一個月最少也能掙一百多元錢。
六
小鄭到了酒廠以后,一直在發(fā)酵車間干活。他與其他男人不一樣,忙完自己的活,就把裝在兜里的課本拿出來看。李師傅覺得小鄭是個有意思的人,跟他家長里短的搭話。
李師傅是個跛腳的老頭,眼神也不大好。工廠所有的人都不明白,廠長為什么用這樣一個腿腳不好、眼神也不大好的老頭。
這天,有人在車間的門口探進頭來喊:“小鄭,有人找你?!?/p>
小鄭走出車間大門,迎著初夏燦爛的陽光,他看見百米之外,一個穿乳白色風(fēng)衣,身材窈窕的女子正站在那里,朝他擺手笑呢。站在燦爛陽光下的女孩是王琳。
小鄭問王琳,找他啥事。王琳扭頭看著小鄭,像看著一個陌生人一樣:“沒事就不能找你呀?”
小鄭張了張嘴,不知道說啥好。
路上幾乎沒有人,四周靜靜的,樹梢一動不動。喜歡歌唱的小鳥回到窩里盡情地享受它們的愛情去了,連咋咋呼呼的母雞們也安靜了下來,偶爾有一個或兩個陌生人騎著自行車匆匆往家趕路。王琳本來以為有很多話要說,但是,見到小鄭以后,卻不知道說啥了。兩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我過幾天就要訂婚了?!?/p>
小鄭愣愣地看著王琳,一句話也沒有。他不知道能說什么。
“你咋不說話?”王琳問。
“說啥?”
“就不能安慰一下嗎?”
“你訂婚是好事。”
王琳生氣地看著小鄭。小鄭也不知所措地看著王琳。沉默了一會兒,王琳轉(zhuǎn)身走了。小鄭想喊她,話在嗓子眼里卡著,發(fā)不出聲音。小鄭忽然很想杜成,決定把留下來的事情告訴他,他不想再為王琳信守只有他們兩個人知道的秘密。晚上,他去了杜成的宿舍,直截了當(dāng)?shù)馗嬖V杜成,他后來經(jīng)歷的事。晚上,杜成請小鄭喝酒。酒逢知己千杯少。喝著喝著,小鄭突然捂住臉,嚎啕大哭,嚇了杜成一跳:“誰欺負你了嗎?”
“王琳訂婚了?!边^了好一會兒,小鄭說得沒頭沒腦,杜成聽得云里霧里。那天晚上,小鄭醉了。醉了的小鄭吐得一塌糊涂后,呼呼大睡。
王琳和未婚夫江君健終于爆發(fā)了一場戰(zhàn)爭。
江君健把小鄭留下來的事對王琳的父母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這件事惹怒了王廠長。他要把小鄭辭退,王琳堅決不讓。王廠長說:“如果小鄭不走,我就要報告公安局?!?/p>
江君健也從不隱瞞自己的觀點,氣呼呼地說:“看見他,我心里就不舒服!”
小鄭還是老樣子,和李師傅在一起,他搶著干活,沒事可干時,就坐在水泥地上看書。他正期待著這個星期天的來臨,因為他計劃星期天把王琳約出來。就在小鄭對自己的未來無限憧憬的時候,他接到了辭退的通知。這個通知,把剛剛從黑暗中走出的小鄭再次打入一場地獄里。手里拿著辭退通知和工資,小鄭臉色慘白,天旋地轉(zhuǎn)。他暈了過去。幸虧廠醫(yī)務(wù)室的醫(yī)生及時趕來搶救了他。
他看著周圍的人,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不知道是萬分難過還是感激。之后,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他不得不離開酒廠。這時,人群中沖出一個人,朝他跑過去。是李師傅,他從兜里掏出一堆毛票,有一角的,有五角的,也有五元的,十元的。
“出門在外不容易,拿著吧。”李師傅把錢塞到小鄭手里,小鄭不肯接,李師傅也不肯拿回來,“你是我?guī)н^的最勤快、最上進的徒弟。”
緊接著,又有一個人跑了過來,是王大姐,她胖胖的身子走起路來一點也不利索,別看平時話不多,此時她的話讓小鄭分外感動:“在車間里,你是最能干的,也是最有文化的,你別走,我去跟廠長說說這事!”
小鄭搖搖頭。
包裝車間的小趙也來了,他拽著小鄭的胳膊:“我們到廠長那里給你求情!”小趙這么一說,大家你一言我一語,一起跑向廠長辦公室。小鄭攔也攔不住??粗蠹疫h去的背影,小鄭的眼睛再次模糊了。去請愿的人被廠長哄了出來。理由是小鄭假借領(lǐng)導(dǎo)親戚之名欺騙領(lǐng)導(dǎo),如數(shù)給他工資已經(jīng)是很不錯的事了,如果再鬧,就要報告公安局,給他法辦。小鄭就這樣離開了工廠,但他不能這樣不明不白地走,他要見杜成,也要見王琳。
見到王琳就像見到了救星,小鄭說的第一句話竟是:“我不想走?!?/p>
“你要是不跟杜成說,也不會有這事?!眅ndprint
“你還能幫我一次嗎?”
“幫不了。”
“你能?!?/p>
“為啥?”
“你舍不得我走?!?/p>
王琳一愣一愣地看著小鄭:“你這是向我表達好感嗎?”
“如果你不反對,可以這樣理解?!?/p>
“你想娶我?”
“你愿意,我為什么不能?”
王琳吃驚地看著眼前這個有些文弱的男人,她的心突然亂成一團麻,然后,一下子撲到小鄭的懷里,王琳哭了。亂成一團麻的何止是王琳,也有小鄭。他抱著王琳,就像當(dāng)年抱著陳美芬,心亂不安。他知道一切都是未知,沒有回天之手,但他還是拼命地想抓住什么。
就在王琳想盡辦法為小鄭尋找存身之地時,她的秘密再次被王廠長發(fā)現(xiàn)了,小鄭在公安局的介入下強行遣返山東。王琳知道這件事后,已經(jīng)無力改變,與父親斗根本就是胳膊扭不過大腿,她偷偷地跑去見小鄭:“今晚七點的火車,會有人來送你?!?/p>
小鄭又一次抱住了王琳:“我在檢票口等你!我?guī)阕?。?/p>
王琳掙脫了小鄭,哭著跑開了。小鄭是在兩個警察的護送下進入火車站,兩個警察一直把他送到家。離家出走兩個月的小鄭,在夏天的時候,回到了他的老家青島。王桃花仿佛不認識似的看著兒子:“你死到哪兒去了?害得我和你爸天天覺睡不下,活干不下去?還四處尋你,以為你死了呢?!?/p>
盡管是埋怨,失蹤兩個月的兒子突然回到家里,這個一向做事潑辣、很少掉淚的女人,臉沖著墻角,抹開了眼淚。小鄭一句話不說,把兜里所有的錢都掏出來甩在了炕上。王桃花不知所措,聲音都變了調(diào):“你到底去了哪里?干了些什么?”
小鄭還是不說話,把身子摔在炕上就呼呼睡去。
一個月后,小鄭結(jié)婚了,他的新娘不是王琳,而是陳美芬。
小鄭和陳美芬結(jié)婚之前有過一次談話,那是在陳美芬的母親從鄭家走后的一個星期,小鄭去了陳家,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為什么要去陳家的。他明明是不喜歡陳美芬的,他還是去了。那天,天氣很好,陽光一覽無余,和他的心情正好相反。趕得巧,陳美芬和母親都在。小鄭的到來讓陳美芬的母親有一點意外,她一直是期待他來的,可沒想到他這么快就來了。幾個月沒見面。陳美芬比以前明顯瘦了,憔悴了。瓜子臉就顯得有一點長,眼睛低垂著,一點神韻也沒有,皮膚因為憔悴有那么一點點的松弛??吹疥惷婪覐牧硪婚g屋子無精打采地走出來,小鄭的眼睛被深深地刺痛了。
陳美芬只是在小鄭的臉上輕描淡寫地掃了一下,好像那張臉?biāo)缇涂磯蛄艘粯印?/p>
小鄭的聲音一點也不自信:“你……病了?”見陳美芬沒吱聲,又有些討好地說,“你媽媽叫我來看你?!?/p>
陳美芬聲音不大,但是一字一句,鏗鏘有力:“你不用擔(dān)心我死,我不會死?!?/p>
小鄭不知道她說這話是什么意思。但隨即,他僵住的表情又添上了一點笑,一看就是費力擠出來的:“我當(dāng)然希望你過得好!”
“我過得不好!”陳美芬的目光咄咄逼人。
“我知道。所以,我可以娶你?!?/p>
陳美芬聽到這話并不意外,小鄭這兩個月失蹤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陳美芬知道,她只是不明白原來死活看不上自己的小鄭現(xiàn)在為啥愿意娶自己?
“你得說出為啥,我才能嫁你?!?/p>
“因為你不嫌棄我?!?/p>
就這樣,一個月后,小鄭迎娶了陳美芬?;楹蟮男∴嵶隽岁惣业纳祥T女婿,大模大樣地住進了陳家。小鄭的人生又一次在陳美芬這里拐了彎。他不知道自己以后的人生會怎樣,那時,他既沒有幸福,也談不上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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