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知道這是一座空院子。我就是奔這個空院子來的。但是沒想到院子里還散放著十幾匹馬。幾匹棗紅色的馬抬起頭,直直地看著我,大概是聞到了生人的氣味。但它們沒有攻擊我的意思,它們知道自己不是這里的主人。
院子里有幾排破舊的紅磚房。我繞開幾匹馬,一個屋子一個屋子地看。敞開門的屋子里,什么都沒有。那些上了鎖的屋子,窗戶都用木板封著,仿佛封著什么秘密。
紹洪站在一間屋子的門口,對著三腳架上的攝像機說:這里以前是鉛礦的小發(fā)電廠,建于1965年。1972年,改用東北電網(wǎng)以后,這里就成了鍋爐車間......
這個昔日的鉛礦主人,正和馬匹們爭奪出鏡的最佳位置。他解說的聲音,很快就被寂靜淹沒了。這寂靜是這么頑固,連馬吃草都不敢弄出響動來,好像害怕吵醒誰似的。
還能吵醒誰呢,工人們早就下崗了。
我一邊走,一邊傾聽這滿院的寂靜。
我好像聽到一陣慌亂的腳步聲。這腳步聲從很遠的地方傳來,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楚,最后滿院子都是。我左右看去,卻一個人影都沒有。
我知道這聲音是從哪里來的了,從紹洪的詩里來的。他寫了很多鉛礦的詩,從開山建礦,寫到鉛礦破產(chǎn)。我是他的第一讀者,也是積極的參與者。他寫的每一首詩,都在我心里裝著。漸漸地,鉛礦也裝進我心里去了。
二
那是1969年冬天的一個黃昏。一個19歲的青年,在自家院子里站著,突然發(fā)現(xiàn)發(fā)電廠的方向冒起烏黑的濃煙,濃煙里裹著幾縷通紅的火舌。青年心里一驚,急忙奔出去,向發(fā)電廠領(lǐng)導(dǎo)報告。領(lǐng)導(dǎo)起初不信,繼而驚愕。正要往出走的時候,又跑進來幾個報信的人。領(lǐng)導(dǎo)確信是真的了,領(lǐng)著大家疾步趕到現(xiàn)場。大火已經(jīng)燃燒起來了,很多人在忙著救火。
廠房的房頂蓋著鐵瓦,從外面潑上去的水,順著鐵瓦流下來。從屋里噴上去的水,也順著棚頂流下來。流在地上的水,很快就結(jié)了冰。青年和大家一起,在濕滑的地上慌亂地跑著,呼喊著忙碌著,被濃煙嗆得咳嗽著,火勢卻不見減弱。原來大部分水流到地上了,只有很少一部分澆進火里。大火在半空中肆意燃燒,火光照亮了整個礦區(qū),他們心里急冒了煙,也沒想出辦法來。有的人都急哭了。
有人喊:把發(fā)電機蒙上!把發(fā)電機蒙上!人們找來苫布,青年和大家一起,把發(fā)電機蒙上了。
這套發(fā)電設(shè)備,產(chǎn)自捷克斯洛伐克,據(jù)說是列車電站。1958年進口時,全國只有七臺。最先使用這套設(shè)備的,是陜西省的商南鎳礦。鎳礦下馬以后,冶金部便調(diào)撥給鉛礦。發(fā)電設(shè)備到來之前,鉛礦用的是柴油發(fā)電機,只能供應(yīng)小規(guī)模的斜井提升礦石。有了這套設(shè)備,鉛礦才有條件使用先進的豎井。
消防車趕來以后,水還是澆不透,只好把房頂炸開了。半夜11點,大火才徹底熄滅。一顆顆懸著的心,終于落下來。他們拖著疲憊的身子,聚到值班室,了解失火的起因。有人把爐子生起來了,爐子上的白鐵壺漸漸冒出了熱氣。有人坐在椅子上抽煙,有人坐在土炕上歇著。更多的人站在爐子周圍,把一雙凍得通紅的手伸出來烤著。也有人在烘烤弄濕的棉衣。大家東一句西一句地議論著,終于弄明白失火的起因了,是排氣管子惹的禍。房頂上的排氣管子凍了,幾個人爬到房頂上,用噴槍烘烤。鐵管子的溫度太高了,竟然把房笆里的鋸末子烤著了。令他們欣慰的是,發(fā)電機保住了。
值班室里漸漸暖和了。那個19歲的青年這時候才感覺出來,他的腳,已經(jīng)和濕透的棉鞋凍在一起,像兩個冰坨似的,完全沒有了知覺。但他還在屋里站著聽人說話。一個姓崔的老師傅看出來了,急忙打發(fā)一個年輕人,用自行車送他回去了。
青年的母親一點一點把他的棉鞋和襪子脫下來,用溫水把青年的腳洗了,把棉鞋拿到爐子上烤干。青年不敢把那雙凍得通紅的腳直接放到熱炕上,便墊上被子坐著。雙腳徹底恢復(fù)了知覺,才躺下來睡覺。青年閉上眼睛就是救火的場面,濃煙裹著火舌,在他眼前晃來晃去,鬧得他很久才睡。睡到后半夜,青年的腿突然抽搐起來,疼得他高一聲低一聲地叫喊。
青年就是紹洪,當時是發(fā)電廠的電氣維修工。許多年以后,成了我丈夫。我們驅(qū)車二百多里,專程來看他的鉛礦,最先迎接我們的竟是這座空院子。
三
空院子旁邊,還是一座空院子。紹洪說這是機修車間。二十幾臺生銹的機器,在荒草中沉默不語。這些形狀各異的機器,與破敗的廠房相互映襯,好像一幅靜美的油畫。
鉛礦的機器壞了,都送到這里修理。能修理的,修理完繼續(xù)使用,不能修理的,宣布報廢。修理工們掌握著機器的生殺大權(quán)。但他們只能掌握機器的命運,鉛礦的命運,他們可掌握不了。
臥在荒草里的機器,形狀都很怪異。從正面看,像一堆歪歪扭扭的甲骨文。從側(cè)面看,好像數(shù)學(xué)里的幾何圖。離遠了看,則像一堆標點符號。有的像問號,有的像句號,有的像一排省略號。就連院子里的廠房,也像一排粘在一起的省略號。這座院子里,說不定還會有很多省略號,只是我沒發(fā)現(xiàn)而已。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最長的省略號是那些下崗的工人。
冶煉廠的大煙筒,則像一個大大的驚嘆號,屹立在銀頭山巔。它似乎在驚異,鉛礦昔日的繁華,都去哪兒了。那些白花花的銀子都去哪兒了。
冶煉廠是煉銀子的地方,從鉛粉里提煉銀子。鉛礦人開始不知道鉛粉里有銀子,他們把生產(chǎn)出來的鉛粉,直接賣給沈陽的冶煉廠。那個冶煉廠發(fā)現(xiàn)鉛粉里有銀子,就把銀子提煉出來了。后來把這事告訴了鉛礦人,并且把銀子錢返給了鉛礦。改革開放以后,鉛礦自己也成立了冶煉廠,后來又成立了銀器加工車間。鉛礦人把白花花的銀子,變成了亮晶晶的銀碗銀盅銀酒壺,銀項鏈銀鐲子,或者其它什么銀器。一批批雕龍畫鳳的精美銀器,從這里走出去,走到一個個陌生的地方,賣給一些陌生的人。陌生人把銀器擺在貨架上,賣給另一些陌生人。另一些陌生人,把銀器擺在家里,或者送給他認為更需要銀器的人。
我手里端著相機,在煙筒底下站著。我在想那些銀碗和銀盅的芳蹤。這么好看的東西,不知道都在什么人家的酒柜里擺著。也不知道她們都遭遇了什么,看見了什么。她們僅僅是擺設(shè)呢,還是真的裝過東西。要是裝過東西,不知道裝的是美酒呢,還是女人的眼淚。每個銀碗銀盅的去向,都是一個不解之迷。人世間美麗的東西,總是令人牽掛。但我牽掛她們,不僅因為她們美麗,更因為她們的身體里,揉進了鉛礦人的靈魂。她們已經(jīng)被鉛礦人賦予了生命,在他鄉(xiāng)以另一種方式生存。她們不會想到,賦予她們生命的鉛礦人,后來也遠走他鄉(xiāng),也用另一種方式生存。她們的出生地,如今只剩下這些破敗的廠房和孤獨的煙筒。endprint
一團一團的濃煙,從這個粗笨的煙筒里冒出來的時候,一定給鉛礦人帶來過希望。不僅是這個煙筒,鉛礦所有的煙筒,都給鉛礦人帶來過希望。不僅給鉛礦人帶來過希望,也給周圍的草原帶來過希望。鉛礦的煙筒,在空曠的草原上特別顯眼,遠遠的就能望見。那個時代的煙筒,已經(jīng)是一種象征。無論是城里人還是鄉(xiāng)下人,幾乎所有的人看見煙筒冒煙,心里都會覺得踏實。好像煙筒里冒出來的,不是廢物,而是一筆一筆的財富。
這個裝過無數(shù)財富的煙筒底下,已經(jīng)長滿了荒草,一看就是很久也沒有人跡了。高大的煙筒,顯得院子更加空曠,空曠得那么遼遠,那么神秘,直讓人想起宇宙洪荒。
四
鉛礦人到來之前,銀頭山就是一座普普通通的荒山。是一個蒙古族羊倌,使這里變成了鉛礦。
那個羊倌在山上放羊的時候,無意中發(fā)現(xiàn)幾個發(fā)亮的石頭。羊倌心里一動,這不是銀子嗎?就一塊一塊撿回來,裝進麻袋里,拿到高力板集市上當銀子賣。誰也不認識這些石頭是什么東西,也沒人敢買。甚至有人恥笑這個羊倌,說他想發(fā)財想瘋了,竟拿石頭當銀子賣。
一個干部模樣的人走到羊倌跟前,拿起石頭反復(fù)看了看。他把羊倌領(lǐng)到科右中旗政府。那時候全民都在大煉鋼鐵,全民都在找礦,領(lǐng)導(dǎo)們對礦石更是敏感。他們打開羊倌的麻袋,拿起石頭研究了一番,最后決定留下來幾塊。他們?nèi)フ颐靼兹髓b定。鑒定結(jié)果說,石頭里確實有東西,有鉛和鋅。領(lǐng)導(dǎo)就派了24名下放干部,到那座荒山籌備開礦。礦名就叫孟恩套力蓋鉛鋅礦。孟恩套力蓋是蒙古語的音譯,翻譯成漢語是銀頭山。
那個改變了荒山命運的蒙古族羊倌,好像是上天派來的使者,完成了找礦的使命之后,換個地方繼續(xù)放羊去了。建礦的使命,落到了24名下放干部身上。他們迅速組織起一隊人馬,呼啦啦地開進了荒山。
鉛礦人一直流傳著這樣一個說法,開山之初,他們只有三把鐵鍬兩把鎬。
不管是幾把鐵鍬幾把鎬,物資緊缺是毫無疑問的。了解那個時代的人,不用說就能想象出來。沒有房子,他們就用木桿搭起帳篷。沒有水喝,他們用牛車往山上拉水。餓了,就在荒山野地里搭起爐灶,煮上一鍋沒有多少油水的土豆白菜。那時候北方的主食,除了苞米碴子,就是苞米面。他們就著山風,一口一口地啃著大餅子,然后一塊石頭一塊石頭地開山。還得隨時防備野狼出沒。盤踞在荒草叢里的毒蛇,也時常鉆進帳篷,窺探他們的行蹤。
第一批家屬宿舍,是半陰半陽的地窨子,后來才建起了標準房。標準房是鉛礦人發(fā)明的稱謂,其實就是一棟一棟的土房。
紹洪也住過這樣的標準房。北方的平房,一般都朝南開門。鉛礦的標準房,不知道誰設(shè)計的,全都朝北開門。一到冬天,西北風便順著門縫呼呼鉆進來,吞噬屋子里的熱氣。
鉛礦的第四口水井,打在第五棟房和第六棟房的東側(cè)。晚上做飯的時候,人們便挑著水桶來到井沿,用轱轆把往上提水。到了冬天,井沿便開始結(jié)冰。冰包越結(jié)越厚,井口越來越細,最后連水桶都伸不進去了。便有人拿了鐵鎬,一塊一塊往下鑿,好像當年鑿坑口似的。
鉛礦的第一個坑口是個平巷,象隧道一樣,鉛礦人叫它老平巷。開山的炮眼,都是一錘一錘打出來的,俗稱手打釬。這么艱苦的工作條件,在當時也還有許多人羨慕不已。鄉(xiāng)下人為了逃離貧窮落后的農(nóng)村,城里人為了有一個穩(wěn)定的國營工作,紛紛涌到這里。只有大中專畢業(yè)生,是國家分配來的。
1960年,全國大饑荒的時候,一些吃不上飯的外地人,也跑到這里來。山東人,河南人,河北人,遼寧人......這些操著不同口音的外地人,央求說只要給口飯吃,活可以白干。就這樣,好幾十人的盲流隊伍,在鉛礦一干就是一年多。鉛礦怎么給的報酬,我不得而知。只是聽紹洪說,他們都不愿意離開鉛礦。鉛礦用卡車送走他們的時候,這些掄大錘的硬漢子,拽著鉛礦人的手,失聲痛哭。
冶煉廠所在的山腳下,橫著一條通往外界的大道。來來往往的汽車,一般都從這里經(jīng)過。說不定那些盲流乘坐的卡車,也是從這里開過去的??ㄜ嚲砥鸬膲m煙,像一團迷霧,遮住了他們哭紅的眼睛。我好像看見了迷霧中的卡車,看見它越來越遠,越來越小,最后徹底消失。
不知道是中旗政府協(xié)調(diào)的,還是鉛礦出面協(xié)調(diào)的,一部分人安置在附近的吐列毛杜農(nóng)場。不愿意去農(nóng)場的人,則另尋出路去了。
五
冶煉廠的寂靜,在天空中漫延著,漫過銀頭山,漫向未知的遠方。這寂靜是這么熟悉,熟悉得令我迷茫。我總覺得這寂靜在我身體的某個部位存在過。我一點一點搜尋著,卻怎么也搜尋不著具體的部位。我想起來了,是在夢里,我在夢里見過這寂靜。許多年來,我常常做著同一個夢,夢見自己迷路了。那條路非常空曠,只有我一個人。我常常在迷惑中,被空曠和寂靜嚇醒了。
鉛礦人的夢里,也會有這樣的空曠和寂靜嗎?
我知道他們的夢里,有一片恬靜的曠野。那片曠野里,有野花野草的清香,也有牛糞馬糞的味道。那是鉛礦初期的牧場。牧場里的牛馬,是鉛礦初期的運輸主力。馬兒們掛著鈴鐺,打著響鼻兒,把一車一車的礦粉拉到吉林省的洮南縣,再從洮南縣把一車一車的煤炭拉回鉛礦。條件好轉(zhuǎn)了,鉛礦才置辦起卡車,呼呼啦啦,整日從鉛礦東邊的躍進門里經(jīng)過。這個拱圓形的躍進門,也因此留在鉛礦人的夢里,成為鉛礦的標志性建筑。時常有人到那里拍了照片,發(fā)到網(wǎng)上,以證明自己到了鉛礦。
鉛礦人不僅養(yǎng)牛馬,還養(yǎng)豬,養(yǎng)魚,還開荒種菜。鉛礦不僅有普通食堂,還有專供井下和選礦工人的保健食堂。保健食堂里,有平素吃不著的大米白面,燉菜里時常能見到肉塊。保健食堂的職工,實行三班輪換制,每天中午11點,下午7點,凌晨2點,便準時到井下給工人送去飯菜。
這些景象,也留在鉛礦人的夢里了。
我還知道鉛礦人的夢里有商店,有糧站,有醫(yī)院......他們在夢里,也許會到商店買東西,到糧站排隊。也許會到職工俱樂部看電影,到學(xué)校上課,到幼兒園接孩子,或者,到郵局給遠方的人寄信......endprint
六
豎井架就在前方,已經(jīng)停止了工作。這個立下汗馬功勞的龐然大物,像一個留守鉛礦的老人,孤獨地站在山頂上。紹洪站在井架前,對著三角架上的攝像機說:井下最深處,有三百米。分八個中段,四十米一個中段。每個中段都有主運巷道,主運巷道有好幾公里長,還有無數(shù)個沿脈巷道。
我注視著蒼老的井架,似乎聞到一股硝煙的味道。這當然是我的錯覺。井下的硝煙早已經(jīng)散了,即使沒散,也傳不到地面來。別說硝煙的味道傳不到地面來,就連震耳欲聾的炮聲,在井下最深處都傳不上來。井上井下,仿佛隔著一個世界。俗話說,井下的工人,吃的是陽間飯,干的是陰間活。
我從紹洪那里,知道一點井下的操作流程。鑿巖工在采場作業(yè)的時候,先在沿脈上用鑿巖機開鑿炮眼,大約鑿?fù)陰资畟€炮眼,人員便都撤走。放炮員過來往炮眼里安放炸藥,然后把導(dǎo)火索點燃。爆破的硝煙被排風機吹散以后,出渣工便上來清理采場,把采下來的礦石推下漏斗。漏斗是鑿巖工事先在中段隔層鑿好的窟窿,直徑一米左右。每隔五六米,就有一個這樣的漏斗。漏斗下面的出渣工,把落滿礦石的礦車推到主運巷道。主運巷道里的有軌電瓶車,再把一個個礦車連接起來,一起推到井口。井口的點鈴師傅把礦車推進罐籠,然后按響電鈴,向卷揚機工發(fā)出指令。卷揚機便把罐籠升起來,升起來,一直升到地面。
井下最危險的時候,不是爆破當時,而是爆破之后。出渣工上來以后,先把頭頂?shù)氖^挨個敲打,他們把這項工作叫做敲幫問頂。發(fā)現(xiàn)聲音不對的,就用撬杠撬下來。怕就怕那些漏網(wǎng)之魚,說不定什么時候忽地落下來。其實它們要下來的時候,還是有征兆的。先是悄悄掉幾個比砂礫大點的石塊。人們這時候躲開完全來得及。遺憾的是,總有粗心或者判斷失誤的時候,任憑石塊越掉越多,越掉越大。
炮眼里的炸藥,也有不爆炸的時候。鑿巖工上來以后,也須挨個炮眼檢查。有個工人沒發(fā)現(xiàn)殘缺的炮眼里有炸藥,用鑿巖機一捅,轟地爆炸了。
井下的燈光,再怎么明亮,也照不透死亡的陰影。排風機再怎么吹,也吹不凈魔鬼一般的粉塵。那些魔鬼彌漫在空氣當中,鉆進礦工的身體,住在他們的肺里,生生把一些人的肺,變成了矽肺。
那時候沒有工傷賠償。有傷的治傷,工亡的就把人安葬了。把亡者的子女安排進礦山工作,就是對亡者家庭的最大照顧。我忽然想起那些被照顧的子女,不知道他們現(xiàn)在怎么樣了。
鉛礦關(guān)停破產(chǎn)以后,采礦權(quán)隨之賣給了個人。最先購買的老板,沒用炸藥,沒見硝煙,就把一車一車的礦石運上來了。鉛礦人遺留在采場里的礦石,就夠他享用了。據(jù)說那個老板很賺了一把。老板享用完礦石以后,就把采礦權(quán)轉(zhuǎn)賣給了另一個老板。這個老板可就沒那么幸運了。他把狼藉一片的井下改造了一番。龐大的支出,令他入不敷出。后來因為長期拖欠電費,被供電局強行關(guān)了電閘。一車礦石也沒運出來,就徹底停產(chǎn)了。失去控制的井下,便漸漸被水淹沒了。
那些無人駕駛的礦車,在漆黑的巷道里,不知道是在水里漂著呢,還是水底沉著。客觀地說,那么沉重的家伙,應(yīng)該在水底沉著,像沉船一樣。但我總以為它們在水里漂著,像無人駕駛的小船一樣,沒有目標地漂著,東撞一下,西撞一下,好像突然失去工作的鉛礦人。
七
選礦廠的大門鎖得很結(jié)實,沒辦法打開。我們怎么繞也沒繞過去,紹洪就從三米多高的鋼筋門上,翻過去了。
紹洪前幾年拍過一組選礦廠的工作照。那時候的采礦權(quán)已經(jīng)賣給了個人,工人們在給第一個老板打工。照片里有一面長條鏡子,鏡面上的紅漆字清晰可見:獎給選廠電工小組,榮獲二季度先進班組光榮稱號——一九七三年七月,銀鉛礦革委會。這是紹洪他們班組當年得的獎品,四十年了,還在墻上掛著。
那面鏡子,照過紹洪,照過四十年前的鉛礦人,也照過四十年后的鉛礦人,不知道將來還會照見什么人。我很想跟過去,也被那鏡子照一下??墒沁@么高的大門,我實在沒有勇氣翻過去,只好放棄了。
我讓司機把我送到家屬區(qū)。
山下有一條通往家屬區(qū)的大道。站在道旁,就能看見遠方的房屋。汽車很快就把我送到這些房屋面前。我在一段熱鬧的街道下了車,背著背包,挨個門臉尋找飯店的字樣。一個胖胖的老板娘坐在一個飯店門口,悠閑地捆著大蔥。這是北方儲存秋菜的季節(jié),她要把這些大蔥捆成一個個小捆,放到太陽底下曬干,預(yù)備冬天做蔥花。她見我直直地走過來,便抬起頭笑著說:飯店中午才開呢。我也沖她笑了笑,繼續(xù)尋找。又發(fā)現(xiàn)一個小飯店,門上卻鎖著一把大黑鎖頭。我問路邊一個賣白菜的老女人,哪里還有飯店。她指了指一個熟食店,說那里可能給做飯。我便到這家熟食店,要了一碗餛飩,找了一個臨窗的位置坐下,慢慢地品嘗餛飩,鉛礦的餛飩。
快到中午的時候,紹洪找過來了。紹洪的朋友招待了我們,就在那家上了大黑鎖頭的飯店。
很多人家的門上都掛著這樣的大黑鎖頭。他們把空房子扔在這里,也把一部分心扔在這里。他們帶著另一部分心,以鉛礦游子的身份在外面打拼。然而,他們好像永遠也回不了鉛礦了?;貋碜鍪裁茨??做工,沒有工廠。種地,沒有土地。經(jīng)商吧,又沒有那么多人口消費。他們居住的房子,雖然比當初的標準房好多了,條件還是沒有城里的樓房好。大風飛起的時候,還會有細細的沙子和尾礦,彌漫在寂靜的空氣當中。
八
尾礦,是選礦廠浮選礦粉的時候,廢棄的沙漿。
大小不等的原始礦石,從井下上來以后,被送進礦倉。從礦倉漏下去,便被送進老虎口。老虎口是鉛礦人的習(xí)慣稱呼,它學(xué)名叫顎式破碎機。礦石在老虎口接受第一次破碎之后,又被送進圓錐式破碎機。從這里出來之后,再被送進球磨機。礦石在球磨機里,與無數(shù)個大大小小的鐵球摻混在一起,不斷地旋轉(zhuǎn),旋轉(zhuǎn)。一塊塊礦石,便被堅硬的鐵球磨成了細微的顆粒。顆粒們在球磨機里被攪拌成礦漿,經(jīng)過分級機流進浮選槽。
灰色的礦漿,在波浪翻滾中被藥物分解出鉛粉。到下一排浮選槽里,再被分解出鋅粉。就這樣一遍一遍地分解,濾取。再分解,再濾取,剩下來的沙漿,就是尾礦。砂泵把這些無用的沙漿,推向無遮無攔的草原。沙漿里的污水,不知道什么時候干涸了,留下一片白色的沙海,在草原上忍受著無邊的寂寞。endprint
鉛礦人曾經(jīng)用尾礦制作碳化磚,可惜沒有成功。
我在沙海邊佇立著,想象著沙海的盡頭。沙海里寸草不生,充滿了死亡氣息。只有一棵來歷不明的老榆樹,在沙海遠處無望地搖曳,好像一個無望的留守老人。
我從留守老人說話的語氣里,從他們流露的目光里,知道他們還沉浸在鉛礦昔日的余輝里。
像紹洪他們這樣已經(jīng)調(diào)出去的職工,房子都退給鉛礦了,鉛礦已經(jīng)和他們沒有任何瓜葛。但他們還是念念不忘。他們組建了一個又一個群。同學(xué)群,車間群,同事群,還有一個知青群。紹洪不是知青,也被拉進了知青群,知青們想看紹洪的詩。
鉛礦的知青,有二百余名,都是從鄉(xiāng)下抽上來的。這些來自北京和天津的知識青年,把少年的夢留給了農(nóng)村,把青年的夢留給了鉛礦,帶著中年的夢,回到了自己的城市。他們的心,已經(jīng)零零碎碎,夢也殘缺不全。他們想在紹洪的詩里,尋找遺失的夢。在詩里找不著的,就到鉛礦去找,到銀頭山上去找。離開鉛礦二十多年后,他們從千里之外的北京和天津趕過來,和當年的同事一起回憶鉛礦的歲月。他們得把遺失的夢找回來,放進自己的內(nèi)心。夢全了,他們的心才安穩(wěn)。
所有的鉛礦人,都在尋找遺失的夢。
自從有了互聯(lián)網(wǎng),鉛礦人就把過去的照片翻出來,曬到網(wǎng)上。把當年的礦歌翻出來,發(fā)到群里傳唱。礦歌的詞曲都是鉛礦人自己創(chuàng)作的,很讓人振奮。
振奮,是那個時代的統(tǒng)一標志。振奮掩蓋了貧窮,掩蓋了艱辛,掩蓋了所有的苦難。他們把苦難和艱辛都忘記了,只記住了振奮,只記住了熱血奔涌的青春。
他們不是鉛礦的原住民。當年從不同的地方來到鉛礦,后來又從鉛礦走向不同的地方。他們?nèi)サ牡胤?,不是以前的家鄉(xiāng),而是一個陌生的城市,他們得在陌生的城市里重新開始。然而他們的靈魂,卻無法完全融入那個城市。所以他們來往得很頻繁,一個城市的鉛礦人幾乎都認識。他們在網(wǎng)上聊天的聲音很大,我在另一個屋子都能聽見他們和紹洪說話。
我聽出來了,留在鉛礦的人,其實也都想出來。已經(jīng)出來的人,都在慶幸自己多虧出來了。
我明白了,他們懷念那段歲月,不是要回到那段歲月,而是在懷念自己的青春熱血,懷念集體的溫暖。
九
鉛礦的孩子們還在這里上學(xué),學(xué)校只有八十幾人。孩子們在新蓋的校舍里,無憂無慮地朗讀著課文。下課的鈴聲一響,呼啦一下沖出教室,男孩子追逐打鬧,女孩子三五成群玩起了游戲。孩子們在我們身邊跑著跳著,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們手里的攝像機。
鉛礦以前是有中學(xué)的,后來撤了。鉛礦小學(xué)規(guī)模最大的時候,有兩千多名學(xué)生?,F(xiàn)在這個人數(shù),倒是和建礦初期差不多了。紹洪上小學(xué)的時候,學(xué)生就是八十幾人。
歷史真有意思,轉(zhuǎn)了一圈,又回去了。
那個遠去的鉛礦,鉛礦人卻永遠回不去了。他們不知道井下到底還有沒有礦石。即使有,也承包給個人經(jīng)營。這樣的鉛礦和過去的鉛礦,意義已經(jīng)完全不同。就算仍舊是國有,也回不到過去了,人心回不到過去了。鉛礦人開放的心胸,已經(jīng)無法關(guān)閉了。
我們在鉛礦逗留了一天,傍晚的時候才往回走。鉛礦的民房很快就被汽車甩在身后。迎進眼簾的是冶煉廠的大煙筒。這個粗笨的巨人,在傍晚的天空下孤獨地站著。沒有窗扇的廠房窗口,像一雙雙黑洞洞的眼睛,巴望著無盡的遠方。路旁邊,那片白色的沙海,在灰蒙蒙的天空下,顯得更加沉寂。整個銀頭山,都籠罩在灰暗之中。
我們的汽車,穿過一片沉寂的曠野,拐進一條大道,很快就與來來往往的汽車混在一起。誰也不知道我們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我們也不知道別的汽車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我們只是這條路上暫時的同行者。
鉛礦的人,也屬于這樣的同行者。細想起來,世上的人,哪個不是暫時的同行者呢。
作者簡介:包連英,筆名瑛寧。郵編137400。通訊地址:內(nèi)蒙古烏蘭浩特市蒙元文化城7號樓3單元302室。電話13948280427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