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澤涵
憑窗坐望,云霞正當退隱穹廬,祥和且動人。白天生了些怨氣,才一個人來這川菜館饕餮,到六七分飽時,五內(nèi)也略微明曠起來。
前頭樹蔭下,一個大男孩半攙著一個老女人,不像散步,倒像在趕路,直到了樓下,男孩攙女人的手倏地先于腳止住。女人掃視餐館門面,且驚且愣,想掉頭走,只是膀子的力氣弱著男孩太多。
二樓只有斜過我三桌的那張餐桌還空著,但因靠近樓梯,人來人往,不得安靜,可似乎也沒有別的選擇了。他們不是面對面落座,而是女人在里頭,男孩并排坐外側(cè)。
女人東望望,西瞅瞅,左手握上了右手。男孩溫和的笑笑,替女人打開了菜譜。女人前翻翻,后翻翻,微黑臉龐上的幾條淺褶連綿起伏,忽而驚喜且滿懷希冀,忽而眉頭和下巴雙雙縮成了一個小點,卻終沒定下一個菜來,倒似又要騰起身來。
男孩按住女人的肩,親自勾選菜名,但女人又急著將臉龐往男孩臉上湊,幾次要阻攔,甚至意圖去搶菜單,都被男孩機敏地擋了回來。
服務員收去單子后,女人才定當。男孩一邊說笑著,一邊拆洗餐具,為女人倒上大麥茶。女人咕嚕了兩杯,就被男孩勸住了。
我呷了兩口茶,忽覺薄霞只剩些了余韻,依然體會得到它的流動感,無拘無礙。茶余飯后,我果真忍不住多察多想。
男孩生相粗蠻,頗干練,該在工作了,稚氣卻未脫盡,在這女人面前,分外像個孩子。女人一身新裝,白汗衫,七分褲,黑涼鞋,卻極感不合配,反而襯出一股土氣。細看,她的腳趾糙黑,小腿肚卻顯白嫩,而眸子里散發(fā)出來的光澤更加表明她絕不老。
相隔略遠,聽不清對話,偶一句尖粗的嘰呱,卻不曉得是哪的方言,但不會是湘川人,辣菜在寧波早已入鄉(xiāng)隨俗變了味,僅微麻微辣,都用白芝麻來充當辣椒子了。他們是什么關(guān)系,也無從辨別,但看二人的臉盤倒極像。
開胃菜涼拌木耳先上來,蔥花、蒜末、辣椒剁、胡蘿卜絲,彩料豐富。女人卻苦著臉,仿若無從落筷,吃了一朵木耳,抓過菜單條來看,連連搖頭,像吃了大虧一般,握筷子的手直指男孩,就成本而言,一般涼蔬都是貴過熱葷的。
接著三根孜香排骨,不是故意取單,而是三根開點。這道菜頗具烤功,光色自不在話下,香與味也已融入骨肉中,我每次來必點此菜。
女人湊著鼻尖一嗅,咬一口,緊緊咀嚼,久久才咽下去,回味一番,臉上露了笑意,但又似被無形中的某個念頭給收住了。男孩那根三兩下就結(jié)果了,女人卻吃得細致,將黏在骨上的肉絲刮了個干凈,不時舔舔唇邊的油漬,又嘬了好久才放下。男孩將第三段塞給女人,女人又擋還男孩,依舊男孩的手更有力些,她猶豫好久,終于咬嚼起來。
上來酸菜魚才點米飯,女人吃了一片,連連點頭,也夾了一片給男孩,男孩拔了刺夾回女人的碗里。
女人幾口就扒完了一碗飯,我看也就下了兩筷子酸菜,兩勺子湯。照這種下飯方式,吃撐死也不能把魚吃光。男孩低語兩句就離座了,回來時,手上多了一盒牛奶,打開給女人。
女人的嘴又小成了圈,握著的筷子指了指男孩,推給男孩,男孩不受。女人倒了一半到男孩的杯子里,男孩在旁坐著,夾起魚片一番審視,見著刺拔了,再給女人。
廳堂熙熙攘攘的,樓梯口更是嘈雜。然而,這一切仿佛都與他們無關(guān),而他們也同這周遭無關(guān),只是靜靜享食著菜肴,女人滿意地撫摸著肚子。
天際的最后幾縷霞光,依舊密而不緊地照拂著橫穿縱行的蕓蕓眾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