沱江父子

侯寶麗

1.關(guān)我屁事

“老章，要上電視了，好風(fēng)光喲！”

最近幾天，四鄰八鄉(xiāng)認識章潤才的，見面打招呼，都是這句話。

章潤才今年七十八，故鄉(xiāng)是湖北黃岡，是金唐縣沱江最后的拉船人之一。十五歲時，章潤才父母雙亡，靠著親友們的幫助，千里迢迢來到金唐縣，投奔了二叔章玉良。章玉良是拉船人，于是章潤才理所應(yīng)當(dāng)成了名小小纖夫?？梢哉f，章潤才的青春年華，就是喊著沱江號子在河灣里度過的，連他那已經(jīng)去世的老伴，方園幾十里有名的美女秀英，也是因為在河灣洗澡時被章潤才的沱江號子吸引了，才嫁給他的。

七十年代，金唐停止航運，章潤才拒絕了城里的工作，在沱江邊包了地，打魚種地，成了地道的農(nóng)民。此時的章潤才剛而立之年，人生最美好的回憶都留在金唐，留在了沱江邊，不管經(jīng)歷怎樣的風(fēng)雨坎坷，只要往沱江邊一坐，耳邊就能響起當(dāng)年的沱江號子，多苦多難也算不了什么。

章潤才以為那段熱血時光只能留在回憶中了，沒想到，沱江號子成為成都首批“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這一年來，大大小小的官員，各種頭銜的人物紛紛找上門，章潤才幾十年只敢偷偷喊的沱江號子，成了寶，被請求一遍遍地當(dāng)眾喊出，甚至還錄了音，說是要讓更多的人聽到。一個月前，縣政府的人找來，說是要章潤才在金唐縣水上游樂節(jié)中表演沱江號子。

章潤才不懂什么叫“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更不理解為什么自以為不見天日的沱江號子，突然就成了寶。只是本能地覺得自己最珍貴的日子被無數(shù)人認可了，特別的揚眉吐氣。為此，章潤才整整練習(xí)了一個月，可還是感到緊張，這幾天每晚都需要服藥才能入睡了。

游樂節(jié)的前一天晚上，章潤才又吃了藥，想早早睡覺?？蓜偺傻酱采?，手機就響了，接起來一聽，是兒子章闊天打來的。章潤才頓時沉下了臉。

章潤才只有這一個兒子，從小愛若至寶，但不知為什么，這個兒子總是和章潤才不對付。打小的時候，章潤才想讓兒子當(dāng)船老板，教他走船的常識經(jīng)驗，兒子就各種反抗。章潤才第一次教兒子沱江號子時，兒子瞪著眼，梗著脖子，說這就像隔壁李老頭出殯時唱的出喪曲，你離死早著呢，我學(xué)它做什么。雖然章潤才當(dāng)時打了兒子，但過后每每想起，就會無聲地笑起來，兒子將來會替自己舉孝棒，送自己離開這個世界，然后替自己活在這個世界上，有兒子真好！

但隨著兒子長大了，翅膀硬了，章潤才的感覺不好了。讀書在縣城，工作到了成都，辭職經(jīng)商到了重慶，再往后又跑到了廣東，聽說幾年前還出了國，兒子掙錢越來越多，離家卻越來越遠，有人舉孝棒的安慰也越來越少。起初父子間還會爭吵，兒子還試圖解釋，但后來，兒子索性我行我素，先斬后奏了。父子間徹底無話可說。現(xiàn)在章潤才已經(jīng)不接兒子的問候電話，只要錢打來，愛滾多遠滾多遠。

今晚，自己出頭露臉的前夜，兒子打電話來，真是掃興。

章潤才不客氣地吼起來：“干什么？”

兒子低聲說了，好像是趁游樂節(jié)回來，看看有什么商機。章潤才不耐煩地掛掉電話。

“關(guān)我屁事！”

2.心結(jié)

五月時節(jié)的沱江明媚清朗，沱江兩岸人潮涌動，彩旗飄揚，大喇叭上主持人情緒激昂，似乎節(jié)目不少，但章潤才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聽不到。他一心記掛的，就是一會要當(dāng)著數(shù)十萬的人的面吼出沱江號子。

不能丟臉呀，千萬不能丟臉，沱江自古來淹死多少拉船人，帶走多少人辛酸的一生，只有自己露了臉，可不敢辜負他們呀。

章潤才除了擔(dān)心當(dāng)眾吼出沱江號子，還擔(dān)心自己一會要為之拉船的人。本來按照游樂節(jié)組委會的要求，章潤才只需要唱出沱江號子就行了，是他自己出主意，要親自為那個人拉船。章潤之不知道那個人叫什么，只知道他是個大企業(yè)家，這些年開發(fā)沱江號子，以及沱江兩岸的經(jīng)濟，旅游，包括這次水上活動，這個人都沒少出力，是個有恩于沱江的人，不能辜負。

游樂節(jié)，那個人物也會出席。章潤才堅決要求，當(dāng)那個人的船到達江心時，由自己帶人為他拉船，搶灘上岸，要讓那個人知道，咱沱江人知恩知義。組委會研究了一番，不但采納了，甚至覺得這是個絕佳的主意。

輪到章潤才上場時，他望了眼停在江心的船，船上隱約的身影似乎正看向這方。章潤才深吸一口氣，手握纖繩的一瞬間，所有的緊張擔(dān)心蕩然無存，繩子往肩頭一搭，身子向下一沉，腿上一用力，胸中激蕩的依舊是當(dāng)年的青春熱血。

哦嗬，嗬，嗬，嗬……嘿，嗬，嗬……嗬訖咗，嗬訖咗，嗬訖咗，嗬訖咗……嗬，嗬，嗬……嘿，嘿，嘿……

在章潤才的帶領(lǐng)下，十幾條赤膊的漢子吼著沉郁渾厚的沱江號子，一步步行走在泥濘中，腳步堅實地踩下，沉重地拔起，每一步都扎在沱江的記憶中，江水沖不走，歲月帶不走，一如一代代沱江人艱辛卻充滿勇氣的人生。

章潤才走在隊伍的最前面，他仿佛回到了過去，洶涌的沱江水，江邊洗衣的美麗妻子，一旁玩耍的可愛兒子，五尺漢子渾身有使不完的勁。

章潤才越唱越激昂，耳邊只聽著四鄰八鄉(xiāng)的贊美聲。漸漸地，章潤才感到人群異樣的情緒，他抬起頭，一眼瞥見鄰居老趙頭一家，他們手指遠方，臉上掛著怪異的微笑看著自己，不知在喊什么。章潤才回頭一看，兒子站在那條漸漸近岸的小船上，正看著自己。

章潤才從別人的議論和兒子這幾年寄來的錢物上，推斷兒子是發(fā)財了，但他以為兒子差不多像發(fā)了家的小地主，從沒想過他會成為什么舉足輕重的大人物。

盡管心情震驚動蕩，章潤才還是第一時間停下了整個拉纖隊伍。父子倆隔水相望，各路記者立刻紛涌過來，舉起機器，抓拍這感人的戲劇性畫面。主持人激動的聲音掩蓋了一切嘈雜。

章潤才抹了把臉，汗水流下來，蜇得眼睛生疼，讓他看不清遠處兒子的神情。可不管兒子要表達什么，章潤才是敗了。幾十年來，自己一直想牢牢抓住的兒子終于回來了，而且是這種勢不可擋，輾壓一切的態(tài)度。在他的氣勢和能力面前，自己當(dāng)年的豪邁與無畏又算得了什么？

章潤才低頭沉默一會，轉(zhuǎn)身離開。留下章闊天的小船在江面緩緩打轉(zhuǎn)。endprint

那天下午，幾個能說上話的鄉(xiāng)親前去勸說章潤才，無奈章潤才不開門，也不開口。大家都無奈地搖頭，這章老爺子，實在是固執(zhí)的不可理喻。

其實章潤才心里的隱痛不想跟這世上所有人講，包括他自己。

當(dāng)年，那個望春月下午，章潤才新婚整整三個月，他拉了一天船后，拎了兩條魚，準(zhǔn)備回家給秀英熬魚湯補身子。江邊小伙計匆匆跑來，說上游一條沖灘船的纖夫失足落進了江里，正一路招呼沿途的船家?guī)兔Υ驌?，章潤才一聽，把魚往小伙計手里一塞，轉(zhuǎn)身跑向江邊。

黃昏時分，沱江兩岸下起了雨，雨時大時小，直到半夜，雨沒有停，章潤才也沒了消息，秀英等得心焦，就一個人跑到江邊尋找。夜里的江邊風(fēng)大雨急，秀英一個人跌跌撞撞，辨不清方向。等到打撈隊的人發(fā)現(xiàn)時，秀英已暈倒在江邊，肚里剛剛足月的孩子也流掉了。為此秀英落下了病根，整整治了一年，后來病雖然好了，但她再也不能生育了。

起初，章潤才是不同意抱養(yǎng)孩子的，后來是為了打消秀英怕章家斷香火要離婚的念頭，才同意抱養(yǎng)孩子。不過，從秀英抱回章闊天第一天起，章潤才就向自己，也向所有的人認定了，這就是自己的兒子，不容任何置疑。

章闊天是被遺棄在成都火車站的，從隨身帶的衣物紙條看，父母應(yīng)該是廣東那邊的人。章潤才要把章闊天隨身帶的東西都扔到江中，永絕后患，可秀英不同意，她認為丟掉孩子的母親一定有萬不得已的苦衷，那些東西留著，將來孩子能與親生母親相認，不枉人倫一場。為此，章潤才破天荒地與秀英生了一場氣，整整半個月沒說話。后來，秀英把那些東西放在紅箱子里，一把鎖鎖住，鑰匙自己隨時帶了。章潤才雖然虎視眈眈，卻也不敢跟秀英硬干，于是兒子身世之迷就藏在紅箱中，成了章潤才的心結(jié)。

后來，兒子長大了，心越來越野，跑得越來越遠，一直跑到廣東，跑進那個可能住著他親生父母的城市。從此，章潤才的心結(jié)長成一根刺，扎在心頭，越來越深，越來越痛。他試圖再說服老伴扔掉箱中的東西，但老伴失去了一個孩子，便執(zhí)著于理解另一個女人的母愛，根本不討論這個話題，而且老伴患了絕癥后，章潤才更不敢提起這個話頭。

老伴臨終前，兒子回來了。章潤才看到老伴把鑰匙給了兒子，命他打開了紅箱子。那晚，母子躲在里屋徹底長談，章潤天則坐在沱江邊，吼了一夜的沱江號子。

老伴出殯那天，章潤才沒有出面。他在老伴，兒子，以及那個紅箱子間實在沒法自處。

老伴去世后的幾年，兒子照常往回寄錢，問候。章潤才收下錢，拒絕了問候。父依舊是父，子依舊是子，只是那紅柜子里的東西，父親不提，兒子也不說，父子間就這樣沉默著。

游樂節(jié)兒子要回來，章潤才知道，但他不知道，那個保護沱江文化，開發(fā)沱江經(jīng)濟的大人物，那個自己心里感念的人居然是兒子。當(dāng)回頭看自己為之拉纖搶灘的人時，章潤才心情是復(fù)雜的，兒子也許沒忘記沱江，但卻忘記了自己這個父親！

游樂節(jié)過后第三天，章闊天來向父親辭別，兒子在外面叫了三聲“爹”，父親在屋里回了三聲“滾”，父子間再沒下文。

從此后，章潤才連兒子的錢也不要了。

3.再見沱江

章潤才再聽到兒子的消息是半年后了。兒子出錢在沱江邊建了個文化中心，要占地，老伴的墓地就在那一片，需要起墳另葬，章潤才沉默地配合著，沒有二話。

起墳?zāi)翘?，章潤才就在現(xiàn)場。工人報告章潤才，說在墳的旁邊還有個水泥小建筑，問是不是陪葬的小狗小貓，章潤才當(dāng)場刨開看，里面是個木頭匣子，打開匣子，里面是兒子抱回來時留下的紙條信物。

當(dāng)晚，章潤才給兒子打電話，沒好氣地吼：“你老娘要移墳了，你還不回來，白養(yǎng)你了！”

等章闊天回來，起墳已結(jié)束一周了。父子倆坐在沱江邊談話。

兒子：起墳順利嗎？

父親：順利，就是那個木匣子有些麻煩。

兒子：噢，當(dāng)初我娘留下的，不知道怎么處理，就跟我娘埋一起了。

父親：是些什么東西？

兒子：娘的東西，沒看。

父親：噢。

當(dāng)晚，父子坐在沱江邊上，依舊沒什么話可講。

天晚了，兒子招呼聲：回家吧。起身就走。父親“噢”了聲，跟在兒子后面。

兒子走了幾步，突然回頭說：跟我去廣東吧，我生意主要在那里，你離我遠了，我沒法照顧你。

父親依舊“噢”了一聲。兒子愣住，停下腳步回頭看著父親，父親毫不在意地吹著口哨，正是沱江號子。兒子不可思議地看著父親，這個樣子的沱江號子他從沒聽過。

父親頭也不回，得意地笑了。是啊，沱江在心里，兒子在身邊，管他天南海北，要去哪里。

（責(zé)編/劉 兵 插圖/忻秉勇）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