螞蟥

石慶慧（侗族）

1

小說剛?cè)刖譀]多久就卡住了，我正冥思苦想一個合理的情節(jié)。燕子抖了一下我的窗口，我懶得理睬，隱身著呢，她怪不著我?？墒牵@丫頭就是那么倔強，一副不到黃河心不死的勁頭。沒一會兒，又抖了一下，又抖了一下，連著抖了十幾下，簡直不讓人活。

“干嗎呢，還讓不讓人活了？” 我沒好氣地發(fā)過一句話，又在后面扔了顆炸彈。

“就知道你在，還跟我詐尸 ！”她發(fā)了一個伸舌頭眨眼睛的笑臉符過來，一副洋洋得意的樣子。

我發(fā)了一串敲打的圖片。

她說，“請我吃飯?！?/p>

“憑什么？”

“我心情不好！”

“你心情不好關(guān)我毛事？”

“你請我吃飯，我向你傾訴，我心情好了，你亦有所得，兩全其美?！?/p>

“把我當垃圾桶，還兩全其美，美你個頭。”

“你可以變廢為寶嘛！”

“那也要看有沒有回收的價值，如果是臭氣熏天的腐爛之物，我要有何用？”

“含金量絕對高，快拿你的垃圾桶過來接吧?！焙竺孢€跟了個勾手指的圖片。

我請燕子到我家對面的簡餐廳吃煲仔飯。這家簡餐廳幾乎成了我特定的請客地點，一是離家近，不用走遠；二是環(huán)境好，一小間一小間的卡座，不完全封閉也不相互影響；三是簡單，要吃什么，各點各的，經(jīng)濟，還很小資。我可不喜歡為吃一餐飯大費周章，耗時耗力。

燕子卻絲毫沒有為我著想的意思，她先是要了杯飲料，點了些小吃，說是主食晚點兒再考慮，然后拿了本雜志，一副慢慢消遣的姿態(tài)。

我說，“你肚子餓就吃飯，有苦水就盡管往外噴，別整些沒用的東西來浪費我時間?！?/p>

燕子笑了笑，一點也沒有心情不好的樣子。她說，“慢慢來呀，氛圍有了，話才出得來，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一點生活情調(diào)都沒有，我真不知道你那些文章是怎么寫出來的?！?/p>

“我關(guān)注的可不是什么小情小調(diào)?！蔽覜]好氣地回說。

“知道！知道！大作家自然是要關(guān)注民生，關(guān)注底層百姓的，要不然我才不會冒著挨領(lǐng)導(dǎo)批評、惹同事生氣的風(fēng)險跑來跟你透露消息。我們領(lǐng)導(dǎo)可是特意交代了這個事盡量不要外傳?！?/p>

“除了報紙上登的，你們領(lǐng)導(dǎo)哪件事不交代不要外傳？”

“這件事不單不宜外傳，而且還不知道如何外傳，你總得容我醞釀醞釀?！?/p>

看燕子不像故作神秘，我的興趣就濃了。

燕子在一個機關(guān)部門當會計，整天與數(shù)字打交道，思想?yún)s遠比我這個業(yè)余愛好寫作的人民教師復(fù)雜。她總說，“人在江湖混，必須小心又小心?！蔽冶阈λ畹美?，比一個思想家都還累。她說，“所以呀，我得比你會享受生活，不然太虧了。”我對她撇撇嘴，說，“弄點小情調(diào)就是會享受生活了？你別看我有些時候似乎在吃虧受苦，其實那是在享受更寬廣的人生?！毖嘧恿⒖虘晃乙痪?，“理解，理解，我這不有事沒事就來讓你享受更寬廣的人生了嗎？”

我和燕子經(jīng)常這樣分享著彼此的人生。我猜她這次要告訴我的事與金錢有關(guān)。難道是她們單位有人挪用公款或是以權(quán)謀私、貪污？我說，“如果是挪用公款貪污一類的素材我可消化不了，你應(yīng)該找紀委或檢察院?！彼蘖宋乙宦?，說，“你就不能盼我點好?！?/p>

我只好慢慢喝著咖啡，靜等燕子醞釀。

2

終于，燕子說，“還記得楊玉英嗎？”

楊玉英？這個名字似乎有點耳熟。我想了想，拍了一下腦袋，哦，終于想起來了，是兩年前燕子她們單位車禍事故的女主角嘛。我還記得，最初聽到楊玉英這個名字，以為是個美女，想不是美女，也該是個既干練而又內(nèi)斂的女子。但燕子當時立刻打擊了我。她說，“美女？內(nèi)斂？真佩服你的想象力，人家可是個五十多歲的農(nóng)家婦女，個頭不高，衣著土氣，皮膚老糙，但又撮著嘴，眼睛賊圓賊圓的，顯出一副農(nóng)村婦女所沒有的城里人的精明和不怕事的氣度，你不知道那樣子多讓人討厭?！?/p>

我不太認同燕子的描述，帶了情緒的描述，再美的人也會被說得丑陋不堪的。燕子說，“是真的丑，不然你哪天自己見一見?！?/p>

我最終沒有去見。我不是無聊的獵奇者，我只是個供朋友傾訴的垃圾桶。全國幾乎每天都有那樣的事件上演，報刊網(wǎng)絡(luò)這類新聞多得都讓人失去了閱讀的興趣，雖然那時我也曾費心地做過一些假設(shè)，但終究覺得沒什么新意而不了了之。

當時我的論調(diào)是，沒有誰天生下來就特別的美或特別的丑，遺傳決定著我們?nèi)菝驳妮喞?，但長大后是討喜還是討厭卻是在成長的過程中慢慢形成的。話說人如其名。名字一般是父母給我們?nèi)〉模耐兄改傅脑竿?，父母也往往會朝著愿望努力培養(yǎng)著子女。這個叫楊玉英的女子，如果容貌完全沒有名字留給人的那點美好想象，我想，她一定是在生活上遭遇了諸多變故，歷經(jīng)世事滄桑后，人逐漸給長偏了。

燕子說，“你的奇言怪論還真是多。不過，你看她做的什么事，你就知道她是個什么人?！?/p>

事件的大致情況是這樣的：兩年前，燕子她們單位的駕駛員小劉在一個拐角的巷道里倒車，不小心把挑著擔子的楊玉英給碰倒了。小劉怕得要命，趕緊下車扶起楊玉英，問她摔傷沒有。楊玉英一邊撿起掉落的東西，一邊擺手說沒事沒事，好像嫌小劉礙著了她般，撿完東西挑起擔子就準備離開。車上的領(lǐng)導(dǎo)不放心，說還是去醫(yī)院檢查一下，免得以后出了什么事說不清。就這樣，楊玉英極不情愿地被送進了醫(yī)院。但是到醫(yī)院之后，情況就發(fā)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變。楊玉英先是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盡管拍片說沒多大問題，但楊玉英老是哼哼嘰嘰地喊腳疼得厲害。她哼得太難聽了，醫(yī)生就給她涂外用藥。沒人知道她是過敏體質(zhì)，涂了藥后，她的兩只腳腫得像吹了氣的豬蹄，最終連下床走路都難了。楊玉英在醫(yī)院住了好幾個月，當然后面只是在醫(yī)院掛著床號，人卻跑到燕子她們單位向領(lǐng)導(dǎo)哭訴她家庭有多困難，說她愛人死得早，兩個孩子都還未成家，她肩上的責任多么重大，萬一留下后遺癥如何是好。領(lǐng)導(dǎo)聽了兩回就不耐煩了，都躲著她，她也就由起初的哭轉(zhuǎn)變?yōu)榱撕髞淼钠瓶诖罅R，每天一鬧。最后，經(jīng)單位多次找她親戚幫助調(diào)解，除保險公司報銷所有住院、護理、誤工等費用外，燕子她們單位也同等報銷這些費用，另加1萬元補償，合計是25835元。此外，駕駛員小劉個人又補她5000元，她才肯在調(diào)解合同上簽字。endprint

我說，“人家受了傷，擔心以后會留后遺癥，多要點錢也無可厚非。”

燕子說，“你是站著說話不腰疼，那簡直就是牛尾巴上的糯螞蟥，憑你怎么甩也甩不掉，如果是你遇上，不覺得厭煩嗎？”

燕子這個比喻倒是蠻貼切。螞蟥我是清楚的，小時候下田干活最怕遇到的就是螞蟥了。俗話說“水里的螞蟥，粘上就難脫”。被螞蟥叮上，如果不懂得方法，無論你怎么抖，怎么甩，怎么用蠻力去扯，都是扯不掉的。它就像一條彈力極好的橡皮筋，你用多少力就能將它拉得有多長，而一松手，仍舊是因吸了你的血變得鼓脹的黑乎乎的蟲子吸附在你的腿上，像吸管一樣迅速吸著你的血。等它吸飽了掉落下來，看著流血不止的傷口，你氣憤至極，想要置它于死地，你用刀將它砍成幾截，它就變成幾只，每一只都在蠕動。你用石頭將它砸得稀爛，但等你轉(zhuǎn)身，那稀爛之物又粘合成了一只完整的螞蟥，仍舊活著。你拿到太陽底下暴曬，想它是生活在水里的生物，離了水自然會死掉，可是只要到了夜晚或早晨，有了一點點的露水，它又活了。這種難纏的蟲子專愛吸人的血，樣子又丑陋不堪，極為可怕。其實，對付它的方法很簡單，被它叮住了，不要慌，吐一泡口水它自然就掉了，再把它丟到火灰里，或者洗衣粉、食鹽之中，它掙扎幾下，猶如水泡脫水一般，瞬間每一個細胞都死了。

我說，“再厲害的螞蟥也沒什么好怕的，只要用對了方法，什么螞蟥也糯不起來。”

見我不認同，燕子對我撇了撇嘴，說，“如果是你攤上這樣的事，你怎么辦？”

我攤上這樣的事？假如我是那個駕駛員小劉嗎？還是假如我是燕子單位的領(lǐng)導(dǎo)？抑或假如我是楊玉英？我覺得不如都假設(shè)一番，這挺有意思。

我想，假如我是駕駛員小劉，自己有錯在先，首先是要沉得住氣，不管別人怎么惡語相加，都得聽著忍著，然后不管人家要求合不合理，也都必須笑臉相迎，只要在自己能夠承擔得起的范圍，盡量滿足對方要求，積極應(yīng)對處理，切不可將事情拖得太久。

燕子說，“小劉就是這樣做的呀，換作我，早跟那個人杠上了，即使一方有錯在先，另一方也不能一味胡攪蠻纏吧?！?/p>

如果我是燕子單位領(lǐng)導(dǎo)，應(yīng)該是最不樂意被糾纏的，最好是快刀斬亂麻。這就不能因為心煩就躲，也不能僅聽小劉或辦公室的單方面情況反映，要主動與對方面談，了解對方訴求，如果要求不是太過分爽快答應(yīng)，并督促下面的人將事情盡快處理，如果要求太過分則想辦法從中調(diào)解。我想住院100天一定并非楊玉英的本意，而是你推我我推你，將球拋來拋去給拋出來的。

燕子說，“你是不當領(lǐng)導(dǎo)不懂得當領(lǐng)導(dǎo)的難處，你以為當領(lǐng)導(dǎo)就可以翻手云覆手雨了？其實當了領(lǐng)導(dǎo)要顧慮的事情更多。答應(yīng)干脆了，一是怕對方會得寸進尺，二是怕引起與受害方合謀套取公用資金之嫌。不管合不合理，也不管賠償多少，這種事情都得拖一拖，磨一磨。只是楊玉英太難纏，事情磨得太久了而已?！?/p>

“這是什么邏輯？既怕糾纏，又有意讓事情拖延？”

“說你也不懂。”燕子用眼睛白我。

“如果這樣，還不如干脆交由法院處理?！?/p>

“你真是個單純的理想主義者。”燕子經(jīng)常這樣譏嘲我，這次她又這樣說。她說，“你以為交給法院就可以擺脫糾纏擺脫煩惱了？這種事誰會交給法院處理？”

法院不就是處理各種協(xié)商不下的紛爭的嗎，我不知道為什么不能交給法院處理，但燕子的語氣不容我多問。在燕子面前，許多時候我就像個住在象牙塔里不諳世事的學(xué)生一般。

這是我和燕子那個時候的對話。那次對話讓我明白，有些事不能一蹴而就。就像賣東西討價還價，得一點一點地退讓，太爽快了反倒讓人疑心。也就是說，楊玉英事件，不管賠償多少，燕子她們都必經(jīng)過楊玉英的一陣糾纏與鬧騰，而且必須鬧騰到一定程度，這賠償才顯得合情合理。這樣一聯(lián)想，這事似乎還挺合邏輯的。可是，媽的，我真想偷偷罵一句，什么狗屁邏輯！

事后，回到自己住處一個人的時候，我悄悄地想，假若我是楊玉英，假若是我被公車撞了，我是否也會抓住機會獅子大開口？我從小就喜歡假設(shè)，或者說喜歡幻想。大概窮人弱者都是比較愛幻想的，比如人在渴極餓極的時候，會望梅止渴、畫餅充饑，比如那個賣火柴的小女孩，寒冷的夜晚，她卻在微弱的火柴光里看見了溫暖的火爐、肥美的烤鵝、美麗的圣誕樹和慈愛的奶奶。

我曾經(jīng)假設(shè)過如果我突然中了五百萬會怎么樣。五百萬，對于年薪還不到五萬的我而言，那簡直是個天文數(shù)字。我是這樣想的，如果我中了五百萬，我首先買棟豪宅，讓父母兄妹都住到里面去，一家人其樂融融，然后再買棟酒樓，開一家高檔酒店，日進斗金，從此不愁吃不愁喝，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可是有人提醒我，買豪宅或開酒店，五百萬只做得了一樣。如若買豪宅，兄弟姐妹都不在一個城市工作，不解決工作問題一家人住到一起是不切實際的，再說買了豪宅，說不定還會跟原來的朋友有所疏遠，自己獨自成了籠中鳥豈不得不償失。若開酒店，那我將整日忙碌，既沒有時間看書也沒有時間寫作，更少有時間與朋友閑聊，經(jīng)營得當日進斗金，經(jīng)營不當，嘿嘿，整個人生就陷到泥潭里面去了。阿Q式的想法讓我感到意外之財?shù)目膳?，所以，對于是否能中五百萬，我并不怎么渴望。事實上，我從來就不曾買過彩票。

那么，五百萬我都不在乎，兩三萬的賠償款我又豈會放在眼里。然而，真的不放在眼里嗎？我想到了一件事，學(xué)生時代，一次擠火車回家，由于時間緊，買了張一塊錢的站臺票就上車了。上車之后，許久也沒有人來查票，看到火車上人擠人，我想列車員查票時往人堆里擠一下或者廁所里避一下也許就躲過去了，我于是萌生了逃票的念頭。后來查票我果然就逃過了?？墒窍铝塑?，出站時我卻找不到別的出口，想沿著鐵軌走遠一點然后翻過圍欄，但又覺得太危險，為逃一張幾十塊錢的票冒這樣的風(fēng)險不值得。我于是想人擠人的時候蒙混過去，但還是被攔下了。那一刻，我緊張得感覺仿佛整個世界的眼光都齊刷刷地盯著我，而我赤身裸體。我支支吾吾地解釋說車上太擠票給弄丟了。大概因為我做賊心虛，工作人員一下就聽出了我話語的虛假，他訓(xùn)斥我說年紀輕輕就不學(xué)好，幾十塊錢難道比你的誠實還可貴嗎？我的臉“唰”的一下紅到了耳朵根，羞得無地自容，一邊乖乖地補票，一邊對自己的逃票行為追悔莫及。我想如果我不是因為口袋里錢少得可憐，如果不是因為一張站臺票就上得了車，如果不是車上人太擁擠給我提供了渾水摸魚的機會，或者我身邊有一個認識我的人，我一定不會想要逃票。在老師同學(xué)親人們眼里，我向來是那么誠實乖巧的孩子，誰能想到我心里也會生出逃票的念頭呢。那一刻我意識到人性的可怕，想一旦失了監(jiān)督失了約束，人心的邪惡就會生長出來。endprint

或許我們不會對那些遙不可及的錢財有過多的妄想，但面對迎面撞來的機會，誰又愿意輕易地錯失？我信用卡透支的幾千塊錢還等著還呢；眼看冬天就要到了，如果能多些余錢買臺空調(diào)該多好??；除了些急需的開銷外，有一筆錢出去旅行一趟也很不錯；這筆錢承載著我這么多真實的需求，我會不去爭取嗎？聽燕子描述，楊玉英的家境應(yīng)該不比我好，等著錢用的地方可能更多。而即便家境好，誰又會跟錢過不去，何況這錢是用命換來的。這樣一想，便覺得楊玉英即使提了過分的要求也是可以理解的。

燕子說，“如果人人都能如你這般想，這個社會就不會存在紛爭和矛盾了。你總是把事情想得太簡單太理想主義，而人心的矛盾與復(fù)雜，又豈是你能夠猜度得透的。”

猜度不透就不猜了，好在事情后來終究處理好了，了結(jié)了，我不用再聽燕子嘮叨，燕子也不用再為我的假設(shè)而煩惱。只是一年時間過去了，燕子為何又要重提此人？

燕子說，事件是過去一年多了，可是你想象得到嗎，楊玉英再次理直氣壯、氣勢洶洶地卷土重來。

3

接著，燕子講述了她一天的所遇。

早上，燕子剛到辦公室坐下沒多久，就聽到隔壁辦公室喧嚷起來。只聽一個聲音響亮地說道：“你們怎么能這樣欺負人呢！你們也太欺負人了你們！你們看吧，合同上明明寫的是25835塊，可你們打的這兩筆款加起來才多少，你們自己看，自己看吧……11000和4835，……嗯，兩筆加起來才15835塊，整整少了1萬塊，1萬塊啊——當初你們說好多補我1萬，我才答應(yīng)簽這合同的，可是簽了合同，你們又不補這個錢，堂堂機關(guān)黨委部門，你們怎么能這樣不講信譽，坑蒙我一個老百姓呢。你們坑蒙我一個老婆子，你們的良心過得去嗎？你們的良心被狗吃了嗎？……”這個聲音越說越亢奮，噼里啪啦，像放鞭炮一樣，不容人插嘴，一聽就是潑婦罵街的陣勢，似乎有意要將整棟辦公樓給引爆。

那人正是楊玉英，燕子第一眼也差點沒認出來，她比一年多以前在醫(yī)院住院時看上去還糟糕些。燕子看了楊玉英拿來的調(diào)解合同和銀行清單，發(fā)現(xiàn)那兩筆款后面均注明由平安保險公司轉(zhuǎn)入，燕子想這不純粹是胡攪蠻纏嗎。

燕子將當時的賬單翻找出來，她們做的是現(xiàn)金賬，有楊玉英簽字摁手印的領(lǐng)款冊子。駕駛員小劉那里也有楊玉英簽字的領(lǐng)款收條。燕子將冊子和收條給她看，跟她解釋，說那兩筆款不是他們單位打的，是保險公司打的，他們給的是現(xiàn)金。楊玉英不相信，說她沒有得領(lǐng)現(xiàn)金，當時是留了卡號，因為小劉說讓她簽字摁手印后，才能報得出賬來給她打款，后來她看到卡里確實有錢進賬就沒在意，現(xiàn)在才查到賬上的款與協(xié)商的不一致，這才來要求燕子她們單位將所欠部分補給她。

大家好說歹勸，說時間久了，也許她給忘了，既然不相信那兩筆款不是他們打的，不如由銀行來證實。小劉帶著她去銀行查賬，她終于相信那兩筆錢是保險公司打給她的。

下午，楊玉英再次來到辦公室。她一進門就大聲大氣地嚷嚷：“那兩筆錢不是你們轉(zhuǎn)的，那你們一分錢也沒有給我，我受傷住院，涂藥過敏，你們這樣對我，還有沒有良心！”

駕駛員小劉一聽她的聲音，立馬一副苦澀的表情，燕子及同事們也都紛紛搖頭，說真是“螞蟥無骨頭——兩頭吸血”。大家只好再次拿出她簽的收條和摁了手印的領(lǐng)款冊子給她看，并軟語相勸，說你老人家是不是因為時間久給忘記了，當時是付了現(xiàn)金給你的，有你的簽字為證，你好好想一想。

“不用想，我就是沒得拿過錢。我又還沒老糊涂，也沒有不清不楚，我可以對天發(fā)誓愿，我要是從你們這兒領(lǐng)了錢，天打五雷轟?！?/p>

“如果沒有收到錢，怎么會寫下已收到25835元的收條呢？”

“那收條看字就不是我寫的?！?/p>

“那是你說不會寫才由人代寫，但是下面落款是你簽的字。”

“字是你們誆我簽的，手印也是你們誆我摁的，你們誆我簽字摁手印，說過幾天得了錢就給我轉(zhuǎn)賬，結(jié)果你們又沒有給我轉(zhuǎn)，你們這樣欺負我一個老婆子，是要遭報應(yīng)的。你們?nèi)绻麍?zhí)意不肯拿給我，我也只有來拜天了，每天拿香拿紙來行政大院這里拜天！”

“你要覺得我們欺負你，你可以去信訪局反映，可以去法院告狀啊。”

“我不去信訪局，也不去法院，我就老命一條，你們?nèi)舨槐M快給我處理，不補錢給我，我也只好拿命來跟你們菜了。”

辦公室主任給她倒了杯水，說：“您老消消氣，錢也不多，才兩三萬，哪用得著拿命來菜。”

“你們說錢已經(jīng)提出來，他（駕駛員）又不拿錢給我，我就是要拿命跟他菜?！?/p>

駕駛員小劉在一旁嘀咕：“錢我已經(jīng)拿給你了，你不承認而已?！?/p>

“好，你說錢已經(jīng)拿給我了，在哪里拿的，誰可以作證？”

大家望向小劉，想這么大筆錢，小劉總不會是悄悄地拿給楊玉英，總有人可以作證的。小劉沉默了一會兒后，說：“在我辦公室里拿的，當時就我們兩個，拿完了才寫的收條嘛?！?/p>

楊玉英再次咆哮起來，用手指著駕駛員說：“我可以對天發(fā)誓，除了之前跟你得了5000塊錢，真沒跟你拿過一分錢。老弟，你也是上有老下有小，你敢拿你崽來跟我發(fā)誓愿嗎，你敢跟我到高盤的廟里去燒香發(fā)誓愿嗎？”

她聲音極其洪亮，又放大了嗓門，一副有意要吵得整棟樓都沸騰的架勢，只可惜這棟樓的人都練就了處事不驚的本領(lǐng)，并沒有不相干的人來圍觀。

新來的小琴坐下來安慰她說：“有事好好商量，好好解決，你說你沒收到錢肯定不甘心，但也不要說狠話，事情又不是沒有商量的余地。他說他已經(jīng)把錢給了你，那他也不甘心，時間久了，記憶都會模糊，不如我們?nèi)ャy行把所有清單都調(diào)出來看一看，如果沒有這筆錢，我們也就更有理了不是？”

楊玉英之前沒有見過小琴，大概以為小琴也是來辦事的群眾，又感覺小琴是站在她一邊的，終于答應(yīng)離開辦公室，跟小琴和小劉去銀行查賬。據(jù)小琴說，他們?nèi)フ{(diào)了她幾張卡的清單，她的一張農(nóng)行卡去年11月27、28日分別有20000和10000兩筆錢存入。這個日期剛好比她簽協(xié)議的日期晚了幾天。小琴問起她這兩筆錢，她頓了一下，然后解釋說那錢是她妹以前跟她借去做生意還給她的。endprint

“事情哪有這么湊巧，”燕子說，“你看這不顯而易見嗎？得錢拿去存了還要來鬧騰，簡直是自己摑自己耳光。更可氣的是，都已經(jīng)查到這份上了，她居然仍舊揚言要在正月十五元宵節(jié)時到行政大院來拜天，你還見過比這更無恥的人嗎？”

4

燕子講述的時候，為了盡量還原故事的在場感，總是將人物原話搬出來，有時連聲音腔調(diào)都學(xué)得惟妙惟肖。對于燕子的這一才能，我特別佩服也特別羨慕，常由衷地感慨說她這樣好的記性和表演才能，不去當演員真是可惜了。

燕子見我一副欣賞演講般的表情，對我笑了笑說，“如果你在，你一定能夠連同她的表情、動作、神態(tài)都準確地描述出來，那才叫一個精彩。人生如戲，全靠演技。高手在民間。今天我算是見著真正的超實力派演員了?！?/p>

說完，燕子便埋頭吃東西，似乎在等我發(fā)表看法。

我什么都沒說，也跟著吃東西。

燕子說楊玉英比一年前住院時看上去還糟糕，這句話仿佛一根刺扎到了我。我在想這一年間這個女人究竟經(jīng)歷了些什么。燕子關(guān)于楊玉英的描述與表演讓我想起了我的母親。我母親一連生了三個女兒，在村子里很不被看重，大凡小事，便總有人想要占幾分便宜，而父親在外地教書，性格溫吞，不太管事，生活的擔子便主要落在母親身上。母親沒上過學(xué)，但能說會道，性格也潑辣，誰也別想從她身上哪怕嘴上占一丁點便宜。那么，楊玉英也承擔著家庭的重擔嗎，她的生活又發(fā)生了怎樣的變故，才將她一步步訓(xùn)練得這般刁纏，這般損毀著她的容顏？不管怎樣，我的母親本質(zhì)是善良的，雖然有些時候也會為了一些芝麻小事與人相爭時不惜撕破臉面，但大事大非面前卻自知好丑。而且，我母親也如楊玉英一般相信鬼神，相信天地，相信冥冥之中自有一雙眼觀照著這世間，因而，無論做什么事，鬧歸鬧，卻不敢太過出格。可是，我不能確信的是，楊玉英在經(jīng)歷了生活的種種磨礪之后，是否還保持著那份農(nóng)民的質(zhì)樸與善良，不知她對天地對自然存著的這份敬畏，是信仰，還是一種為達目的的手段？

屋子里之前一直揚著高調(diào)的說話聲，現(xiàn)在突然安靜下來，讓人感覺有幾分不自在。我倒沒什么，我陷在自己的設(shè)想里，想假如我私底下去楊玉英家了解情況，將會遇到一番什么景象。不自在的是燕子，她急切用聲音打破這份安靜，她問我：“你說正月十五楊玉英會不會真的來拜天？”

“難說。如果她真的領(lǐng)了那筆錢應(yīng)該不會來。如果她確實沒領(lǐng)過那筆錢，是一定會來的。”

燕子喜歡聽我分析，我雖然話不多，但一兩句簡單的話卻往往能讓她茅塞頓開。

燕子驚呼：“你的意思是說她沒有領(lǐng)到那筆錢？這——怎么可能！”

我不置可否。但我覺得楊玉英的話也有一定道理。關(guān)于縣財政的報賬制度我也略知一二，報現(xiàn)金賬的話是必須各項手續(xù)齊全，有發(fā)票或是領(lǐng)款人簽字的冊子才能報賬，報得賬后才去付款，所以領(lǐng)款冊子上有楊玉英簽字摁手印也不能表示她當時就領(lǐng)到了錢。還有一種情況就是先寫一張借條把現(xiàn)金借出來，等各種單據(jù)齊全了再去充借條。楊玉英事件顯然不屬于后者。走現(xiàn)金賬本來就是不太符合財政制度的，但地方上為了簡化程序，許多單位都是喜歡走現(xiàn)金。

“她在領(lǐng)款冊子上簽字摁手印肯定是還沒領(lǐng)到錢?！毖嘧诱f，“可是，收條呢？如果沒有領(lǐng)到錢，她又怎么會單獨給駕駛員小劉簽了一張領(lǐng)款收條呢。再說，沒簽合同之前，楊玉英幾乎每天都會來單位鬧一場，讓單位領(lǐng)導(dǎo)和同事們坐立不安，若是簽合同當天沒領(lǐng)到款，隔了一個多月她的卡才有進賬，這一個多月，你說她能坐得住嗎？從簽訂調(diào)解合同到現(xiàn)在，時間已過去一年多了，這一年以來，她竟然都不去關(guān)注她死皮賴臉才爭來的賠償款？你覺得這說得過去嗎？”

我沒有回答。燕子又說，“幸好小劉機靈，讓她又簽了一份收條，不然還真的說不過去了?！?/p>

我說，“就怕是小劉太過機靈了?！?/p>

燕子問，“你這話什么意思？”

我沒有任何證據(jù)，不好說得太白，便說，“笨一點的人肯定會當著大家的面將錢交給楊玉英，或者讓人將交錢的過程拍照下來。”

“誰會想到這人竟那么痞呢，人與人之間總該還存點信任吧，如果是你，沒遇到這事之前，你會想到這么辦嗎？”

是啊，我只怕連收條都不好意思開口讓人家寫?？墒?，她不是留得有卡號嗎?！叭舭凑瘴业牧?xí)慣，我會把錢存給她或轉(zhuǎn)賬給她，只要是存錢或轉(zhuǎn)賬，銀行就會有記錄，那么多錢，那么難數(shù)，我干嗎要給她現(xiàn)金呢？”我說。

“這個，我也不知道?！毖嘧幼隽藗€鬼臉又去吃東西了，一副事不關(guān)己沒心沒肺的樣子。

我問燕子，“如果到那天楊玉英真來行政大院哭天拜地，你們打算怎么處理？”

燕子說，“誰知道呢，辦公室將資料提供給她所在的社區(qū)，現(xiàn)在正由社區(qū)同志去做她的工作。我只是祈禱她不要再來才好。”

作為局外人我不好做什么評說，我只是覺得這個事情不能簡單粗暴地處理。我對楊玉英背后有著什么樣的故事產(chǎn)生了興趣，決定要去見一見燕子嘴里那副讓人生厭的面孔了。

5

要燕子問得了楊玉英家的地址，我決定去楊玉英家拜訪一下。去楊玉英家之前，我先去了趟社區(qū)，想將楊玉英這個人了解得更豐滿些。

我冒充燕子，說想來了解一下楊玉英的情況。社區(qū)里的幾個年輕同志一聽說楊玉英，話匣子就打開了，仿佛有萬千故事急著往外噴似的。

“楊玉英啊，她可是我們社區(qū)明星級的人物了。”

“抱歉呀領(lǐng)導(dǎo)，你們單位的那個事我們實在無能為力，我們社區(qū)還有好多事都做不了她工作呢，你們還是自己想辦法吧?！?/p>

“我覺得她當時肯定是碰瓷，她還真有眼光，專朝公車整。如果遇到私車，說不定人家寧愿將她撞死多賠些錢，也不想惹得滿身騷?！?/p>

“楊玉英是誰，有名的釘子戶啊。我聽說當時修濱河路時有塊地遲遲拿不下，就是她一哭二鬧三上吊從中作梗。路修好了還不主要是方便她們這些河邊戶?！?/p>

“最讓人啼笑皆非的是，頭一天才為她死去的兒子來要撫恤金，第二日又說她兒子還沒死應(yīng)該給低保?！眅ndprint

幾個年輕人越說越氣憤，我了解了一些相關(guān)事件后就出來了。雖然我對他們的講述并不完全認同，因為很多事他們也是道聽途說加主觀判斷，但撫恤金這個事卻是確有其事，而且剛剛發(fā)生。說是楊玉英有一個兒子年前在外地打工不知怎么突然死了，楊玉英先是跑到社區(qū)鬧著要國家發(fā)給她撫恤金，后來見爭撫恤金無望，便又說她兒子沒死，要爭低保的名額。

這是什么人嘛。如果說之前我對燕子的描述還持著懷疑的眼光，想為楊玉英爭得幾分讓人同情的因素，從社區(qū)辦公室出來，我對楊玉英也產(chǎn)生了極度的反感。虧我之前還將她與我母親相比，現(xiàn)在想來那簡直是對我母親的褻瀆。我母親縱使有千般的不好，但她有一個最大的優(yōu)點，那便是勤勞，她不僅一生操勞，還教育自己的子女要勤奮，要靠自己的雙手創(chuàng)造美好的生活，單就這一個優(yōu)點就足以讓她獲得子女的愛戴與世人的尊重。我的父母以超凡的辛勞將五個子女都培育成了大學(xué)生。而楊玉英這樣的人，不靠自己的手腳好好過日子，卻整天想著通過一些歪門邪道掙些意外之財，那不猶如一個寄生蟲一樣嗎，這樣的人比那些純粹的懶漢更讓人厭惡。

有了這樣的感觀，想再去楊玉英家就有些猶豫了，我還有必要、或者說我還有勇氣去直面這樣一個人嗎？但是，不曾到一個人家里去，不曾親自接觸過這個人，我不是也一切都成道聽途說了嗎，又怎么能輕易定性這個人留給我的印象呢。

我們住在城里，見面、吃飯、玩樂，都有商家為我們提供特定的場所，很少到人的家里去，加上城里高樓式的建筑模式，家變得越來越隱蔽，于是人與人之間的交往便總覺得多了層面紗般的生疏與隔閡，人也就有了多張面孔，在單位，在路上，在家里，面對熟人，面對陌生的人，不同的環(huán)境呈現(xiàn)出不同的面孔，讓人很難辨清哪一張面孔是最真實的。但是農(nóng)村，或者說農(nóng)村式的居住模式就不一樣，左鄰右舍誰對誰不一清二楚，你只要到了一個人的家，你就了解了那個人的一切。在我的老家就流傳著一句俗語，“一看屋二看床三看周邊四看郎”，意思是男方家來說媒，女方家都要先去男方家看過，才能決定是否點頭，這是我們地方娶親嫁女必走的程序，叫“看屋”?？次荩豢捶孔邮菃伍T獨戶還是三間大屋，是自立門戶還是與兄弟合住；二看床上的棉被，看家里的擺設(shè)；三看屋外周邊的環(huán)境，有沒有院落，有沒有齊整的柴垛，打掃得干不干凈，與鄰居和不和睦。看了這些，再跟周圍的鄰居一嘮嗑，這個家庭富不富有、勤不勤快、實不實誠便都知曉了。因而看屋不單單是看房子，而是去了解一個人的底細。我想，還是只有到楊玉英家里走一趟，才有可能對她這個人有個比較立體的認識。

我邀燕子一同前去。燕子撇撇嘴，說這不是她的任務(wù)，領(lǐng)導(dǎo)不去，小劉不去，她去做什么，以什么身份去，最主要的是她一刻也不想多見楊玉英的臉。我也不知道自己該以什么身份去，且去了再說吧。

楊玉英住的這個地方叫江邊寨，舊時曾是小城最繁華的一帶，靠近河邊，建有好幾座碼頭。小城以前陸路交通極不發(fā)達，與外界的聯(lián)系主要依靠都柳江的水運，那個時候，各種船只在這片地區(qū)登陸，卸貨的，出船的，交易的都擠在這里，好不熱鬧。但后來都柳江的水一年比一年清減，再也托不起噸位重的大船，小城又開通了高速公路與高鐵等交通要道，城市建設(shè)的重心也移向了別處寬廣的地帶，江邊寨便如同那些荒蕪的碼頭一般，逐漸成了城市建設(shè)一個被遺忘的角落。

這片地區(qū)離城不遠，但又自成一隅，沒有商業(yè)開發(fā)的樓盤，也不是規(guī)范的居民小區(qū)。有的有錢人家修建了自帶花園的豪宅，大多數(shù)人家建的是兩三層獨門獨戶的小洋樓，而豪宅、小洋樓間也偶爾夾雜著一兩座老舊的木屋。居住在這個片區(qū)的有在機關(guān)部門工作的公務(wù)員，有經(jīng)商做買賣的商販，也有以耕田種地為主的農(nóng)民?？梢哉f，這個地方既是鄉(xiāng)村的縮影，也是城市的一角，既有歷史的痕跡，也不乏現(xiàn)代的元素。從這些混亂的建筑，我似乎能夠感受到這里生活的混亂。而楊玉英，不過是這混亂生活里的一粒塵埃吧？我順著門牌找去，可門牌也是亂的，找了許久沒找到，我只好去問那些在屋門口閑坐著的老人。

一個老人將一棟磚木混合結(jié)構(gòu)的老房子指給我說，“喏，那就是楊玉英家?！笨吹酱箝T開著，我準備過去。老人提高了嗓音在我身后追問，“她出去了，你找她什么事？”我說我是居委會的，想過來了解些情況。老人便又問，“是不是她兒子的撫恤金批下來了？”我轉(zhuǎn)過身，覺得老人知道得挺多的，便過去跟她聊起來。

老人說，“玉英是個苦命的女人，丈夫二十多年前就去世了，她沒有再嫁，一個人拉扯兩個孩子，不容易啊，又要干農(nóng)活，又要做點小買賣，能將人養(yǎng)活、養(yǎng)大就不錯啦。兩個孩子也忒不爭氣，從小就不好好讀書，總給母親惹事。長大了也不安心找事做，一個說要去外地打工，去了兩年，一分錢沒寄回來，年前卻忽然接到通知說死在了外地。玉英和小兒子去將骨灰領(lǐng)了回來，哭得那個傷心啊，真是夠可憐的。你說，政府會給發(fā)撫恤金嗎？”

“那要看是怎么死的，知道是怎么死的嗎？”

“不清楚，玉英說是突然發(fā)病沒人救死的，但也有人說是被人打死的，有的說是遭謀殺?！?/p>

“那可能得不了，哪有一死人政府就發(fā)撫恤金，你說是吧？何況人是在外地沒的?！?/p>

“這些年國家政策好了，不是好多人在外頭死了都能得國家賠償?shù)膯幔俊?/p>

“照你這樣說，凡死人國家都要賠償，國家哪有那么多錢？那些因公事、車禍之類的死亡才有可能得撫恤金的?！?/p>

“想想也是不可能。但是聽說現(xiàn)在國家有的是錢，想著法子要送給我們這些農(nóng)民，只可恨那些當官的大多貪到自己口袋里去了，有些錢我們自己不去爭就不會得，還白白便宜了那些當官的。”

“這些你都聽誰說的呀？”

“我兒子說什么網(wǎng)上都掛著呢。”

我終于明白什么叫愚昧。沒文化可怕，一知半解更可怕?？墒牵粫r間我又能跟這個老人做何解釋呢。我想了想說，“貪污只是個別，你說國家有的是錢，可是你有沒有想過那些錢是誰給國家的。以前我們還給國家上糧，現(xiàn)在糧也不上了，是哪些人給國家錢，國家又為什么要把錢白送給我們呢？”endprint

老人捋了捋額前的頭發(fā)，嘴角邊露出一絲不好意思的憨笑。停了一會兒，說道，“我就說嘛，大伙都勸她不要去討什么撫恤金，她就不該把死訊報上去，那樣說不定還能爭點低保，現(xiàn)在不成了‘扛子不上柵，擔子兩頭滑了嗎，唉！”

“你是她親戚吧？”我問。

“也算不上是親戚，鄰里鄰居的，相處幾十年，為她不值罷了?！?/p>

老人頓了頓，壓低了聲音湊近我耳朵邊說，“還有她那個小兒子，說是留在家搞創(chuàng)業(yè)，倒騰過西瓜，擺過地攤，跟別人學(xué)過修理，一事無成，做什么都虧本，現(xiàn)成天跟一群不學(xué)好的東走西串，聽說還吸毒……”

正在這時，一個女人走來。老人趕緊頓住，舒展了臉上的表情，咧嘴笑道：“玉英回來了？有位社區(qū)的同志來找你?！?/p>

我望向那個女人。女人穿一身粗布衣服，完全農(nóng)村婦女的打扮，個頭一米五五左右，對于我們總穿高跟鞋的年輕人來說是矮了些，但對于南方總是干農(nóng)活的我們父母一輩而言，也算不上矮小。女人的容貌第一眼有種讓人不忍直視的感覺，細看每個部位，倒沒有哪個部位長得特別不好，是那種人生的悲苦全都寫在臉上，內(nèi)心長期不得舒展所產(chǎn)生的怨氣也全都堆積在臉上而形成的丑陋。乍一看，眼睛有如煙熏般難受，我強忍了就要掉下來的眼淚。

我望著女人，女人也望著我，用一種警惕的目光。我對她笑了笑，喊了聲“姨媽，你好?。　?/p>

女人將我?guī)ニ?，找了根小凳子給我，說，“妹，家里亂得很，隨便坐?！闭f完，她一屁股坐在大門的方楞上。她的家倒也并不怎么破敗，冰箱、電視雖然樣式有些老舊，但也都還齊全。只是臟衣服、農(nóng)耕用具之類撒得到處都是，亂糟糟的景象。這讓我想起了母親的一句話。當我們將家里弄得臟亂的時候，母親就說“不收不揀不成家，一個人要是讓家門口長了草，那這個人的心里也長滿了草?！迸思依锏倪@份亂，讓我覺得這女人的生活亂了，心也亂了。

我開門見山，我說我是記者，想來了解一下車禍賠償?shù)氖?。一說到這個事，女人情緒就激動起來，噼里啪啦將整個事件又說了一通。不管她怎么說，抱怨、指責、哭訴，我只認真聽著，并用筆在本子上做著記錄?；蛟S是她從我的沉默中感覺到了一絲誠意，末了，女人拉著我的手說，“姑娘，你一定要幫我，一定要幫我們這些窮人好好寫一寫，我真的沒有得領(lǐng)過那筆錢，讓我對誰發(fā)誓，發(fā)什么誓愿都可以，我就是沒領(lǐng)過那筆錢，那筆錢說不定被誰私底下吞了，卻非賴給了我，你一定要幫我說話，幫我們窮人申冤?！?/p>

女人一口一個窮人，讓我感覺仿佛卷入了一場階級斗爭般，心里有說不出的難受。看到女人可憐的樣子，我很想相信她說的話，但綜合我所得到的見聞，卻又有些遲疑。我弄不清眼前這個女人到底是可憐之人還是可恨之人，抑或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看她的言語情態(tài)不像在演戲，但也許像燕子說的那樣，她的苦情表演已成為了她生活的慣常，所以我未能察覺得出也未可知。我沒有解決的辦法，只好溫言細語地勸道：“姨媽，你不要急，也許是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等我一一做了調(diào)查，細細理下來總會理清楚的?！?/p>

“哪會理得清楚，他們?nèi)硕鄤荼?，官官相護，認定我拿了這筆錢，我又沒個說話的人，我要不去鬧一鬧，誰會理我？”

我有些想笑，一點小事，怎么還扯上了官官相護？但我又不敢笑，我想，對于他們完全不了解機關(guān)工作的人而言，行政大樓本身就是一種威嚴與震懾，而在里面工作的人不就都是干部與領(lǐng)導(dǎo)嗎。我說，“鬧事也不一定能解決問題，如果鬧大了吃虧的還是我們自己?！?/p>

“虧就虧，虧了也得讓大家都曉得，現(xiàn)在這些上班的，不就怕我們百姓鬧事嗎，不鬧一鬧，就不會有人來處理我們的事?！?/p>

楊玉英一副將事鬧定了的樣子，我也沒有更好的理由勸慰。正想轉(zhuǎn)移話題去問她兒子的情況，她兒子卻頂著個光頭從后門閃了進來，穿著皮衣皮鞋，乍一看上去挺時髦的。但身材偏瘦，顯得衣服又空又大，仿佛衣服不是他的。細看，衣服易磨處都起了斑點，正嘩嘩地要往下掉皮。

他一進門就欲開口說什么，見到我趕緊閉了嘴巴，一雙眼睛滴溜溜地在我身上轉(zhuǎn)，然后又看了看他母親。他母親別過臉去什么也沒說，而我也沒有起身離開的意思，他就不管不顧地喊起來，“媽，你拿到錢了沒有？你要再拿不到錢，我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我本想弄清是怎么回事，楊玉英卻對我和他兒子擺了擺手，示意誰都別說話，然后對我說道，“姑娘，我家里還有事，你先回去吧。”而她兒子在一旁擺出一副我不走就要揍人的樣子，我只好抽身出來。楊玉英卻不放心似的在門口盯著，我走了好遠，就要轉(zhuǎn)角了，回頭去看，她還在那盯著。我只好拐過轉(zhuǎn)角，消失在她的視線里。

雖然我不清楚她兒子究竟有什么事，但看來燕子說的是對的，那些傳言都是對的，我覺得很難過。我想這還是我純樸善良的鄉(xiāng)親嗎？是我熟悉的社會嗎？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為什么出了事情機關(guān)部門不愿上法院，一般百姓也不愿上法院，大家都喜歡用一種非常的手段來解決呢？為什么出了一點事，目光就只盯著賠償款、撫恤金、低保之類的國家補助？我不禁對我所慣常持有的同情產(chǎn)生了懷疑。

我將我的所見所聞?wù)f給燕子。燕子說，“如此家庭，也就無怪她會有那么些無賴的舉動了。這下更顯而易見了吧，楊玉英定是因為生活陷入困頓，才會想著在一年多之后，重又翻出這個事來詐取些錢用?！?/p>

我說，“她肯定是還要來鬧事的，你趕緊跟你們領(lǐng)導(dǎo)匯報下，盡早想些對策?！?/p>

“還能想什么對策，她愛鬧就鬧唄，我倒要看她最后怎么收場?！?/p>

6

正月十五元宵節(jié)，楊玉英果真到行政大院去拜天了。讓人措手不及的是，她并不是一個人去，而是帶了二十幾個人。大清早，上班之前，他們拉著一條“交通肇事傷人，賠錢天經(jīng)地義”的橫幅堵在大院門口，楊玉英在中心花壇四周插滿了香燭，然后披散著頭發(fā)，挎著一籃紙錢，抓一把拋向天空，就大喊一聲“天??！”“地??！”“請為我們百姓主持公道??！”引得進出上班的人和過往群眾紛紛圍觀。雖然燕子她們單位領(lǐng)導(dǎo)召開了緊急會議，立刻制定了解決方案，但由于人越聚越多，場面變得異常混亂。endprint

我是接到燕子電話后趕過去的。

電話里，燕子說，“你不知道，那些人就像惡棍一般，個個兇神惡煞的，根本就不聽你講道理?！?/p>

“干嗎不報警?。　?/p>

“報警？事情豈不是要鬧得更大?！?/p>

“還能大到什么程度？難道為這一點錢真要弄死人？”聽了燕子的描述，我心里涌著一股莫名的火氣，已經(jīng)很難平心靜氣地說話了。

燕子說，“你還是太天真。這種時候已經(jīng)不是多少錢的問題，新聞里關(guān)于因為一兩塊錢或一兩句話就打死人的報道還少嗎？”

“那你們就不怕這個事情被人拍攝放到網(wǎng)上去？”

“最怕的就是這個啊。部里已經(jīng)在進行輿情監(jiān)控了，若有輿情還想邀你當網(wǎng)評員呢?！?/p>

我趕到的時候，公安干警也正在入場維持秩序，這應(yīng)該有別于報警，而是政府直接派過來平息事態(tài)的。我想我畢竟到過楊玉英家，與她有過交流，想過去勸說幾句。還沒靠近楊玉英，不料背后忽然飛來一根木棒，打在我的后腦勺上，我只覺得頭部仿佛被什么東西強烈地震了一下，嚶嚶嗡嗡的，一會兒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醒來時，已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燕子正守在一旁。見我睜開眼睛，燕子埋怨我道，“我是叫你來看熱鬧的，又不關(guān)你的事，你摻和進去干什么呀！”

我起身，摸了摸后腦勺，沒有出血，只是腫了一個包，應(yīng)該沒什么大礙。我說，“我沒事了，走吧，去看看事情怎么樣了?！?/p>

燕子將我按下去，說“走什么走啊，你還沒做檢查呢，萬一得了腦震蕩呢，就是沒得也要做個全面的檢查，將檢查出來的所有毛病統(tǒng)統(tǒng)算在這次事故上，也叫楊玉英來賠償你的損失?！?/p>

我笑她，“這不說氣話嗎，做人怎么能這樣呢?！?/p>

燕子說，“別人不都那樣嗎？”

“別人那樣，自己就要那樣？”我不理燕子，強行起來走了。

去的路上，聽到有人談?wù)撨@件事。一個說“聽說今天一大清早有人在行政大院鬧事，知道嗎？”另一說“是嘞，好像還打死了個不相干的人?！薄澳囚[事的有沒有被抓起來？”“肯定被抓呀，來了好多警察?！薄八懒巳丝隙ㄒr錢，誰來賠呀？”“那些人本來就是去要賠償款，他們哪有錢，肯定是政府賠嘛?！?/p>

我聽著既生氣又覺得好笑，可是卻堵不了他們的嘴。如果我告訴他們我就是那個被打的人，誰會信呢。不過，我也用不著太較真，流言傳一段時間之后自然會消失，讓我覺得悲哀的是，他們不為死者（傳言的）感到遺憾和惋惜，不為這樣的流血事件感到憤恨和不恥，最關(guān)心的卻是賠償問題，而一切的賠償還想當然地全推給了政府。

我急切地想要知道事件的結(jié)局。當我再來到行政大院，一切已經(jīng)風(fēng)平浪靜，整個院落都已被重新打掃，一點痕跡都不見，仿佛什么事都不曾發(fā)生過一樣。

事情處理得還真是神速。我想，那么問題一定是得到解決了，我特別想知道這件事最后是怎樣解決的。

“怎樣解決，那還用問，肯定是涉事單位立馬出錢了事唄。錢又不多，權(quán)當折財消災(zāi)?！毙姓笤何伊硪徊块T的朋友如是說。

“這樣的話，這不是助長歪風(fēng)邪氣嗎？”

“早就成慣性了，還在乎助長不助長?！嘶钜粡埬?，樹活一張皮，只要你丟得下臉面，你有什么訴求也可以采取這種方式，沒有做不成的?！?/p>

我嘆氣出來，仍心有不甘，這畢竟是朋友的猜測，不能代表事件真實的結(jié)局。我直接去了燕子她們單位。

事件的結(jié)局有些意外。楊玉英當場就一分不少地拿到了那筆賠償款，但這筆錢卻是由駕駛員小劉個人出的。辦公室主任說，經(jīng)報賬員詳細查閱報賬記錄，報賬單上的日期是11月25日，領(lǐng)導(dǎo)簽批是26日，29日才從縣財政局報到賬，并于當日由經(jīng)辦人駕駛員小劉簽字領(lǐng)取，然后由他轉(zhuǎn)給楊玉英。但小劉讓楊玉英簽的收條卻是25日。雖然小劉解釋說當時是沒注意而簽錯了日期，為了息事寧人，他也只好花錢買教訓(xùn)。

事態(tài)終于平息，誰也不再談?wù)撨@個事。但我卻總是想起母親常說的一句俗語來。小時候，當母親揭開鍋蓋，食物的香味飄出來時，我們迅速地圍攏過去，母親就會笑著說，“真是螞蟥聽不得水響?！碑斢腥讼霃娬嘉壹疑搅峙R界的那棵大杉樹時，母親也罵那些人，“你們就是螞蟥聽不得水響！”現(xiàn)在，我似乎對這句俗語有了更深的體悟。

有了這樣的感悟，我便想跟燕子分享，還想問她，這個事件存在著這樣的日期差，作為會計經(jīng)手這些單據(jù)的她，難道之前就沒有發(fā)現(xiàn)嗎？可是，燕子不見了。我假設(shè)過我是駕駛員小劉，假設(shè)過我是單位領(lǐng)導(dǎo)，假設(shè)過我是楊玉英，卻唯獨沒有假設(shè)我是燕子。有人說那是因為我本身就是燕子，燕子就是我，我們是生活在這個塵世里最好的朋友，也是生活在這個塵世里的矛盾體。

責任編輯 孫 卓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