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有很多地標有著特殊意義,比如敦煌的陽關(guān),比如秦皇島的山海關(guān),再比如位于內(nèi)蒙古和山西邊界的朔州右玉縣的殺虎口。殺虎口就是——西口,就是民歌里唱的那個西口。民歌《走西口》,總是讓人眼淚漣漣,我心中的走西口,則有一種創(chuàng)業(yè)的豪氣。
人和人可以產(chǎn)生感情,人和一處建筑也可以產(chǎn)生感情。可是,一個人對一個地方產(chǎn)生感情,總是要有一些來由:我對這個殺虎口有濃濃的深情,在于我的祖輩是穿過殺虎口來到內(nèi)蒙古謀生的。正因為有感情,在今年大年初一的下午,在妹妹和妹夫的陪同下,不顧寒冷,前往殺虎口采風。車出呼和浩特市,往南路經(jīng)和林格爾、涼城,一直進入山西省朔州右玉縣。高速公路的兩邊是起伏不平的丘陵地帶,在我的眼界里,遠處是黃,近處還是黃,連同一些樹葉,也是黃的,真的是天蒼蒼野茫茫;中途停車,刺骨的寒風穿透了羽絨服,環(huán)目四周,看不見牛羊;坡地上有一洼一洼的雪趴著,給這幅灰色的風景畫帶來了新鮮的白。
我們的越野車駛出西口收費站,還是看到了一些樹,樹干不太粗壯,但樹枝茂密,挺拔在這塊苦寒的土地,彰顯出一種內(nèi)在的堅韌。車下高速公路,進入右玉縣城,右玉縣不僅有城樓,還有城墻。右玉縣老城樓上有字——右衛(wèi)鎮(zhèn),右衛(wèi)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老妹說,這里是古代屯兵的地方,驅(qū)車進入古老的縣城,看到了一個舊糧庫,房檐上有“必須把糧食抓緊”的字樣,糧食,糧食啊,不僅騷擾著舊民,也困惑著新民……縣城有老飯館兒,只是因為是大年初一,都關(guān)門,只好出縣城。越野車剛剛駛出右衛(wèi)鎮(zhèn),就看到了大片的楊樹林,這些白楊樹,很像白樺樹,挺拔在高原上,實在是壯美!老妹說,這是當?shù)厣轿魅伺c惡劣環(huán)境進行斗爭的結(jié)果。再往前走,二十里外便是令我牽掛不已的殺虎口!一路風景是蒼涼的,人影甚少,只是偶爾有一兩輛轎車飛馳而過,大部分是從內(nèi)蒙古往山西方向開來,大概是回山西省親的吧。
殺虎口越來越近,我的心越來越熱,定睛望去,老遠就看見遠處高聳著的城樓,城樓為兩層,城墻高十米許。登上城墻,北邊黃獵獵的土地屬于內(nèi)蒙古,南邊也是黃獵獵的土地屬于山西,古長城的兩邊都是黃土,盡管祖國大江南北到處都有黃土,到了土做的古長城兩邊,我才更深切地感到自己的骨血是黃土做的,從黃土出生,將來也會回歸黃土,我的先輩,我的民族,我的國家,都屬于黃土地;如果沒有黃土,我們什么都不是。這些貧瘠的黃土啊,我們痛楚過,悲苦過,為她流過汗,甚至流過血,這都是值得的!黃土上的樹木、莊稼也都是黃土做的,我們在黃土上生活得久了,以至于忘記了黃土的恩典,到了殺虎口,令我強烈地感受到這一點……我想到我的祖先,從山西忻州到口外謀生,正是因為黃土地才生存發(fā)達了起來,我作為他們的第十代子孫,替他們深切地感謝黃土!
西口即是殺虎口,可是原來的名字叫做“殺胡口”,胡人,即是位于口外的游牧民族,為了防御胡人而建這一段長城和關(guān)隘,可見當時長城內(nèi)與邊塞民族關(guān)系之間的緊張。關(guān)閉產(chǎn)生隔閡,交流產(chǎn)生和諧,明朝政府明白了這一點,就在長城沿邊宣府、大同、山西三鎮(zhèn)開設(shè)互市,大同右衛(wèi)即于此時設(shè)馬市于殺胡口關(guān)城下,邊貿(mào)往來開始復蘇和興旺。到了清朝,為了民族團結(jié),“殺胡口”改名為殺虎口,順治七年,清政府在殺虎口設(shè)稅關(guān),又在歸化城(如今的呼市)設(shè)分關(guān),沿長城內(nèi)外的大同得勝口、河曲、包頭、托克托、陽高和天鎮(zhèn)等處設(shè)稅收分局、支卡,這樣,交流不僅產(chǎn)生了和諧,還增加了朝廷的財政收入。交流的“放墾蒙地”,“走西口”是清代以來成千上萬的晉、陜等地老百姓涌入歸化城、土默特、察哈爾和鄂爾多斯等地謀生的移民活動,最為突出的是內(nèi)蒙古的河套地區(qū),那里土地肥沃,人口相對稀少。“走西口”這一移民活動,大大改變了內(nèi)蒙古的社會結(jié)構(gòu)、經(jīng)濟結(jié)構(gòu)和生活方式。山西移民將晉文化帶到了內(nèi)蒙古中西部地區(qū),使當?shù)匦纬筛挥袧庥羯轿魈厣囊泼裎幕x文化作為農(nóng)耕文化的一部分,通過人口遷移,與當?shù)氐挠文廖幕嗳诤希纬筛挥谢盍Φ亩嘣幕?/p>
走進殺虎口關(guān)樓,眼前的殺虎口關(guān)樓顯然是“裝修”過的,可以看見殺虎口關(guān)樓下有一個小門,可攀登上城墻。城墻很寬,有五米許,北邊是內(nèi)蒙古,南面便是山西省,不由想到,青磚白灰的關(guān)樓顯得有點標致,歷史的殺虎口關(guān)樓一定會更粗獷一些。我順著殺虎口城墻往東走二里許,啊,看到一處高高的烽火臺。這座烽火臺是磚砌的。烽火臺的東邊,是逶迤起伏的黃土砌的古城墻,雖然被風蝕得很矮(兩三米高的樣子),但是依然透露著當年的功用。關(guān)于中國的長城,大多國人認為偉大,也有人認為一味防守是軟弱的表現(xiàn),不管強大也好,軟弱也好,古長城是先人們辛辛苦苦建起來的,應該得到應有的尊重。走出這個西口,可以抵達昔日由山西人包攬經(jīng)商天下的歸化與綏遠,山西人走西口,自然有做生意的晉商,但是大多數(shù)依然是到口外謀生的農(nóng)民,我的祖先王吉就是這樣的普通農(nóng)民。
我叔叔看到過祖先王吉的繡像,一位瘦骨嶙峋的老人,看不出來有什么過人之處,然而,就是這位祖先義無反顧地告別了山西忻州的老家,堅信有土地,就能活命,挑著擔子來到這里。如今的殺虎口,裝修一新,不會再有祖先留下的足跡……這些足跡是在心靈上的,是在氣體里的,也在黃黃的家譜里。當我第一次看到家譜,心情是激動的,因為在黃的麻頭紙上,有我的名字:王克難。有了我的名字,我不再是一個無家可歸的人。過去,我一直困惑于“家”的概念,家,是血統(tǒng)的回歸,也是精神的寄托。我們都戀家,過年的時候,拼命往家里奔,為的是圓那個血統(tǒng)的夢。人無法超越血統(tǒng),即使是心懷世界,也無法改變黃皮膚的宿命。我站在殺虎口的關(guān)樓上,思緒萬千,山西的普通百姓出殺虎口,為的是求個生路。當年有成千上萬的外省人從這里,到內(nèi)蒙古找活路,各種各樣的人,有著各種的希冀,這樣的人,有獲得成功者,更大多數(shù)是失敗者。有的走西口的農(nóng)民是活著走出殺虎口的,卻病死在外省,只有靈魂從西口歸來。在殺虎口現(xiàn)場,我讓妹夫把越野車停在停車場上,而后獨自步行出殺虎口,從南往北走,再從北往南走,來來回回地走,從南往北走是逆風,從北往南走,是順風,不管是順風,還是逆風,一律是冷風刺骨。羽絨服被寒風吹透了,骨頭都是涼的。我在找走西口的感覺,進去體驗先輩王吉告別家鄉(xiāng),背水一戰(zhàn)去口外找活路的心態(tài)。先祖王吉,山西忻州人氏,只是因為老家地少人多,遇到天旱,更是難于溫飽,餓則思變,當村中有人走西口得了活路,書信飛回故鄉(xiāng),先祖毅然決定走西口,決不在老家和家人爭土地和口糧。
在我的認知里,“走西口”是指平民百姓的,而當官的,軍隊的,包括那些殺人越貨的土匪,他們不是走,而是騎馬殺氣騰騰地奔過。根據(jù)歷史記載,走西口的確實不僅是山西的百姓,歷史上也有帝王從這里走過。殺虎口內(nèi)側(cè)有右玉縣博物館,館前有康熙的騎馬塑像。底座上有嵌文,日,康熙三十五年,清廷再舉三路大軍西征,殺虎口是西征大軍的后勤大營,山西的晉商為軍隊的后勤供應做出了貢獻。除了帝王出殺虎口,還有追尋愛情者,比如漢代的王昭君?;实鄢鰵⒒⒖?,為的是江山社稷,王昭君出塞也過殺虎口,蘊含著許多悲情,宮廷無望,不如到塞外的草原上去,和一位懂情感的匈奴王結(jié)為夫妻。然而幸福是要付出代價的,老單于去世后,按照匈奴的繼婚制,必須嫁給老王的兒子,而王昭君和老單于生的兒子,則被賜死,每當講述這個悲情故事時,總是會受到幾位文友的責難,意思是王昭君生活得很幸福,與老單于的兒子婚配也是年齡相當,你操哪門子心呢?我無語。
上大學的時候,我喜歡追根問底,比如說人是猴子變來的,就問猴子是什么變的……一直問到海洋里的單細胞和多細胞生物,問到了這些,就會對海洋,對水更多地有了感情。我也在追問自己和自己的家族“從哪里來”,我們王家雖然有家譜,但是家譜記錄了先祖王吉,再往前,是從山西哪里來的,就不清楚了。老家涼城的祖墳前立有石碑,雖然石碑上記載先祖是從忻州浮村過來的,但是浮村何在?于是,和大哥和妹妹一次次到山西尋根,一次次地駕車前去,一次次地失望而歸,因為祖宗王吉出外的時間太久遠,時間近二百年,浮村也屢更村名。在忻州沒有找到浮村,涼城縣的老房子還是有的,每次從河北回內(nèi)蒙古探親,我總是要回涼城縣看看,看看那里的土地,看看那里的莊稼,聽老母親說說在三年自然災害時期,涼城縣的土豆和黃米面糕糕是如何養(yǎng)命。在忻州找了許多個王姓村莊,無法從這些人家的族譜中找到走西口到?jīng)龀嵌ň拥耐跫@一脈。雖然找不到族譜和在忻州的村莊,但我心中祖輩出西口謀生的圖畫已經(jīng)鮮活:一百多年前,我的祖先確實是挑著擔子,從忻州出發(fā),一路艱辛奔西口,出西口后,沒有再往西北行,就在離殺虎口不遠的涼城縣落腳,而這里有一個美麗水洼——岱海……我認為我的祖先是有眼光的,在大地上,有水就有活路,岱海是王家先人的生命之源。
我想,先祖落戶到岱海之濱,不是為了寫詩,而是為了生活。先祖王吉的孫子王定邦,只讀了兩年書,為了生計,就輟學了(但是我暗喜祖上還是有文化人的)。我卻只有幾個文學細胞,在岱海之濱,常常會暢想到很多的東西。故鄉(xiāng)涼城縣的“二人臺”很旺盛,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劇目正是《走西口》,《走西口》中,對情愛如火如癡的主人公“妹妹”,千叮嚀萬囑咐,讓“哥哥”記住眼前的土窯洞、熱炕頭,牽腸掛肚……現(xiàn)實生活中我的祖先,卻沒有這樣的浪漫情結(jié),是因為謀生,是因為生命的生存和延續(xù)。有資料記載,清光緒三年至五年,山西等省大早三年,出現(xiàn)被稱為“丁戊奇荒”的近代最嚴重的旱災,部分地區(qū)甚至寸雨未下。自然災害引起的人口流遷,以忻州、雁北等晉北地區(qū)最為突出。由于當?shù)孛晒湃瞬簧瞄L種植,就把土地讓這些走西口來的漢人種植,他們只收租子。我的祖輩王吉來到口外,就是做自己的專長——種地,相信“人勤地不懶”,通過種植改善窘迫的生活。祖先出西口是孤身一人,剛剛二十五歲,身強力壯,是懷著活命的念頭來到口外的涼城縣落戶的,剛開始,是租地來種的,后來趕上清朝政府的“放墾蒙地”,土地逐漸增多,再加上勤勞善于種植,糧食積累兌現(xiàn)金錢,購買土地,土地就越來越多,成為涼城縣聞名的富裕人家。
我在細想祖先的發(fā)達經(jīng)歷,除了清朝政府的“放墾蒙地”外,即是祖先王吉和他的子孫們的奮斗精神,而且,這已經(jīng)化為一種遺傳基因世代相傳,這樣的奮斗精神從祖先王吉一人走西口的時候,就已經(jīng)成形了,如今我們這些王家后代做出了一些成績,需要感恩祖先王吉走西口,感謝他遺傳下來的創(chuàng)業(yè)精神。從族譜看,自祖先王吉獨身一人走口外,到我們這代已經(jīng)是第十代了,在將近二百年的時間里,涼城縣的一代代王家人不停地奮斗,才有了可觀的地產(chǎn)和家產(chǎn),由祖先王吉獨自一人到?jīng)龀?,繁衍到?jīng)龀峭跫壹易宓牧俣嗫谌硕?,真的是一件不簡單的事情。建國后,王家的后代做教師的居多,還有當醫(yī)生的,做廚師的,做銀行工作的,當作家和藝術(shù)家的,還出了兩位少將級別的軍官,從表面看,無論是種地,還是干其他,是機遇的賜予,實際上是一種骨子里的奮斗精神所致。
有的時候會想到母親這一支,竟然也是從山西移民的,不過不是忻州,而是山西的洪洞縣。俗話說“樹挪死,人挪活”,我的母系李姓家族生長繁衍在中原大地,家譜上講,是明朝時節(jié)從山西洪洞縣移民而來。父母的祖先都是移民,自己也實實在在是移民的兒子。父系的王姓家族自山西忻州而來生長繁衍在內(nèi)蒙古地區(qū),自發(fā)地到口外種地謀生,所不同的是,母系家族的移民是明政府組織的。父親說,到內(nèi)蒙古和外蒙古謀生的,不僅有山西人,還有陜西人和河北人。共同點是越過長城的關(guān)隘,從內(nèi)地走關(guān)外。中國的歷史,一代代皇朝在中原和游牧民族之間建造長城,是為了抵御游牧民族進入中原,而走西口的農(nóng)民和商人主動從內(nèi)地走到口外謀生,和口外的蒙古族融合,親如一家,這就不是簡單的經(jīng)濟現(xiàn)象,也是民族團結(jié)的奇葩。“走西口”還加強了蒙、漢人民的相互交流,此種交流,除了前述經(jīng)濟方面的影響外,在文化上的交融亦相當顯著,比如廣泛流傳于晉北、陜北、河北以及內(nèi)蒙西部的地方小戲“二人臺”,便是內(nèi)地文化與草原文化相互交流和融合的產(chǎn)物。
從殺虎口歸來,更加堅定了我去忻州尋根的決心,這不僅是尋找血統(tǒng)生命的源頭,也是尋找奮斗精神的源頭,我千里尋西口,不是來浪漫的,而是尋找先輩的氣息。我知道我們王家的先祖住在忻州浮村,先輩走出忻州,走西口到口外謀生,那是對生存意志的一種考驗,事實上,很多人走西口失敗了(即是沒有發(fā)財發(fā)家)。我想到了一句名言——精神變物質(zhì)。在沒有詳盡地了解家族的拼搏歷史時,我是不相信精神可以變成物質(zhì)的,可是,面對王家先輩的成功,我不得不信了……一身赤貧的祖先扎根在離西口并不遠的涼城縣,開墾了土地,有了油坊,有了酒坊……為后代做出了勤勞致富的榜樣。我想,世界上的財富有物質(zhì)的,也有精神的,尤其是后者更是彌足珍貴。我們王家先輩走西口的成功,對我來說是精神財富,我來西口,就是為了感受先輩精神的。一份耕耘,一份收獲,天上不會掉餡餅,我當過知青,下過鄉(xiāng),知道農(nóng)民和土地的關(guān)系。進城后當了工人,后來由于寫作成為邯鄲市作協(xié)秘書長,退休后更是無拘無束地從事專業(yè)寫作,每每寫出一篇作品,就當作又開出一分田;提醒自己要勤于除草,不要在文字里混雜垃圾,做一個有良心的寫作者。
我知道,不僅我的家族有一種發(fā)自骨子里的奮斗精神,中華民族是一個大家庭,擁有無數(shù)的家族,我相信很多的家族都有這樣那樣的奮斗精神,于是,每個家族的奮斗精神匯合到一起,就形成了民族精神,成為中華民族的精神支撐。
殺虎口,我敬重你,你是我的精神圖騰。
(王克楠,原名王克難。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有散文選入《讀者文摘》《青年文摘》《散文選刊》《中華散文百人百篇》等。著有散文集《巷子里的陽光》《放飛年輕的夢想》以及詩集、報告文學集共五部。)
插圖:趙興達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