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冠
金馬用最大的褒獎?chuàng)肀Я恕堆^音》極致的黑暗。大贊“評委有種”的導(dǎo)演楊雅喆說,“臺灣的黑暗面一直都沒有改變過,他們的方式永遠(yuǎn)相同,這部電影就是揭穿政府官員的貪婪,我祝福黑心財團(tuán)們長命百歲、萬年福貴?!?/p>
好一句“長命百歲、萬年福貴”。這般華貴,這般喜慶,卻祝了個毛骨悚然。
說來,正是《血觀音》的氣質(zhì)。
一開局,就有那盲眼的老太太與阿叔落座,把那旗鼓一張,評彈起他人的遭遇來。一字一句的,流血,滅門,多大的愁與怨。
襯著布景里閻王與小鬼慘綠烏青地施刑,她嘴角的血色不經(jīng)意地上揚(yáng)。當(dāng)真是零落府邸的舊時伶官,豁達(dá)而又不懷好意地用今時今日的慘況,釣出陳年往事的飄零。
燈光打下。艷的艷紅,灰的灰蒙,色彩也像張著那血口,可以噬人了。這般陣勢,才好請?zhí)母呐丝羁畹菆觥?/p>
棠夫人(惠英紅飾)、棠寧(吳可熙飾)、棠真(文淇飾)三個年齡層的女人,在各自的枝頭顫著各自的風(fēng)情,一字排開,又是一種繁花團(tuán)放的滋味。
美不勝收,對人對己,也就添了幾分兇險。
棠夫人是最懂排場的那個。服飾,妝容,甚至笑顏,都拿捏得一絲不茍,雍容而不冒進(jìn)。官太太、商太太的宴席,挑暗一度的衣物,多少是退一步,有機(jī)會再掙兩步的意思。
她說,“今天一塊錢去買,明天一百塊賣出去,這么迷人的游戲,誰不喜歡?”
是喜歡。賣給別人的理念,自己也信服。棠夫人這場游戲玩了幾十年,不急不躁的,每一回的準(zhǔn)頭都不失。棠府就這樣,被她經(jīng)營出一種風(fēng)波中央的平靜來,官商
迎來送往的,沒有一個不樂意。
不樂意的,許是只有女兒棠寧。
歷了些事之后,棠寧的鋒芒,是畢露的。她知曉自己姿色的斤兩,也善用自己的斤兩。她是與兩個男人一同交歡時的媚,是與小官硬塞生意時的嗔,生動極了,飽滿極了,如電影中馥郁的紅蘋果,再使一毫,就要在齒間綻裂。
不可方物地,與棠府年紀(jì)最小的女人棠真,或者說女孩棠真,扯出了看似最寬廣的距離。
棠真溫順地行于棠府,看,聽,做,笑。她的乖巧、安定,是連棠夫人都要夸贊的。
說到底,磨心正是棠夫人。脫兔與處子這兩個后代,被一句“我是為你好”,團(tuán)團(tuán)籠著。一切微涼風(fēng)雨應(yīng)對下去,安生下去,奢華不談,半晌的富與貴,可都在掌中了。
但故事總要有轉(zhuǎn)捩點,那宗密友的滅門慘案,便是腥風(fēng)血雨襲來的征兆。
《血觀音》把故事的真正開篇,用恍恍惚惚的鏡頭,拍得急急切切。如斯可怖,棠府的手腕倒是開始風(fēng)華起來。
八面玲瓏的棠夫人,象征性的致哀一藏,杯盞間,就讓人前一臉正氣的辦案長官,眉眼都不對勁起來。
熨熨貼貼的禮數(shù),妥妥當(dāng)當(dāng)?shù)姆执纾豆鈩τ暗?,誰知晃了幾個來回?
那一面,棠寧縫的扣子,送的咖啡,或者說,賣的笑臉,把那離異的警察,迷了三魂。
哪怕是棠真,也有吞吞吐吐的詞鋒,云里霧里地制造迷障。
不同的路數(shù),不同的訴求,《血觀音》玩的,自然不是同仇敵愾的單線。它像是一只自殘的刺猬,撐起所有的針尖對外之時,也在用那利器,挑破自己的肚皮。
母親表面的寵幸落到棠真身上后,棠寧一副魚死網(wǎng)破的心態(tài),讓她在風(fēng)雨如晦的當(dāng)下,有了最強(qiáng)韌的活力,也有了最清醒的感知。這種仿似回光返照的能量,終究會詭奇地引火燒身。但即便如此,也還是想要活出那種“人樣”來。
棠夫人說棠寧“公主命,丫鬟身”,意味十足了。命硬還是身硬?到底是身在福中還是無福消受?等到這一步,都森然明晰了。
那質(zhì)地該有背反的棠真,在一次次沖擊與顛覆之下,終于還是像那備考多時的學(xué)生,有預(yù)期,預(yù)期卻有始料未及的反沖力,有準(zhǔn)備,準(zhǔn)備的都是別的科目,于是,只能是那敗下陣來的炮灰。
但炮灰殘存的一口氣息,若裹著不敢見人的秘辛,至少還可冒出尸骸膨脹敗壞的毒氣來。
而本身就手段過人的棠夫人,自是最駭人的術(shù)師。遇神殺神遇佛殺佛都是太清淺的境界,在棠夫人這層,該當(dāng)是在神佛尚未預(yù)料之際,先殺為敬。
在最為天旋地轉(zhuǎn)的一瞬,心經(jīng)都能念出邪咒的感覺來。
那張華美的畫皮撤下,運(yùn)籌帷幄之中,沒有誰是不可以犧牲的走卒。莫說最毒婦人心,莫說虎毒不食子,這么招人喜愛的游戲,不玩玩嗎?
再說,還有一個棠真到棠寧再到棠夫人的進(jìn)階游戲呢?當(dāng)真只是一條單行線么?
《血觀音》妙就妙在,洞曉那些最焦黑的現(xiàn)狀,于是往那無底的深淵去投最艷麗的誘惑,看誘惑如何被撕扯,看百鬼如何去爭搶。名、利、情、貌,每個人的欲望都充盈著,鼓蕩著。好看極了,也就毒辣極了。
反正懷的都是鬼胎,卻想要生出龍子來。那就用最狠的心,把謊言、色相、笑顏、無辜編織成無堅不摧的心術(shù),再去僭越。
這種僭越,在那襲最精致最妖冶的畫皮下,獵獵生風(fēng)。
楊雅喆把女人看得真透,知道妖魔化后的秉性,也知道找最合宜的惠英紅、吳可熙、文淇來詮釋不同的化境。道行契合段位,各個時期的得失輸贏,都格外心涼。
他更把人性摸得夠準(zhǔn)。那一腔怒一腔無奈,一腔怨一腔戲謔,借了配樂、景別、燈光,甚或一件衣裳、一個耳環(huán),暈出迷離與兇險。觀音突兀斷掉的手掌,盛宴幽幽探出的白面,畫作空無一物的大眼,都染了鬼氣,偏生要在此,講比真相殘酷的事態(tài),與現(xiàn)實呼應(yīng)的遭際。
說的是女人心術(shù)的黑暗,又更是官商的黑暗,人性的黑暗,世道的黑暗。黑暗得再無五指的概念。都是些勾結(jié)、操縱、恐嚇、強(qiáng)暴、致殘、兇殺,地獄的鬼無需放出,這人間就是地獄本身。
而鬼故事最可怕的地方,是在有限的維度里告訴你,嘿,還沒結(jié)束,還有更狠的呢。
但你看,天都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