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霞
他是一位豁達單純的文化人,對文學、文化和日常生活中的美卻懷著極度的敏感。他的向美的天性,使他以老辣至極的批評眼光進入兒童文學的藝術天地,卻能為其中那樣微小的天真而熱淚盈眶。
得到劉緒源先生去世的噩耗,是在一個太陽天。我不相信這是真的。就在去年十月和十一月里,還各見緒源先生一面。一次他來婺城,一次我去滬上。看他雖日顯疲憊,卻還是興致盎然。哪怕喉嚨不能發(fā)聲,他笑著站在那兒,讓人覺得還是那個談笑風生的先生。十月下旬,他來紅樓參加專為他的著作《中國兒童文學史略(一九一六—一九七七)》舉辦的研討會。會后,我們幾人陪著緒源先生,到金華城里小走。他前一晚睡得不大好,一下車,我們便到近旁的拉芳舍坐下歇息。先點飲料。他想喝咖啡,卻遭我們一致否決,因為擔心他會睡不成午覺。他笑笑地,有點臉紅的樣子,像個自知提了非分要求的孩子般,乖乖接過了梁燕手里的普洱。喝完了茶,慢踱到邊上的天寧寺參觀。從天寧寺的古城墻上下來,他站在石階上,仍是笑笑地,由我們舉著手機,嚓嚓拍照。那天淡淡的陽光照著他,雖有倦意,卻是溫暖,安寧。
我不能相信,那樣笑吟吟站在臺階上的緒源先生,我再也見不到了。
仿佛又回到2005年秋的金華,第一次見到劉緒源先生。那是在浙江師范大學兒童文學研究所與上海的少年兒童出版社合辦的“全國兒童文學創(chuàng)新論壇”上。他笑瞇瞇地,與我想象中《中國兒童文學》上連載的犀利批評文章“文心雕虎”的作者大不一樣。那次會議,我參與會務的工作,進出會議室的間隙靠門而坐,望向緒源先生,總有點發(fā)愣。我想不到那些擲地有聲的批評,出自這樣一位瘦削而溫潤的學者。第二年,我留校做兒童文化研究院叢刊《中國兒童文化》的編輯,首編接手的第三輯刊物,即編到了緒源先生充滿批評的誠懇、睿智與鋒芒的《鞋子,及其后續(xù)故事——兼論文藝批評還有無存在的必要》一文。因為收稿,有了最初的郵件往來,印象至深是作為資深編輯家的他對待文章一事的嚴謹。收稿后的三四天內,連續(xù)收到他重發(fā)的修訂稿并告知的短信,所替幾稿,紅色標注的卻只是三兩字之易,顯然是反復審讀推敲后改定。想到他在批評文章《一只鞋子的故事》里“有些悲哀”地提到如今一些青年人為學的那般“大咧咧的派頭”,對于先生待一篇小文的謹嚴和審慎,由衷地生出敬意和自省的慚愧。
第二次見緒源先生,已是2012年春的杭州。那時我在浙江大學讀博,他與友人到杭,短信邀我相見。當年初,緒源先生輯箋的《周作人論兒童文學》一書出版,我寫了一篇評論發(fā)表在《中華讀書報》上。他在短信中對此文大加鼓勵。那天,我們一起進餐,聊了許多。他詢問我的學習情況。問知我的博士生導師是徐岱先生,他即談起《文匯報》梅朵前輩當年對徐先生的格外嘉賞,并托我轉達致意。又談到那時正在兒童文學界熱議的本質論與建構論之爭,他耐心聽我辯說,大約見我并未走入“歧途”,甚為欣慰,末了,又溫和、清晰地傳授了他的見解。相應的觀點,后來他在《中國兒童文學史略》《美與幼童》二書中曾幾度細辨。每想起那次對談,頗有得先生面授機宜的“隱秘的快樂”?;販螅w源先生整理了一批藏書,專帶到金華,讓方衛(wèi)平轉交給我。我明白他贈書的用心,不只是對后輩的勉勵鼓舞,也是敦促我打開視野,拓寬眼界,向著可能的更遠大處求學探問。
2016年春,緒源先生為我的散文小集《我的湖》作序,提到2011年退休后“忙碌而興奮”的生活,許多“過去一直想做而又沒時間做的事”此時都“悄然開工”了。他的這番“忙碌”,兒童文學界最是有目共睹。2011年至今,除了他一直鐘情的現(xiàn)代散文研究與書話隨筆寫作,緒源先生先后出版了《周作人論兒童文學》《中國兒童文學史略》《美與幼童》等重要著作。這些著作中的許多研究探微和理論發(fā)明,對于當代兒童文學研究都有開拓性的大意義。緒源先生不是一位囿于書齋的學者。他對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和出版的現(xiàn)場尤其保持著高度密切的關注。這些年在童書市場和兒童閱讀生活中快速興起的圖畫書,很快也進入他的視野。2016年,他出版了圖畫書閱讀指導著作《繪本之美》。他還給少年朋友專編過一套《少年人文讀本》,從自己鐘情的人文讀物中為青少年讀者挑揀選文,滿懷真誠的勸勉和殷切的期望。在我看來,這是一套值得進入每個當代少年閱讀書架的讀本。對于當下出版的兒童文學作品,他的閱讀量大得驚人。2017年4月,我與衛(wèi)平專程去滬上探望病中的先生,望見他臥室的床頭,一面方桌子上擺得又高又滿的書堆,仿佛隨時要從桌面上滑脫下來。他笑稱,書太多了,得抓緊讀。他的關于當下兒童文學出版現(xiàn)狀、創(chuàng)作問題等的真誠批評文章,不斷見諸這些年的報紙刊物,給兒童文學界帶來了睿智真誠的批評聲音,也帶來了深邃寶貴的真知灼見。
高強度的閱讀、思考、寫作帶給他無盡的快樂,也耗費了他太多的心血。緒源先生是以生命為墨筆在寫作?!睹琅c幼童》書稿初成,他“連續(xù)三天毫無睡意”。書出版后,他的思考和研究不是暫告一個段落,而是持續(xù)高強度地演進。這兩年間,或有收到先生傳來的電郵,分享新的思考發(fā)現(xiàn)。這些新創(chuàng)見體現(xiàn)、落實在增訂版的工作中,構成圍繞著兒童審美發(fā)生話題展開的一個更高遠宏闊的體系。2016年12月,我們在南京的一次會議上相見。見他面有倦容,詢問之下,他笑言,一談《美與幼童》,精神便會不由自主地興奮起來,以致有時難以成眠。在《中國兒童文學史略》的金華研討會上,談起《美與幼童》的思考和寫作,他用“朝聞道,夕死可矣”來形容成書的心情,令人肅然。想到他說這番話時,已受肺癌折磨近一年,卻又令我們緘默。
也許不是偶然,緒源先生的學術光芒,會在《美與幼童》中得到無比璀璨的最后定格。他是一位豁達單純的文化人,對文學、文化和日常生活中的美卻懷著極度的敏感。他熱愛生活,鐘愛一切新鮮的風景和舒暢的人事。他的向美的天性,使他以老辣至極的批評眼光進入兒童文學的藝術天地,卻能為其中那樣微小的天真而熱淚盈眶。這么些年,總會想起我與緒源先生在杭州相見的那天,他坐的車子開到了我住宿的浙大西溪校區(qū)北園研究生樓下。我們準備步行去吃中飯。我說起園子那頭的一幢建筑,原是民國舊物。緒源先生饒有興致地隨我走過去,結果樓前碑石上刻著的建造年份,分明在建國之后,鬧了個大笑話。先生不以為意,站在那里笑吟吟地看了一會兒,說道:“樓也不錯?!?/p>
我永遠記著他一臉澄凈的笑意,負手而立,仿佛這世界都是他的風景。
(本文作者為文學博士、浙江師范大學兒童文化研究院副研究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