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洋大海里的一滴水

沉洲

一

知曉南宋有過一位叫宋慈的人，是1986年，當時，我在福建鷺江出版社修改一部描寫福建歷史名人的長篇小說。記得，我的責編給了一本新鮮出爐的《神驗》，推薦一讀。這部歷史長篇小說的作者是本省文學界新銳王宏甲，近30年過去了，小說里的具體細節(jié)大多模糊不清，但宏甲兄精到、嫻熟的結構設置，頗有藝術感染力，依然深深烙印于腦海。我因此記住了：閩北建陽的歷史上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這樣一位神奇人物，他擅長斷案，名字叫宋慈。

宋慈去世700年后，歷史這樣蓋棺定論：宋慈編撰的《洗冤集錄》，集中國宋代以前尸體外表檢驗經(jīng)驗之大成，是世界上第一部系統(tǒng)的法醫(yī)學專著。宋慈是世界法醫(yī)學的鼻祖。

《洗冤集錄》的出現(xiàn)，比西方國家的法醫(yī)專著早350多年。自15世紀開始，它主要以改編書的形式廣泛外傳，被翻譯成朝鮮、日本、荷蘭、法國、德國、英國、俄國、美國等多國文字出版。1950年，前蘇聯(lián)法醫(yī)學教授契利瓦科夫?qū)懗觥断丛╀浹芯俊?，隨后在《法醫(yī)學史及法醫(yī)檢驗》一書中專門刊印了宋慈畫像，尊稱其為“世界偉大的法醫(yī)學家”。中外法醫(yī)界普遍認為宋慈在13世紀中葉開創(chuàng)了“法醫(yī)鑒定學”，并深刻影響了世界各國法醫(yī)學的發(fā)展。

當年，南宋皇帝宋理宗看罷《洗冤集錄》，倍加贊賞，下旨頒行天下，使之成為辦理刑案官吏案頭的必備書。據(jù)《宋史翼》記載，宋理宗惋惜于宋慈的病逝，賜贈“朝議大夫”，盛贊他為“中外分憂之臣”，還“御書墓門以旌之”。

有當朝皇帝參與造勢，宋慈的生前生后可謂風光無限。就是如此耀眼的一顆星宿，光芒普照大地之后，便開始隱沒于浩渺蒼穹。煌煌二十四史中的《宋史》不見其人之傳，也無《洗冤集錄》的蛛絲馬跡。清乾隆年間纂修的《四庫全書》子部雖收錄《洗冤集錄》目錄部分，卻曰“宋慈始末未詳”。清道光版《建陽縣志》“宦績”詞條下有過宋慈百余字簡介。清代著名歷史和考據(jù)學家錢大昕的《十駕齋養(yǎng)新錄》，也僅知《洗冤集錄》這樣一本書，而不知著者為何方人氏。晚清學者陸心源編撰40卷《宋史翼》以補充《宋史》，終于把宋慈列入“循吏傳”，內(nèi)容基本抄錄南宋著名詞人劉克莊所撰《宋經(jīng)略墓志銘》，因為出現(xiàn)人名和卒年兩處關鍵性錯字，恐怕連他本人也不知宋慈究竟為誰。

在傳世的《后村先生大全集》里，《宋經(jīng)略墓志銘》的墓主人為宋普，700多年來，后人始終沒有把這個刻錯字的“宋普”與宋慈聯(lián)系起來。

倘若不是當年有過廣泛的傳播，元明清三朝也紛紛把《洗冤集錄》用作審案必備的參考書，在我國沿用了數(shù)百年之久，進而成為后世各種法醫(yī)著作的主要參考藍本，這部偉大著作失傳的幾率肯定還要增大。如今，曾經(jīng)頒行天下的宋版《洗冤集錄》渺無影蹤。收藏于北京大學圖書館善本室的，也僅是現(xiàn)存最早的元代刻本。

宋慈生活的歲月，可是進入了活字刻版印刷的年代呀，而他家鄉(xiāng)的麻沙還是宋朝中國三大印刷中心之一。遙想此前那些竹簡編史的朝代和秦始皇焚書坑儒，更是讓人黯然神傷。

宋慈的臉顏無法挽回地消失于歷史深處，他豐裁峻厲、望之可威的形象，是今人根據(jù)歷史文獻中關于他形象、職位、品德、行為的記載造像而成。

應該說，宋慈為后人所知，得益于當時的建陽縣令劉克莊，他撰寫的《宋經(jīng)略墓志銘》僥幸流傳下來。盡管其中有兩處要命的錯刻，但后人總有一天能夠勘誤，使之變成了解宋慈生平最主要的史籍。

時間到了20世紀50年代，中國法醫(yī)界的宋大仁教授在研究中國法醫(yī)史時，從卷帙浩繁的史書堆里考證出了宋慈的生平，寫出《宋慈年譜》《偉大的法醫(yī)學家宋慈傳略》等一系列文章。就這樣，從700年前的時光隧道盡頭，宋慈依稀的身影開始朝我們踽踽走來。

二

歷史人物常常擁優(yōu)劣于一身，千秋功罪只能留待后人去評說。譬如秦始皇以鐵血暴政最終統(tǒng)一了六國，譬如漢武帝通過窮兵黷武總算驅(qū)逐了北方強敵匈奴。而像宋慈這樣的本色人物，無論過了多少年，褒揚始終如一。他那一身神驗絕活，仿佛就是和解民于倒懸、為天下洗冤澤物相匹配的。

南宋嘉定十年（公元1217年），32歲的宋慈中進士乙科，授浙江鄞縣縣尉，后因父病喪而未赴任。閑居在家期間，劉克莊到建陽任縣令，兩人一見如故，遂成莫逆之交。41歲那年，宋慈首次踏上仕途，出任江西信豐縣主簿。

1228年，南安軍遭遇嚴重災荒，饑民揭竿而起。江西提點刑獄使欣賞宋慈才能，聘他為差遣官。兩年后，經(jīng)太學恩師真德秀推薦，宋慈被南劍州知州陳韡聘為幕僚，參加平定閩中爆發(fā)的民變。

1231年，宋慈升為長汀知縣。當時，長汀百姓食用的海鹽，全都溯閩江航運，不僅翻山越嶺，前后還要更換兩次船舟，等鹽運達往往隔年。再加上官商克扣斤兩，從中漁利，鹽價奇貴。此前兩次參與平亂的經(jīng)歷告訴他，百姓就是大海汪洋，可載舟亦可覆舟。民怨要疏導，無視就可能釀成激變。蒞任之初，宋慈考察后改變運鹽路線，從潮州往返只需三個月，節(jié)省了運費再以平價出售，慈恩惠及百姓。長汀應該是宋慈最早進行斷獄之地，《長汀縣志》言其在任期間，“獄無冤囚，野無流民”。而今，汀江邊的宋慈亭，就是當?shù)厝藢@位父母官愛民如子的緬懷。

1237年之后的兩年，宋慈任邵武軍通判期間，為當?shù)匕傩兆隽嗽S多有益之事?！渡畚涓尽す僦尽妨粝铝巳缦挛淖郑骸巴ㄅ猩畚滠?，攝郡，有遺愛?！边@可不是通常之舉，他的慈愛已經(jīng)波及到子孫后代了。

1239年，浙西饑荒，宋慈奉詔入境主持賑災。他了解到當?shù)睾缽姶髴舨坏颖苜x稅，還趁天災囤糧圖利，激化矛盾。宋慈頒布法令，按貧富分民戶為五等。最富者拿出存糧的一半救濟災民，另一半平價出售；較富有者拿出存糧平價出售；中等不濟也不售，自己管好自己；四等的自己解決一半口糧，另一半平價購買；五等的全部接受救濟。貧者得以度過荒年，拯救了眾多生命。與此同時，宋慈還免除一半稅賦，鼓勵和扶持災區(qū)百姓恢復生產(chǎn)。浙西人感恩戴德，集資為他建造生祠（為活人建祠廟進行祭祀），留下“居官所在有聲”的贊語。endprint

同年，宋慈被任命為廣東提刑，開始了他主管司法、刑獄和監(jiān)獄的執(zhí)法官生涯。據(jù)《宋經(jīng)略墓志銘》記載，當時廣東疑難積案很多，甚至有拘押獄中數(shù)年的案犯尚未得以核實，這些疑案很多是地方官吏不履職和舞弊營私造成的。宋慈“下條約，立期程”，把證據(jù)不足、需要重新勘察的案子發(fā)回地方，限期重審。年已53歲的宋慈，不辭辛勞，奔波于廣東各地，據(jù)狀斷之，參會歸一。他昭雪了一批冤假錯案，抓捕真兇，懲處貪贓枉法、制造冤案的官吏。經(jīng)過八個月的辛勞，處理了兩百多件死刑案子。

還未干滿一年，1240年，宋慈又奉命移任江西提刑兼知州，赴贛州救火。當時，贛南私鹽問題嚴重，武裝走私猖獗。他通過推行“保伍法”，強化基層治安控制，解決了贛閩粵三省交界處武裝販鹽的問題。

1241年，宋慈調(diào)任常州知州。正是在這個時期，深感于基層辦理刑案的官吏經(jīng)驗不足和冤案迭出，他博采近世所傳法醫(yī)書籍，如《內(nèi)恕錄》《折獄龜鑒》等，取精華剔謬誤，再結合自己積累的豐富經(jīng)驗，開始編撰《洗冤集錄》。

1246年，宋慈再任提刑官，地點是廣西?！端谓?jīng)略墓志銘》寫到，宋慈走馬上任后，深入廣西各地雪冤禁暴，路遙途艱那是家常便飯。就是一些邪惡勢力猖獗的兇險之地，他也一定要親往查明核實，唯恐百姓蒙受不白之冤。

次年，宋慈被任命為直秘閣、湖南提刑。是年冬，他以四任法官的豐富經(jīng)驗，總結了宋代以前的法醫(yī)學檢驗知識，編撰成實用性很強的《洗冤集錄》，刊刻出版，提供給同道們參考。

1248年，宋慈升為寶謨閣直學士，奉使四路，勘問刑獄?！端谓?jīng)略墓志銘》里有這樣的字眼：“聽訟清明，決事剛果。撫善良甚恩，臨豪猾甚威。屬郭官吏以至窮閭委巷、深山幽谷之民，咸若有一宋提刑之臨其前?！眲⒖饲f不愧為南宋著名的文人墨客，通過他飽蘸情感的描寫，宋慈恩威相濟的形象已經(jīng)栩栩如生，躍然紙上。

一年后，宋慈被提拔為煥章閣直學士，出任廣東經(jīng)略安撫使，同年病歿。

三

顧名思義，《洗冤集錄》就是一本為人平反昭雪冤假錯案的書籍。有趣的是，法國人1910年把書名直譯成《改錯誤的書》。無獨有偶，1981年，美國夏威夷大學教授也將之譯為《洗除錯誤：13世紀的中國法醫(yī)學》。

可是，縱觀全書，卻與之南轅北轍，書的內(nèi)容由三大部分組成——第一、宋代頒布的關于現(xiàn)場勘驗和尸體檢驗的各項法令；第二、詳細論述檢驗各類尸體的方法和注意事項；第三、保辜及各種辟穢、救急和解毒處理方法。

這就是一本指導勘查檢驗的書，取《檢驗大全》這類的書名不就名副其實了。宋慈為何偏偏要選擇這么一個仿佛暗藏什么深意的書名呢？

客觀而言，宋慈一生20余年的官宦生涯中，先后四次出任高級刑獄法官，后來進直寶謨閣奉使四路，也是“皆司皋事”。長期的司法刑獄工作經(jīng)歷，使他見多識廣，“南吏多不奉法，有留獄數(shù)年未詳覆者”，好友劉克莊提及的這類事情，宋慈不僅耳聞而且也親眼目睹了太多。天下蒼生斷然少不了冤枉、冤屈之人，執(zhí)法者必須聽訟審慎，斷獄公道，通過洗冤還他們清白之身。

宋慈在《洗冤集錄·序》中也直言不諱地針砭時弊，揭露冤案產(chǎn)生的直接緣由：州縣總是把年輕的官員委派去調(diào)查案情，他們?nèi)狈?jīng)驗，加上仵作、吏胥收受賄賂，其中的匿真報假很難明察。即使是聰明的官員也常常被欺騙，何況臨場勘查的官員，往往高座遠離，對尸首掩鼻而不屑一顧。這樣，怎么能弄清案情的細節(jié)呢？

《建陽縣志》對宋慈的評價非常中肯：“居官以民命為重，謂刑獄一有不決之疑，必多所失?！睆闹饔^方面而言，手握生殺大權的宋慈，對民命懷有一顆敬畏之心。他認為，人犯是生是死，斷案是曲是直，冤屈是伸張還是鑄成，全都取決于根據(jù)尸體檢驗而得出的結論。他經(jīng)常自我反省，案獄之所以會出現(xiàn)誤判，很多都是緣于細微之處出現(xiàn)偏差；而勘查驗證失誤，則是因為辦案馬虎、經(jīng)驗不足造成。他進而強調(diào)，獄事中最重大的莫過于定殺頭之罪，定此大罪的依據(jù)最重要的莫過于弄清第一手案情，而要弄清第一手案情最重要的莫過于檢驗。故此，斷案時他總是審之又審，不敢萌一毫慢易心。一旦發(fā)現(xiàn)案情中存在欺瞞行為，就嚴厲矯正，決不留情。如果有謎團難以解開，也一定要反復思考找出答案，唯恐因為自己的輕率，讓施暴者逃脫恢恢天網(wǎng)，讓冤屈者死不瞑目。

每次讀《洗冤集錄》的序言，我總是會情不自禁地企圖揣摩、還原宋慈當年的心緒，想著想著就血脈僨張。我們應該感謝宋大仁教授，感謝他為今天的社會找回了一面高懸的明鏡。作為后來者，我們必須自慚形穢而且羞愧難當。700多年前，宋朝并沒有形形色色的條例和各種嚴苛的“八項規(guī)定”，好像也無須特別強調(diào)什么“公仆”意識，宋慈就已經(jīng)懷揣了一顆執(zhí)法為民的赤子之心。而時至今日，我們還在防患刑訊逼供、草菅人命的事件發(fā)生，努力杜絕那些匪夷所思的“呼格吉勒圖案”和“聶樹斌案”。

洗冤，這是宋慈對自己和同道的一種警醒。只有以民命為重，格物窮理，公平公正，才可能杜絕釀造冤屈，像醫(yī)生一樣對每一條生命救死扶傷。

一句話，在尊崇生命的宋慈眼里，他發(fā)現(xiàn)了太多的不白之冤，他看到了太多的冤假錯案，為之心痛而吶喊。

大宋對北方的游牧民族割地賠款稱臣，讓后人痛恨其軟弱無能，但對世事卻還是懷有大胸襟、大格局的。起碼在宋朝歷史上，還從來沒有人對當紅的《洗冤集錄》有過什么竊竊私語，當朝皇帝也看得非常入眼，欣賞有加。

1955年，宋大仁教授提供史料線索，呼吁尋找宋慈墓葬。建陽縣政府首次普查未果。第二次再查找，果然在建陽崇雒鄉(xiāng)昌茂坊附近鳳山嶺的茂密草木間，發(fā)現(xiàn)一塊斷碑，對照《建陽縣志》“宋惠父慈墓，在雒田里昌茂坊”和《宋史翼》宋理宗手書墓碑“慈字惠父 宋公之墓”的記載，再經(jīng)有關專家核實，確鑿無誤。世界法醫(yī)界的一代宗師百年后的安眠之地大白于天下，這讓無數(shù)中外同道的精神從此有了泊附之所。

我曾想，這應該不是墓主人本意，體恤民情的宋慈是否一定要心懷青史留名的欲望？他從蕓蕓眾生里脫穎而出，圖的是為民洗刷冤屈，最終回歸百姓大眾。就像一滴純凈剔透的水珠落入大海，從原本有別于水體的甘霖，融入母體成為一片汪洋。

我們早已步入了更高級的社會形態(tài)，為何整個社會的人道關懷卻不見祈盼中的大飛躍？宋慈的一生，不僅讓后人掩面赧顏，至今還矗立于我們跟前，成為沒有逾越的一道標桿。

責任編輯 張頤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