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憂
在中國百年電影史中,有數(shù)以萬計佳片問世,涵蓋偵探、武俠、革命和愛情等各方面,但僅有《霸王別姬》這部影片以其獨特的敘事手法得到各大國際電影節(jié)稱贊,并獲得了第46屆戛納國際電影節(jié)金棕櫚獎、第51屆美國電影金球獎最佳外語片獎、第47屆英國電影學院獎最佳外語片獎、第66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外語片獎提名、第15屆韓國電影青龍獎最佳外語片獎,鑄就了中國電影界最輝煌的一頁。影片中,張國榮、張豐毅精湛入戲的演技將人性的蛻變及扭曲演繹得躍然紙上,將一段跨越兩個時代、三個時期的愛恨情愁故事演繹得扣人心弦、蕩氣回腸,給國內(nèi)外觀眾留下了那個時代社會變革的深刻印象。
若是一個人生活得太過慎獨及純粹,注定會被煙塵的世俗所羈絆。譬如《霸王別姬》中飾演的程蝶衣,究其一生,只中意一輯戲曲,只憐愛一盞小樓,只專注人生縹緲的片段,而無怨念。但他的師哥段小樓截然不同,為了生存,不惜出賣師兄弟情誼,更出賣了自己的愛人,那個糊里糊涂、死心塌地一生唯你的名妓——菊仙。《霸王別姬》里各個人物的選擇和最終的命運都讓人唏噓不已。
一、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
菊仙雖生為一個妓女,但其實是一個純粹的小女人,她一廂情愿地愛著那個在花滿樓里突然接住自己的“楚霸王”,不貪榮華富貴,只求一個真心知己,只叫人以身相許。面對李姨做出“怒沉百寶箱”從良的決斷,到為救丈夫誓永不見的大義,至終辨清段小樓的本性,愛由心生,生無可戀,一曲白綾斷幽魂,鳳冠霞帔盡散,刻畫出扭曲的世態(tài)紛爭。
在菊仙的世界里,唯愛所有,為愛生而為愛亡,愛意似火,足她抵御那個社會徹骨的寒冷。段小樓,則是她唯一的愛意及精神所駐,他的背離與反叛讓她僅存的安全感蕩然無存,成了壓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菊仙的死亡,是世俗之下兄弟眾叛親離、爾虞我詐的寫照,是悲慘的。她雖是一介妓女,飽受世人摒棄、蹂躪、指點和辱罵后,仍有勇氣追求自己的小小幸福,滿足自己小小的心愿,映射出那個時代的一絲淳樸、一絲期望。盡管起初她的身份就注定了而后的失敗,但她至真至純地用情,敢愛敢恨,比世上那么多寡廉鮮恥的卑鄙之人,不知道要強多少倍。菊仙的死,也許僅僅是因為世人絕不能容忍一個妓女也有權利擁有平凡的幸福罷了。
二、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須改變?nèi)缟n狗
段小樓是這部電影里面最平凡的人,心態(tài)亦如此。其身上有著世俗人性共有的卑劣性,譬如攀附權貴、欺善怕惡、貪戀美色、貪生怕死等。如此之人,注定是活得最“灑脫”,“圓潤無棱、滑不留手”才能適應“社會”的。他為了自己,不惜出賣師兄弟情誼,更出賣了深愛自己其實也是自己深愛的妻子時,筆者覺得自己似乎不忍大義凜然地批判他、譴責他。畢竟,他只是一個那個社會的俗人,而俗人的愛情往往是經(jīng)不起考驗的,而且是絕對不能傻到自個兒把自己的愛情拿出去考驗的,這個角色注定了他的結局,也映襯了程蝶衣的鋪設。“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這是當時世俗炎涼、人性扭曲的真實寫照。畢竟,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沒有無緣無故的恨。
譬如程蝶衣,只能跟隨沒落的大清王朝跌向盡頭。他作為一種藝術典范,是唯美的、沁人心脾的,但在現(xiàn)實面前是極度脆弱的,因為他每分每秒都要遭受著自己施加于自己的精神折磨和命運無止境的凌遲。除了走向自我毀滅,別無他則。讓“虞姬”在深愛的“霸王”面前自刎死去,這也是其最好的歸宿和對其人格的一種最大的尊重。也只有霸王別姬的戲臺,才配得上程蝶衣的消亡。人云,悲劇即是把美好揉碎了給世人看。生活需要悲劇,沒有悲劇,人們便無法感知幸福的所在。這樣一來,人們會倍感珍惜幸福。
三、人生如戲,戲如人生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戲可以重演,但人生悲劇便是一次也不可重演。戲易生動,角色就有幾多沉重。程蝶衣、段小樓、菊仙,三個動蕩時代的草芥,在這部電影里,為人們傾心勾勒出了滾滾紅塵中無法逃避的愛恨情仇、人性的復雜、人生的幾多無奈以及人想要改變自身苦難命運的艱難。這讓人不勝唏噓,但愿今后不再有菊仙,再無蝶衣,自古多情空余恨,此恨綿綿無絕期。畢竟,人生沒有想象中那么長,百轉千回,萬事終成空。有些東西,何必那么執(zhí)著呢?
程蝶衣,一個戲我難辨的“瘋子”,一個愛無所愛的癡人。臺上,他扮著虞姬,和師兄演繹那亙古流傳悲壯婉轉的歷史,臺下,他恍恍惚惚,把自己憶成了虞姬。年少輕狂,“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一次次,小豆子將《思凡》的臺詞念得錯爛不堪,遭受責罰,依然執(zhí)迷不悟。他是一個紅透半邊天的男旦,臺上他扮演著各個風姿綽約的女子,在生活里的他才是在“演戲”——扮演著男子。他心中早就把自己當成女人,演變?yōu)橛菁В瑦勰轿鞒酝??!凹创?,咱倆演一輩子霸王別姬,可以么?”他喜悅地對段小樓說。但“落花有意隨流水,流水無情伴落花”。段小樓聽后,不過是輕狂一笑,花酒尋樂,美女相伴。對段小樓而言,戲就是戲,怎么演都是假的,舞臺上的虞姬縱然千般嫵媚,那也是假的。
舞臺的幕布落下了,人生的戲也結束了!虞姬死了,帶著一抹動人的微笑,死在了劉邦萬馬千軍的陣前,死在她愛慕的霸王旁邊;程蝶衣死了,含著一絲凄絕的婉約,死在他忘我表現(xiàn)的舞臺上,死在他不能愛的人身旁。程蝶衣飾演虞姬時著實達到了“不瘋魔不成活”的水準,本身這些傳統(tǒng)文化就有一種邪異的魅惑,加之其幼時的悲慘經(jīng)歷,程蝶衣純真地沉入自己的“夢戲”里,感情真摯地依戀著虞姬、依戀著霸王、瘋狂依戀著戲曲。這樣的癡狂、忘我似乎就注定了他的悲慘結局。在社會的更迭中,他因戲生禍而又因戲免禍,時而癡迷忘我卻又頹廢衰落。對戲曲藝術的從一而終的外在表現(xiàn)就是程蝶衣對虞姬、對霸王——師兄段小樓的從一而終。這種無妄的摯愛躊躇是一種飄忽而又無奈的凄美人生。滄桑人生中,程蝶衣注定是為戲而生,為戲而癡,因戲而死,戲如春夢,戲如人生。
段小樓似乎是個較理智、較現(xiàn)實的中性人物,片中的霸王似乎更多地掙扎在現(xiàn)實的殘酷中。在菊仙的如火癡情和師弟程蝶衣的“戀兄情結”中,他更多地處于兩難境地中,如果說在對待戲曲的層面上,程蝶衣是一蹴而就的“人格沉駐”,段小樓則是別開生面的“人格浮出”。如果說程蝶衣的演出活現(xiàn)了虞姬,那么段小樓的命運與項羽的命運也有一種比喻意義的相似或雷同。他的性格決定他在歷史的輪回中反應遲鈍,如果沒有菊仙,他也許早就被現(xiàn)實的車輪碾壓過去了,段小樓的戲始終是一種真正意義上的戲,是一種浮出的戲,他的夢注定是一種理想中的殘缺的夢,他的人生是一種寫滿輝煌、寫滿滄桑的人生。
程蝶衣作為妓女的兒子,少年斷指,被生母拋棄。在歷盡千辛萬苦的戲曲學習過程中,他為了生活理想不得不逆轉了自己的性別,甚至徹底拋棄現(xiàn)實,沉浸于戲;他與師兄段小樓少年結下手足情誼,也由于后者和妓女菊仙的相愛而最終破裂;他親手撫養(yǎng)的孤兒徒弟小四不僅背叛了他,還在十年動亂中借機批斗他;只是到了生命的最后,他才算自得其所,而且在戲臺上,在西楚霸王霸王前,拔劍自刎終不悔。
四、說好是一輩子就是一輩子,差一年一個月一天一個時辰都不行
蝶衣的戲劇生涯及心理的變化可分為兩個時期。
(一)“學戲”時期
這個時期,導演的畫面表面上演繹著小豆子、小石頭在學戲過程中形成深厚的手足之情,實際上為小豆子的身份轉換埋下了伏筆——低賤出身導致叛逆性格到尋得精神依偎的歸宿——一種心理默認的變化過程。母親砍下他多余的手指,暗示了小豆子由雄化雌的命運,頗具封建社會人性閹割的象征意義:要生存,就要學唱戲,必須泯滅個性(六指暗喻)。貧賤的身份,幼時自卑,使其憤怒地燒毀母親遺留的袍衣,以向師兄弟表達與生母“決裂”。小豆子歷經(jīng)十年苦難,也曾想過逃跑,但鑒于小癩子逃跑不成、受到嚴厲懲罰而自殺的事件,他徹底感悟,像他這樣卑賤的人不學戲就真的無法生活;關師傅對于《霸王別姬》的評述,則令他徹底信服了委曲求全、逆來順受的觀點,這也變相地強化了個人必然屬于集體的神話般的命令意識形態(tài),之后小豆子便一步步地“悟”戲,入戲,“由雄化雌”——讓人自然地聯(lián)想起屈原關于“香草美人”的贊譽。
戲院里殘酷苛刻的訓練,加上后來張?zhí)O(jiān)對小豆子的凌辱都逐步強化了他對自身女性身份的默認,最終由倔強叛逆變化為委曲求全乃至全身心奉獻給傳統(tǒng)文化精神。于是,他最終徹底被戲曲所代表的文化精神所“融化”,從此再也無法剝離。影片是以小豆子學演《思凡》開篇重頭戲來表現(xiàn)昔日出身貧苦的他向舞臺上展示千嬌百媚、無盡風流的程蝶衣轉變的性別變化過程。借此,人們可以體味到在新舊社會交替之際,歷史文化變革是怎樣與命運相融,給小豆子的人格打下了不可磨滅的悲慘烙印。
(二)“唱戲”時期
該時期以程蝶衣、段小樓及菊仙三人間細膩而微妙的變化關系為軸線,以藝術表演和現(xiàn)實生活的沉珂為爭論的焦點,可視為程蝶衣個人悲劇的深化。從菊仙三人日常的言行舉止,人們可以看出其關系的進一步異化。在舞臺上,他游刃有余,已臻“戲如人生”的境界;臺下生活中,他也瘋魔成活:把小樓看作自己的“霸王”,無比癡戀,夢想唱一輩子霸王別姬。菊仙的出現(xiàn),反倒使他醋意橫生。盡管從程蝶衣的內(nèi)心看,段小樓愛慕其他女人是對他卑鄙的背叛,但他不恨小樓而只是哀怨,只是怨菊仙。這時候的程蝶衣幾乎和封建社會的棄婦相似,男尊女卑的封建思想意識已墜入他的靈魂層面。作為一名男性,他竟被封建社會的女性倫理意識形態(tài)所同化。因此,他對段小樓僅僅表現(xiàn)出怨艾和乞憐,對菊仙則類似妻妾間的纏斗。進一步剖析,是菊仙將段小樓從虛幻的戲臺拉向世俗化的人生,逐漸遠離程蝶衣的童話世界,令程蝶衣厭世絕望,正映照出理想與現(xiàn)實、藝術與生活、執(zhí)拗與投機的不可融合。
和師兄分開后,程蝶衣除了戲便再無所愛:不嫌真?zhèn)?,不嫌廉恥,不嫌善惡。但是,導演從人性的層面出發(fā),并非簡單地決斷是非,而賦予人物世俗的曖昧性,把程蝶衣的一切混亂動機都歸屬于他對段小樓的“愛恨交織”,使人物在性格和情感上達到統(tǒng)一。
(湖北襄陽市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