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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課程固定在周一、周三晚和周六、周日的早上,幾次課下來,蔚玖不得不承認小格的舅舅的厲害。他不過是和她發(fā)短信交代了幾句,輕松簡單地就讓小格服帖,也減輕了她應對小格搗亂的壓力。
對比下來,她局促又沒經(jīng)驗,作為一個家教老師,卻要家長來教了……
小格彈著琴,蔚玖默默反省著,同時感嘆年齡閱歷的重要性,這時候一陣敲門聲突兀地響起。
蔚玖和小格齊齊側過腦袋,迎上于媽焦急的視線。
“小老師,能不能麻煩你下午照看一下小格?”
蔚玖怔了一下,下意識地點頭:“可以啊,是……出什么事了嗎?”
于媽松了一口氣:“外孫女發(fā)高燒進醫(yī)院了,我實在是不放心,想請半天假,過去瞅瞅?!?/p>
“啊……您趕緊過去吧,我下午沒事的,可以留在這里?!?/p>
“那行,謝謝你??!”于媽點點頭,匆忙出了大門。
蔚玖思考了一下,干脆和小格商量,把課調(diào)到了下午。
小格看了一眼門的方向,幾天下來,還沒從憋悶的心情里跳出來,撇撇嘴,無所謂的樣子。
快到中午的時候,蔚玖發(fā)現(xiàn)家里沒有菜,于媽向來是每天去買新鮮的,家里一點存貨都沒有。蔚玖沒有照顧小孩子的經(jīng)驗,但此時腦子里浮現(xiàn)出很多把孩子一個人關在家里結果出事的新聞,她實在沒辦法放心,所以,出門買菜時把他帶上了。
出了房門,小格在前面帶路,蔚玖跟在他的身后,因為剛剛答應她以后,他又添了句:“我不喜歡和別人一起走?!?/p>
挑事兒的意圖很明顯了,而這個小老師呢,只是愣了一下,回道:“我都可以?!?/p>
怎么都不會生氣的呀,小格頓時覺得挑事兒都變得索然無味了。他沒有回頭,但能聽到蔚玖的腳步聲,很輕、很慢,他沒有回頭都能感覺到她認真地把視線集中在他后背的樣子。
不就是出個門嗎,緊張兮兮的,小格有點嫌棄,胡思亂想了一會兒。
……算了,這個小老師在自己身后就像個保鏢似的,感覺還挺威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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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么走了一段距離,小格口袋里的手機響了。蔚玖默默地看他,他的手很小,手機拿在手里莫名有點滑稽的可愛。
是大魔王的電話,小格面無表情地點了接通,放到耳邊。
“你在哪?”那邊的聲音有些急促。
小格撇了撇嘴,余光看了一眼蔚玖,刻意說給兩個人聽:“放心,和你的眼線在一起?!?/p>
蔚玖停了下來,聽到這話,默默地收了下巴……她知道是誰打來的了……
蘇清嶼松了一口氣:“鋼琴老師?你們出去了?于媽呢,剛剛她沒接電話?!?/p>
小格拿手機的姿勢不是很標準,屏幕還亮著,臉不知觸碰到了什么,這句直接外放了出來。
突然的聲響讓兩人一愣,小格一驚,暗道不好。但他反應很快,只流出來四個字,就匆匆關掉了免提。
“你不是很厲害嗎?!自己看回放!”小格說完,就惱羞成怒地掛了電話。
真是……怎么像個鬼一樣,什么時間都在?!他悄悄地呼出一口氣,差點就露餡兒了……
蔚玖確實完全沒察覺到異常,免提本身就把聲音模糊了,馬路邊的噪音也有些大??葱「駫鞌嗪筱对谠?,她湊上來問:“于媽沒有和小格舅舅說嗎?”
“嗯,”小格點頭應著,見蔚玖臉上沒有變化,眼珠亂轉,“不用管他?!?/p>
說完,他就大步地往前邁。
蔚玖猶猶豫豫,還是拿出手機詢問。
這么段小插曲下來,小格發(fā)現(xiàn)這樣夾在中間太有趣了。魔教教徒不知道大魔王是大魔王,大魔王也不知道小老師是他的魔教教徒。
呼,兩個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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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清嶼看著被掛斷的手機界面,愣了兩秒鐘才接受這個事實。
不過才一個禮拜吧,他這個外甥的膽兒越來越肥了。他看著屏幕,琢磨著該怎么殺殺這個小東西的銳氣,這時候手機屏幕上方進來一條語音消息。
這幾天于媽總是和他小老師長、小老師短地念叨,所以,他順手把蔚玖的備注改成了“小老師”。有課的那一天,她就會像做學術報告一樣一板一眼地給他做文字匯報,這樣發(fā)過來語音倒是頭一回。
蘇清嶼躺在床上,知道小格安全以后,整個人放松了下來。他的動作還有些慵懶,點了一下語音,把手機放在床頭,另一只手拿過T恤穿上。
密閉的房間里,溫軟的聲音響起:“小格舅舅嗎?我……是蔚玖。于媽有事情拜托我下午照看小格,現(xiàn)在我?guī)鰜碣I菜了。于媽應該是太著急,忘記告訴您了?!?/p>
聲音很好聽,蘇清嶼心中給了個評價,就是有些怯怯的,不知道唱歌穩(wěn)不穩(wěn),他的職業(yè)病又上來了。
跟著,他又播放了下一條語音消息:“您要是不放心……可以開著語音電話?!?/p>
蘇清嶼的動作頓了一瞬,拉好衣服,把手機拿過來。
可能是看他有一會兒沒回復,那邊又發(fā)過來一條語音:“我……給您打?”
聲音里的小心翼翼太明顯了。蘇清嶼失笑,他有這么可怕嗎?他雖然多疑,但也不至于到那個程度,何況據(jù)他這幾天下來的判斷,蔚玖足夠負責,這一點從她堅持不留小格獨自在家就可以看出來。
他頗為無奈地敲了一行字回復:“沒事,到家了告訴我就可以?!?/p>
過了一秒,他又補了兩個字:“多謝?!?/p>
蔚玖等到回復,有些緊繃的心放了下來。通過這幾天的交流,她覺得以小格舅舅的謹慎程度,真的很有可能要求全程語音監(jiān)聽……所以她才這么問的……
嗯……印象里她的很多長輩都會這樣,愛之深,責之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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買菜回來,蔚玖腦子里記著事情,先給小格舅舅發(fā)了消息。
蘇清嶼出去跑了一圈,回來恰好收到蔚玖的微信,他走到客廳,把手機投影到電視,坐在沙發(fā)上一邊喝牛奶、一邊看。
起先是小格在客廳看電視的畫面,他坐在那兒動都不動的。蘇清嶼隨手切換了其他屋子的鏡頭,切換到廚房那里,才想起來今天是小老師給這個小東西做飯。
她已經(jīng)給小格上了一個多禮拜的課了,但其實他根本不知道她具體的長相,也一直沒有刻意地想要去了解。琴房的角度太遠,廚房的距離最近最清晰。但她只在第一天來過這里,那天他為了趕彩排,只匆匆看了一眼。
今天倒是生出了點兒興趣,他沒有再切換,畫面停在了廚房這里。
她的動作很慢,想要找個東西都要站在原地不動一會兒,用眼睛先觀察一圈,再慢悠悠地拿,看得他喝牛奶的動作都跟著慢起來了。
過了一會兒,不知是什么東西,她找了好幾個地方都沒找到。她的身材瘦瘦小小的,蘇清嶼看她從柜子里找東西時踮起腳費力的樣子,都跟著有些急了。他順手摸出手機,給她發(fā)微信:“在找什么?”
畫面上的人停了一下,擦干手,從圍裙里摸出手機。她背對著鏡頭,他能明顯感覺到那道身影僵硬了一下。
蘇清嶼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這突然的一句話是有點嚇人了。
沒等他想好怎么解釋,那邊已經(jīng)發(fā)消息過來了:“在找白醋?!?/p>
他刪了要解釋的話,回道:“在下面的柜子里。”
她回復了一個“好的”,拿好白醋又去洗了一遍手。
蘇清嶼看了有一會兒,直到人家把菜切好,洗第二遍的時候,轉身剛好面對鏡頭。
兩個人的視線隔著鏡頭相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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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個視角看,她的正面非常清晰了。她的臉很小,皮膚白皙透亮,唇色也很淡,五官是一種精致的漂亮,卻沒有張揚感。
他好像第一次見到長相里就透著溫柔的女生,不光是長相,氣質也是,是一種描述不出來的溫柔。
她像是察覺到他的視線,輕輕縮了縮脖子,微微點頭示意,臉龐也變得透紅,把菜擱到水龍頭底下清洗,整個人更乖巧,卻又更不自在了幾分。
這個反應提醒了蘇清嶼。他突然反應過來自己這幾分鐘在做什么,才意識到自己的舉動有些變態(tài)了……
輕咳了一下,他迅速切了另外的畫面,然而盯著小格一動不動的小身板,思緒卻還停在剛剛的幾分鐘,不知為什么,越想,他越覺得蔚玖的反應奇怪。
一直到晚上,蔚玖例行給他報告今天的情況,他仔細看了一遍這幾天蔚玖發(fā)過來的消息,終于隱約明白點什么。他起了話頭,這也是兩人第一次跟小格無關的對話。
小格的舅舅“你覺得……我是什么年紀?”
蔚玖坐在小床上愣住,沒料到今天的問詢還沒結束,這個問題也有些奇怪……她認真想了想,小格五歲,小格的媽媽應該是三十歲左右,那小格的舅舅……
她試探著回答,摁了發(fā)送鍵。
小老師:“我猜您有三十……五?”
蘇清嶼少見地愣了,驀地明白過來,她一直以來小心翼翼、那么恭敬的原因。
怪不得,三十五歲估計都是她少說的。
……她是把自己當長輩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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蔚玖看著屏幕,完全愣住了,然后后知后覺地尷尬得臉熱。她猛然反應過來,是她的慣有思維先入為主了……
一個事業(yè)有成、擁有精裝別墅的男人,她下意識就以為他要比小格媽媽年長,而且年齡差得不小……天哪,她甚至在最開始有考慮過要不要叫他叔叔的……
蔚玖臉皮薄,一直到晚上睡覺的時候,滿腦子縈繞的還是他發(fā)過來的那條消息——
“……我二十七歲?!?/p>
她從薄被里伸出胳膊,摸到手機,給歸巧發(fā)消息。
蔚玖:“歸巧,我今天丟人了……就剛剛……”
歸巧:“哎喲,那有什么的?!?/p>
歸巧:“你先說出來,讓我開心開心?!?/p>
蔚玖打了一長串字,把事情完整地敘述一遍,五分鐘后才發(fā)了出去。
歸巧:“哈哈,你應該甩個表情包過去。”
蔚玖:“……你還笑我。”
歸巧:“不笑你,不笑你?!?/p>
被嘲笑了一通以后,蔚玖覺得更尷尬了……和歸巧道過晚安,屏幕返回到主界面,之前和小格舅舅的對話還停留在她一個尷尬的哦,這一個禮拜,她曾經(jīng)說過的話、用過的語氣,像放電影一樣在腦子里盤旋。越想,她越覺得自己蠢,一張小臉逐漸皺成一團,最后干脆把頭埋在枕頭上。
睡一覺……睡一覺大家就都把這事忘掉了。
與此同時,千里之外的男人盯著手機輕輕笑了聲,打消了回復的念頭。小女孩臉皮薄,他要是再繼續(xù)說點什么……
他在心里無聲地嘲笑了下自己,今天的事情要是被韓止知道,保不準會收獲一句——“我的天,監(jiān)視又調(diào)戲,死變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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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天清晨,蔚玖睜開眼睛緩緩醒來。不幸的是,下一瞬她就發(fā)現(xiàn)……睡一覺并沒有用,該記得的,依舊清晰地記得。她瞬間蔫了,準備縮回被窩再欺騙自己一會兒,卻突然整個人變得清醒起來。
她坐起身來,吸了吸鼻子,窗外的雨聲鉆進耳朵,潮濕,悶熱,屋子里有淡淡的膏藥味,是她記憶中的下雨天。
蔚玖拿起手機看時間,還不到早上五點半。她微微探過身子,客廳有微弱的燈光。她趿上拖鞋,輕手輕腳過去,就看到蔚井宏坐在床頭,正撕下膝蓋上還未變舊的膏藥。
又發(fā)病了……蔚玖心里一緊,走過去坐在他的身邊,輕輕地喊:“爸?!?/p>
蔚井宏動作一頓,抬起頭來,臉色蒼白,卻又生生扯出個笑容:“小玖啊,吵醒你了?”
蔚玖別開眼睛,心里苦澀了一下,搖搖頭。她接過蔚井宏手上的膏藥,放到一邊,把起自己的一雙手貼到他的膝蓋上,焐了好一會兒,慢慢抬頭問:“這樣……好些了嗎?”
蔚玖的身體屬于冬暖夏涼的體質,但那一雙小手永遠是暖爐一樣,從十四歲起,每到下雨天,她都會這么給爸爸焐一焐。
蔚井宏看著她眼里的希冀,嘴角咧出笑容:“好。好多了?!?/p>
蔚玖彎了嘴角,將眼里的心疼收斂幾分,從抽屜拿出兩張新的膏藥撕開,蹲下身子,一左一右地給他貼好。
蔚井宏低頭看著她的動作。女兒性格溫順乖巧,干什么都認真,現(xiàn)下貼出來的膏藥都比他半夜貼的平整了不知多少倍。
撫平了最后一個褶皺,蔚玖抬頭沖他笑:“好啦?!?/p>
溫情確實是良藥,蔚井宏覺得膝蓋的疼痛當即減弱不少,于是套起上衣,笑道:“好了,你再去睡一會兒?!?/p>
蔚玖愣愣地看著他穿衣服,咬唇道:“爸爸,外面雨很大,今天不要出車了……”
這次她具備了籌碼:“我在做的家教工資很高的,您歇一歇……”
蔚井宏卻根本沒有放在心上,他從抽屜里拿了一打膏藥在蔚玖的眼前晃了晃:“現(xiàn)在年紀大了,在家里根本待不住,這不有這個嗎。唉,別擔心,沒事兒?!闭f完,他就起身,不給蔚玖回話的機會,去洗漱了。
“您……”蔚玖站在原地,骨子里的溫順讓她對父親這樣決然的態(tài)度根本難以應對,更無計可施??粗差^柜上撕下的略新的膏藥貼,她突然仰頭,上一次……上一次換膏藥還不用這么勤的……
酸澀的感覺涌上鼻腔,最后來到緊緊咬合的臼齒,徘徊很久,才慢慢退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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蔚井宏風風火火地走了以后,蔚玖也很快離開,去上家教課。她心不在焉地坐在公交車的后排,緊攥著包包的手一刻都沒有放松過。
外面雨越下越大,車里的濕氣重得不像話,蔚井宏的膝蓋最怕濕氣。偏偏司機師傅似乎是捕捉到了什么重要新聞,伸手把原本微弱的電臺聲音調(diào)大。
“10月10日-11日,西城或將迎來五十年一遇的大暴雨,氣象臺已經(jīng)把此次暴雨等級定為全市一級,提醒廣大群眾注意出行安全……”
蔚玖的思緒被帶了回來,呼吸頓時就停滯了。不是沒有過先例,蔚井宏有時會突然疼到渾身冒冷汗,右腿根本使不上力氣。這種天氣,道路本來就濕滑,如果因為這個沒能及時踩下剎車……
早上,他捏著一打膏藥對自己若無其事敷衍的場景一遍遍回放,蔚玖看向車窗外面,雨勢太猛,玻璃外面的情況愈發(fā)難以辨認,可越強迫自己不要想,那些最壞的畫面越一個一個往外冒。
車輛到站,她深吸一口氣,給小格舅舅發(fā)了一條短信:“不好意思,我家里臨時出了一些事,今天想請假……可以嗎?”
向來嚴格履約的小姑娘卻連準許的回復都沒來得及等,毫不猶豫就下了車。她投幣的手有些微的顫抖,迅速坐上了最早折返的另一輛。
幸運的是,事實證明,人的大多困擾真的都來自于自己無端的揣測。蔚玖去了蔚井宏常去等活兒的地方等他,約莫一個小時就看到熟悉的車子朝自己駛來。
她頓時松了一口氣,輕快地跑到父親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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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清嶼拿到手機已經(jīng)是幾個小時以后的事了,他那邊天剛蒙蒙亮,他卻剛從練習室出來。習慣性地看了眼倫敦和西城的天氣,他皺了皺眉,西城是暴雨,預計要連下四天。
門外頂著兩個黑眼圈的鄭一看練習室的門終于被打開,興奮得差點跳起來:“我的天……你終于出來了!”
“……我待了多久?”長時間的發(fā)聲,這個被上天恩賜的男人的嗓子卻一點沙啞都沒有。
“兩天半?!编嵰粺o奈道。
蘇清嶼確認似的低頭看了眼時間:“哦,抱歉?!?/p>
他一邊說,一邊笑了笑,看看四周,問:“其他人呢?”
鄭一直皺眉:“別提了,那兩個主辦方找的助理太不靠譜了,說是特意找的留學生,方便我們溝通,提起這個……主辦方的腦子也有坑,你在英國待了多少年,用他們找翻譯?”
比起經(jīng)紀人的面紅耳赤,蘇清嶼倒是十分氣定神閑,即使是超過兩天兩夜沒有休息,也絲毫無法削弱男人自帶的氣場和金貴。
他淡淡地問:“嗯,人呢?”
“熬不住了唄,現(xiàn)在的大學生真的是……熬不住了,其實也可以理解,最關鍵的是,他們?nèi)鲋e?!?/p>
“哦?”蘇清嶼眉毛動了動。
“我進門前,發(fā)微信問他們,你出來了沒,兩人還跟我說我不用過來了,他們頂著。結果呢,人影都沒有?!编嵰辉秸f越氣,“真不是我地圖炮,現(xiàn)在的小孩真是……一點兒苦都不能吃。就我那個外甥女,才上小學,嫌冷嫌熱不上課,騙老師說她媽住院了,把我妹氣得想死?!?/p>
蘇清嶼聽著經(jīng)紀人的侃侃而談只是笑了笑,也想起自己那個小外甥,打開微信想提醒于媽,讓小格不要亂跑,這才看到蔚玖的消息。
“不好意思,我家里臨時出了一些事,今天想請假……可以嗎?”
鄭一還在憤憤道:“就今天西城暴雨吧,我敢打包票,那小丫頭肯定又扯什么理由不去上課了,等回國了,我得好好治治她這毛病……”
蘇清嶼的動作慢下來,眼睛悄然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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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預報這回很準,暴雨足足下了兩天。西城的不少道路積水成患,雨卻依舊沒停。
蔚玖已經(jīng)回到學校,傍晚時分,她拿了一條毛巾蓋在頭上,推開寢室的門,去樓道盡頭和蔚井宏視頻。
西城是個慢節(jié)奏的城市,碰上雨雪天氣,出租車都不愿出來干活,想打個車難于登天,所以,蔚井宏總是在這種時候出車。盡管有了兩天前那段不太愉快的談話,蔚玖還是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
果然,五秒鐘左右,視頻邀請被拒絕了。蔚玖看著斷掉的畫面愣了幾秒,改成撥電話過去。這回那邊很快接起來:“小玖?”
“嗯嗯,今天電話打晚了,您……”話沒說完,蔚玖停住了。聽筒那邊熟悉的嘈雜聲傳來,她咬住下唇,突然問:“您在哪兒?”
“哪兒……我能在哪兒,窩在床上看電視啊。”
蔚玖抿住嘴唇,牙齒磨著內(nèi)里的嫩肉,而后一字一句道:“您是不是又去拉活兒了?”
沒等到他的回答,那邊傳來一個吊兒郎當?shù)哪新暎骸皫煾?,這個路口該右拐了?!?/p>
……
話筒兩邊陷入一陣尷尬的沉默。
蔚井宏先開了口:“小玖,爸爸一會兒給你打回去啊……”
蔚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電話已經(jīng)被掛斷了。
她的眼睛頓時就紅了。這份包裹著未知的危險的愛像一顆定時炸彈,沉重又讓人膽戰(zhàn)心驚。
靠著墻面待了很久,蔚玖才重新回到寢室。
歸巧從床簾探出腦袋:“今天打了這么久。”
蔚玖點頭,含糊地應了聲。
“你跟你老爸感情真好,”歸巧吐槽,“我老爸從我上大學到現(xiàn)在給我打電話的次數(shù)連一只手都數(shù)得過來?!?/p>
蔚玖露出一個難言的笑容。
好一會兒,她平復好情緒,準備給小格的舅舅發(fā)消息,才發(fā)現(xiàn)周末連續(xù)兩天的請假消息他都沒有回復。
對于沒收到回復,蔚玖倒是沒有多想,但確實是不太好意思……她盯著手機界面發(fā)呆了一會兒,猶豫要怎么開口,畢竟她已經(jīng)請過兩次假了,現(xiàn)在還要請第三次……
正當她糾結的時候,好巧不巧,屏幕上突然進來對方的消息。
小格的舅舅:“這周來上課嗎?”
蔚玖緊張得心一抖,雖然知道他的年齡了,但為什么還是有種被長輩盤問的無措感……
她小心回:“周一不能,周三不確定。你……很忙吧?如果我要請假,是和于媽說,還是……”
這次,對方是迅速回復的:“和我說?!?/p>
蔚玖莫名察覺到一絲異樣,但還是沒多問:“好的?!?/p>
十分鐘前,蘇清嶼接了于媽的一個電話,于媽瑣碎的日常匯報過后,他順口問:“新來的家教老師是不是被小格氣走了?”
于媽對他這個說法很詫異:“怎么會,兩個人相處得很好啊?!?/p>
“嗯?”蘇清嶼翻出聊天記錄,“她和我請了兩次假。”
“哦,小老師沒和你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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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蘇清嶼是個自詡理性的人,但或許那天太久沒休息,腦子不清醒,聽鄭一在旁邊念叨,他鬼使神差地對這個不到二十歲的小老師產(chǎn)生了懷疑。
他顯然是那種在人際交往時心中有打分表的人,先前對蔚玖一丁點的好感也不足以打敗他既定的思維。
然而,剛剛他從于媽口中得知了事情的始末,屏幕上她正經(jīng)而不失禮貌的一句“好的”讓他默然了好一會兒,確確實實是他以惡意揣度這個比自己小八歲的女孩了。
停住思緒,他敲字問她:“聽于媽說你爸爸病了,去醫(yī)院了嗎?”
蔚玖愣了一下,回復:“沒有……他不肯去?!?/p>
她想起兩天前第一次和爸爸用近乎反駁的語氣說話,要他最近不要出車了,她很害怕。他依舊不當回事,父女兩人在雨中僵持了很久。
小格的舅舅:“這是上一輩人的通病?!?/p>
或許是先前誤以為他是長輩,蔚玖對他有一種莫名的敬畏感。突然的問候,無助的情緒作祟,她膽子也跟著大了,慢慢輸入:“嗯,我爸爸很固執(zhí)……”
小格的舅舅“怎么?”
見對方?jīng)]有不耐煩的情緒,蔚玖緊張的唐突感消失了不少,但事情的回憶和重述讓她的情緒更糟了一些。
小老師:“他跟我一再保證的,可他剛剛還是在外面……”
小老師:“現(xiàn)在也不知道是生氣,還是難過?!?/p>
那天,蔚井宏眼里的無奈和妥協(xié)讓她心軟,她還是信了??涩F(xiàn)在呢?他又騙了她。
蘇清嶼看著她連著發(fā)來的幾條消息,恍然明白了什么。
小格的舅舅:“所以,你請假是因為這個?”
蔚玖有些窘迫地摸了摸鼻頭:“嗯……我想著,只能這樣看住他?!?/p>
蘇清嶼笑了,說自己爸爸固執(zhí),其實本身也是個固執(zhí)的姑娘。
跟她接觸的次數(shù)不多,但他能感覺到她是一個軟綿綿、非常溫柔的女孩,顯然面對這樣的情況,她不知道要怎么辦了。
“有沒有聽過一種說法?”他問。
小老師:“嗯?”
小格的舅舅:“越是至親的人,越不愿意去相信?!?/p>
小老師:“?”
小老師:“……我好像沒聽懂?!?/p>
蘇清嶼不自覺地勾起一邊嘴角,對方先前那道一本正經(jīng)的屏障似乎出現(xiàn)了一絲縫隙。這么想著,他更有耐心了不少。
小格的舅舅:“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有很多上一輩的人,比起家里人,更聽得進外人的勸?”
蔚玖一愣:“你是說?”
蘇清嶼單刀直入道:“從你爸爸的好朋友下手?!?/p>
蔚玖頓住,煩躁又無措的感覺在這一瞬間像是突然消失了……她從來沒有想到這一點。這就像是她在泥潭中被人遞過來的稻草,她的心跳鼓鼓作響,大腦中突然浮現(xiàn)出一個人的臉龐。
“我爸爸真的有這樣一個好朋友!”她敲鍵盤的動作都快了不少,“齊叔叔!齊叔叔說不好的東西,無論我怎么說,他都不會買的?!?/p>
“竟然真的是這樣!”她像是在自言自語,“我怎么沒想到呢?!?/p>
語氣里的歡快仿佛要順著感嘆號溢出來,心情還真的是瞬間轉晴。
蘇清嶼大拇指揉了揉嘴角,直到位置越來越偏,才發(fā)現(xiàn),他不自覺間嘴角上揚得太厲害了。他緩緩敲下一行字:“嗯,這下開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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蔚玖盯著短短的一行字,不知為什么,臉頰后知后覺地開始發(fā)熱。她性子慢,連身體反應也比常人慢了一拍,只有心跳異于常態(tài)。
不知是因為男人在她心中的厲害程度又增強幾分還是這個謀略本身令她激動興奮。
等臉上的熱度下去了,蔚玖才悄悄從枕頭底下重新拿出手機。她彎了眉眼,開心得抱著手機轉了個方向。
“晚安[月亮]?!彼炎智煤?,才發(fā)送過去,這對她來說,頗具儀式感,她向來認為晚安是一個非常溫暖的詞,是熟悉的朋友之間才可以說的。
兩個人的關系似乎因為蘇清嶼那句話中若有似無的無奈變得微妙,兩人躺在床上都不禁回憶這個過程是怎么詭異地開始的。
原本較為陌生的兩個人突然變得熟悉,這樣的時候總是讓人有些心跳怦然,或許還無關愛情,只為一種神奇的牽引。
蘇清嶼更甚。他的世界里除了音樂、家人之外,就是工作伙伴。和這種乖巧的小女孩打交道,他還真的是沒經(jīng)驗,不過出乎意外地新鮮。
或許更是出于一種……難以言說的熟悉感,仿佛他們認識很久一樣。
他去浴室洗了個澡,腦子也跟著清明起來,隱秘的開關被打開,他回到床上重新翻出聊天記錄。
她說爸爸很固執(zhí),她不知道要怎么辦才好。
她說不喜歡下雨天,因為爸爸總會疼到睡不著。
她說之前爸爸是貨車司機,曾經(jīng)出過兩次特別大的車禍,所以一直腿腳不好。
蘇清嶼的眼神在某一刻突然凝滯,記錄已經(jīng)重新翻到最后——連“晚安”加月亮這個表情的搭配,都有一種詭異的熟悉感。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