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不得星星（二）

上期回顧：唐漾歸國，蔣時延日常當(dāng)牛做馬、唯首是瞻。蔣大佬原本準(zhǔn)備邀功帶唐漾吃美蛙魚頭，卻不想唐漾部門聚會，兩人在一來二去的斗嘴中兩敗俱傷，自此恩斷義絕……

悠然居是全國連鎖老字號，隊很難排。

唐漾進(jìn)去時，大廳人滿為患。

她遠(yuǎn)遠(yuǎn)望見自己同事們那一大桌，笑了笑，然后視線落在桌上唯一的空缺處，在甘一鳴座位旁。

“唐副自罰三杯哦。”范琳瑯起身過來接唐漾。

上一秒，唐副還在門口和蔣時延懟得風(fēng)生水起。

這一秒，她偏頭輕咳了聲，走過去，對一個男同事道：“我有點感冒，受不了空調(diào)熱風(fēng)口，可以麻煩你坐過去嗎，我挨著琳瑯坐。”

“唐副怕不是嫌棄我吧。”甘一鳴笑得和煦。

“哪兒敢，”唐漾又扭頭嗆兩聲，坐下，“中午還好，下午和朋友出去吹了風(fēng)，腦袋真的重得和鐵一樣，再吹會兒的話，”唐漾學(xué)甘一鳴語氣，“甘處長怕不是想讓我工傷住院，攛掇大家繼承我桌子上的旺旺？”

甘一鳴面子沒被拂，“哈哈”大笑。

大家跟著笑出聲來。

飯局開始，陸續(xù)有人敬酒，唐漾統(tǒng)一用茶代替。

走了兩輪之后，她干脆摸了瓶沒殼的維C佯裝感冒藥，這下子，沒人再上來。

悠然居門口的樹下，停著一輛R8。

車身漆黑，蟄如暗豹。

駕駛位窗外吊了一只手，皮膚白凈，手指修長，那手指間銜了一根煙，煙頭忽明忽滅。

按在煙上的手指時不時點一下，帶落一串灰燼。

從下午甘一鳴打給唐漾的第一個電話開始，蔣時延就覺得奇怪。

信審處有專門管生活事務(wù)的員工，為什么處長這么熱心？唐漾外出行程要問，和誰要問，就連聚個餐都親自通知……

把唐漾送到后，他本想回家，可車越開，越不對。

蔣時延頭昏腦漲圍著悠然居那棟樓繞了十圈，?；卦c。

作為哥們，自己應(yīng)該打個電話提醒漾哥。

可剛拿起手機(jī)，蔣時延又想起，自己下午才和她說過，她也是這么大的人了，自己心里肯定有數(shù)，自己一說再說，她會不會覺得自己很啰嗦？

可男人最了解男人，甘一鳴要沒有花花腸子，自己能用手指頭給她做碗佛跳墻吃。

再說，自己不是阻止別的男人接觸她，只是甘一鳴有家室還能這樣，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萬一他給唐漾下點套，灌點酒，唐漾酒品本就限于二兩……

煙頭被反手摁滅在車門上。

蔣時延撥出一個號碼。

程斯然父母和蔣家是舊交，如果不是程斯然中學(xué)出國，兩人應(yīng)該算竹馬竹馬。程斯然去年回來，和他、沈傳、馮蔚然幾個時常約飯，建個微信小群，倒也聊得來。

馮蔚然屬于有家室的中二男人，沈傳是葷素不忌浪上飛。蔣時延在程斯然的歸類里，屬于嘴上胸大長腿車滿天跑，真有個幾線小花旦湊過去，他拎得比誰都清。

典型浪，然后浪里白條。

大晚上打給自己，還真是頭一遭。

“延狗何事。”程斯然給自己配了個川劇出場的特效。

“斯然狗，”蔣時延腳擱在車頭，眼睛盯著自己皮鞋尖上兩個淺印，擰了眉，“你在悠然居沒，挨著匯商這家，上次我記得程叔說讓你鍛煉一下?！?/p>

“在啊，不過今晚三輪都訂滿了，”程斯然道，“但你一定要的話，我馬上……”

“不是我來，”蔣時延打住，“你看是不是有一桌，匯商訂的?！?/p>

程斯然在電腦上找了一下：“窗戶那邊，信審處?！?/p>

蔣時延按著太陽穴：“幫我留意一人?！?/p>

程斯然：“……”

蔣時延描述：“粉色羽絨服，黃色毛衣，頭發(fā)及肩，一個小卷，皮膚很白……”末了，“一矮子?！?/p>

挺漂亮。

程斯然循著監(jiān)控看到，這頭吩咐下去，接著“唷”一聲：“什么人啊?！?/p>

蔣時延一副你在廢話的語氣脫口而出：“很重要的人啊?！?/p>

話音落，只設(shè)想“客戶”“親戚”兩個答案的程斯然，愣了：“女——”

與此同時，蔣時延也覺得自己這個回答不太對，搶先打斷：“是我一特鐵的哥們，高一就認(rèn)識了，高中同學(xué)，大學(xué)同學(xué)，經(jīng)管學(xué)霸……然后她才調(diào)回A市，人生地不熟，她們部門亂七八糟，我作為兄弟肯定要照拂……雖然她脾氣不太好，但人特別好，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

噼里啪啦不給程斯然還口之力地夸了一大堆后，蔣時延好像也意識到自己說了很久。

“和你說也說不清，”蔣時延頗為煩躁地扯了兩下襯衫衣領(lǐng)，“反正你給我照看好，也不要太刻意，以后她過來你都看著點，她要多喝了或者有什么事兒……”

程斯然：“我也是你哥們?！?/p>

蔣時延：“我活著的時候你投宣傳就別來一休了?！?/p>

程斯然立正敬禮：“好的爸爸，我一定把爺爺照顧得服服帖帖。”

等程斯然和經(jīng)理確認(rèn)了那桌都點的啤酒，和臨近的服務(wù)員確定代號“矮子”的粉色羽絨服無恙、和兩個女的坐在一起，并給蔣時延反饋后。

蔣時延覺得自己盡到了做哥們的責(zé)任，R8開得順手了，紅綠燈也不花了，路也不岔了，再放點輕快的牛仔音樂，一路搖頭晃腦哼哼著回了家。

而悠然居內(nèi)，程斯然后知后覺：先不論悠然居安全是業(yè)界標(biāo)桿，顧客喝多少是顧客的自由，自己當(dāng)老板總不可能去拖酒瓶吧。然后，什么叫和自己說也說不清？

剛剛不是他蔣時延自己在那叨逼叨，自己有問過問題？真的，這人完全不講道理嗎？！

不過……等等。

程斯然可不信男女之間有純友誼，尤其放在時間用秒算的蔣大佬身上，能到這程度的異性就兩種可能。

一，女朋友，不是。

那就只剩第二種。

“暗戀對象?！?/p>

蔣時延把程斯然這條語音反復(fù)聽了三次，“嘭”一下甩攏房門。

蔣時延回?fù)苓^去，冷笑道：“只是讓你留意一朋友，又沒打斷你啪啪啪，什么仇什么怨這么揣測我，你以前找爸爸幫忙的時候爸爸可沒這么多話?！?/p>

“我找你幫忙可沒涉及男女關(guān)系，”程斯然道，“我就說了四個字，是誰在那激動得逼逼逼……”

這廂，蔣時延也冷靜下來，道：“真的是關(guān)系特別好的朋友，所以不要開玩笑，你這樣我會很……”

蔣時延沒找到形容詞。

程斯然也不想和他廢話：“那我問你，如果她站在你面前讓你親，你親嗎？”

蔣時延毫不猶豫：“親?！?/p>

程斯然暗說一聲“這不就得了”，繼續(xù)：“怎么親?！?/p>

蔣時延一副聽從指揮的口吻：“她讓我親哪我就親哪，她讓我親多久我就親多久，她讓我怎么親我就怎么親?！?/p>

程斯然：“……”

這人特么接個吻還能接出一股子生死大義？！

程斯然想了想，更直接：“那如果她現(xiàn)在到你家，你一個人，她就穿了兩件衣服，脫了一件，半露不露站在你面前，拉著你的手，放到她身上那件衣服口上，你會——”

“趕緊穿好啊，”蔣時延脫口而出，“程斯然你有病吧，看看天氣欄，一只手都數(shù)得過來的溫度，你讓人只穿兩件還脫一件，凍狗了凍住院你想去照顧嗎？”

程斯然一噎。

蔣時延也察覺到自己語氣太沖，緩了緩，道：“別問東問西了，真沒那心思，要有的話，高中那陣不就該有了？”

“誰知道?！背趟谷秽鸵宦?。

蔣時延亦罵：“有毒吧。”掛了電話。

即便拋開太熟這個殼，蔣時延想，唐漾重要歸重要，和自己理想型絕對背道而馳啊。

他骨子里有點大男子主義，曾經(jīng)自己還是毛頭小伙的時候，就喜歡溫柔賢惠有女人味的款。

現(xiàn)在明明更具備保護(hù)未來老婆的條件了，反而會去喜歡一個靠外賣和回媽媽家過活、遇到惡狗把自己擋在旁邊的漾哥？

真的，現(xiàn)在這年頭玩笑都流行用腳開嗎？

蔣時延吐槽完程斯然，手機(jī)還沒放下，便收到了唐漾消息。

【ty：今天這兒做活動，幸運顧客由小鮮肉老板送回家，結(jié)果本仙女第一個抽，抽中了，下面請蔣大佬分析原因。1：漂亮，2：好人好報?！?/p>

蔣時延下意識敲了“你身邊沒鏡子嗎，怎么這么無聊”，又像是想證明程斯然是錯的一般，逐字刪完，然后無比冷漠地回了一個字。

【t$efvbhu&：1】

瞬間夸到了唐漾心坎上。

唐漾美滋滋回復(fù)。

【ty：原諒你下午沒讓我少喝酒，別回了我要睡了，晚安。】

蔣大佬自認(rèn)矜持并端住了，再回復(fù)一個字。

【t$efvbhu&：嗯。】

短暫的聊天相當(dāng)愉悅。

兩人破裂近三小時的友誼在黑夜里悄然融冰。

霜化破曉，周一總是來得必然而又不受人期待。

蔣時延出差去了休斯頓，唐漾也在總行、分行到處開會。

隔著半個地球的時差，蔣時延深夜分享一首歌，唐漾白天點個贊。

唐漾晚上吐槽“每天登頂微信步數(shù)讓人有種稱霸天下的錯覺”，蔣時延凌晨評論：“人家開后門都是偷偷摸摸，唐副光明正大讓人害怕?！?/p>

唐漾秒懂，想無視，可內(nèi)心的倔強(qiáng)驅(qū)使她反駁：“計步器又不知道我腿長兩米！”

蔣時延：“我以為相同路長腿短步數(shù)多是小學(xué)的應(yīng)用題?！?/p>

蔣時延可比困意厲害太多，唐漾毫無壓力地表演一秒入睡。

大洋彼岸，蔣時延仿佛看到了唐漾靈活的小動作，“哧”地笑出來。

周圍高管們噤聲看他，蔣時延又迅速把笑容斂下。

等逗貓逗狗的工作日忙過去，唐漾得空回父母家，已經(jīng)是周五了。

唐媽媽下午和蔣媽媽約了麻將。

飯桌上，唐媽媽一直念叨一把可以做清一色卻沒做成的牌：“這人還是要勇敢一點，再勇敢一點，孟非那歌怎么唱的……往前一步是大胡，退后一步是小胡?！?/p>

對于曾經(jīng)看《走進(jìn)科學(xué)》的周老師，現(xiàn)在愛上《非誠勿擾》，唐漾深表無奈。

飯后，唐漾游戲玩無聊了，很自然地給延狗去了個電話。

結(jié)果，她還沒開口，對方鼻尖漫個音節(jié)：“我不給你打電話，你就不給我打嗎？”

這先發(fā)制人的。

奇怪的是，唐漾竟覺得邏輯沒問題。

“說得像你在想我一樣，”唐漾嘁了聲，解釋，“這周累得午飯都用灌，這不一停下來就呼喚你了嗎，回來了？”

“還在候機(jī)，”蔣時延走到一處專柜，“那我給你帶個漏斗方便操作？”

唐漾懶得理他，調(diào)整了一下窩沙發(fā)的姿勢：“之前給我爸買補(bǔ)水的，順便買了一套寄你家了，最近天氣晴得晾人，你皮膚比我還耐不得干，回來記得用?！?/p>

對面似乎撞到了人。

道了好一會歉后，蔣時延的聲音才從手機(jī)里傳來：“行啊，那周末我陪你去南津街？辦好了嗎？”

“沒，”唐漾懶懶道，“件放在那，沒批也沒駁，年后她還不來我再去吧?！?/p>

唐漾說：“你知道的，我就是要把到自己手上的事兒做清楚?？晌乙裁Γ乙膊皇鞘裁春眯娜恕O，”唐漾想到什么，“你不知道，前天有個貸款客戶鬧到信審處，說為什么浦西給她們貸一百萬，我們只貸十萬，結(jié)果一看資料，她給浦西押了個門面，給我們押了輛二手車，我說叫保安，范琳瑯直接懟人你以為這是雷音寺，里面全都活菩薩，然后你知道嗎，快五十歲一大媽，在地上撒潑打滾……”

“我不知道，”蔣時延揶揄，“但只要你在地上撒潑打滾，你要什么我都答應(yīng)?！?/p>

唐漾：“這么感人的嗎?！?/p>

蔣時延認(rèn)真：“孩子是祖國的希望?！?/p>

唐漾樂著，知道他看不見還是空捶一下，笑：“望你妹。”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扯了好一會兒。

蔣時延狀似無意：“你還去相親嗎？”

唐漾飛快朝廚房望了眼，倏地縮回脖子，很大聲地抱怨：“真的到處是壓力，頭發(fā)一把一把掉，我知道婚姻重要，但都沒命了，婚姻要如何安放……年后，真的必須年后，最早年后?！?/p>

這人戲太多，蔣時延唇角抽搐著給她配畫外音：“因為平時相親只會相到A市的奇葩，過年相親會相到A市以及籍貫A市回來過年的奇葩。”

唐漾被戳中心思，手抹脖子低聲威脅：“咔?！?/p>

蔣時延逗她，在電話里大喊唐媽媽：“周阿姨，周阿姨在嗎！”

唐漾作賊般火速遁下。

而一洋相隔。

蔣時延嘴角的弧度從機(jī)場持續(xù)到飛機(jī)上，飛了整整17個小時，中途睡一覺，到A市竟還在。

蔣時延也回的父母家。

易芳萍開門看到兒子，怔住了，打量他好一會兒，石破天驚：“你微笑唇在美國做的嗎？”

“保持樂觀是長壽秘訣，”蔣時延把行李擱旁邊，遞了個袋子給蔣媽媽，“禮物?！?/p>

蔣媽媽收下：“給唐漾帶了嗎？”

“帶了?！笔Y時延換好鞋，用鼻子嗅空中飄來的香味。

蔣媽媽福至心靈：“佛跳墻。”

蔣時延故意拉臉道：“你兒子出差剛回家，你不會真的要給唐漾送過去吧。”

“當(dāng)然不，”蔣媽媽把蔣時延引到飯桌邊，揭開虛掩的蓋子，給他盛肉又盛湯，“你先嘗嘗?！?/p>

家里長期有保姆，好像自妹妹蔣亞男高考之后，蔣媽媽就沒怎么動過手。

這廂蔣時延端著碗，鮮湯的熱氣透過碗壁傳到手心，溫度和唐漾說送補(bǔ)水套裝時那波匯到一起，登時暖入四肢五骸……

“快試試?！笔Y媽媽慈愛地催他。

蔣時延心口熱乎，還沒來得及喝，又聽蔣媽媽說：“上回我第一次動手，菇?jīng)]熟，你爸拉了三天肚子，這次我掐好了時間點，應(yīng)該沒問題，”蔣媽媽憧憬道，“等我多練幾次，味道過關(guān)，啊不，爐火純青，我就做了送到匯商給糖糖一個驚喜，女孩子講究精細(xì)，比不得你和你爸糙肉糙皮……”

蔣時延頓時五味雜陳。

迎著蔣媽媽期待的眼神，他端起碗放嘴邊，小心抿在唇上，沒敢舔進(jìn)去。

“對了，”蔣媽媽也沒留意，“糖糖調(diào)回A市，那你搬回來吧，不催你相親了。”

蔣時延放下碗，裝模作樣扯張紙：“唐漾回來和你不催我相親有必然聯(lián)系？”

“為什么沒有？”蔣媽媽反問，“人唐漾大齡單身，你大齡單身，等等，”蔣媽媽換種問法，“你覺得唐漾怎么樣？”

“特別好。”蔣時延誠實。

蔣媽媽循循善誘：“所以？”

蔣媽媽是了解自己和唐漾的，蔣時延也沒朝別的地方想：“所以我的朋友都很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也特別棒？”

蔣媽媽耐心：“對啊，大家知根知底?！?/p>

蔣時延猜測：“廣結(jié)益友嗎——”

蔣媽媽打斷：“你知道佛跳墻鋪菜是先放冬筍還是先放姜片？先放魚翅還是先放扇貝？”

蔣時延迷茫：“我怎么會知道?！?/p>

蔣媽媽微笑：“沒關(guān)系，我只是隨便找個借口罵你，問什么什么不知道?！?/p>

蔣時延：“？”

蔣媽媽捶他腦袋：“蠢得發(fā)慌！”

蔣時延下意識躲，蔣媽媽恨鐵不成鋼地再拍兩下，“蠢得要命！”

蔣媽媽想說什么沒說出來，罵完，仍是不解氣地在他腳背上跺了兩下，這才氣鼓鼓地丟了湯匙上樓去。

下腳怎么這么重……

蔣時延痛得倒吸冷氣，嘶。

一想到唐漾也喜歡這樣拍自己腦袋，這樣踩自己腳，雖然唐漾的力道和撓癢癢似的，但氣他的本事和他媽簡直一樣一樣！

蔣時延想，自己上輩子肯定造過很多孽。

具體多少不知道，但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蔣媽媽養(yǎng)了一只荷蘭豬，叫蔬菜。方才母子燃火的時候，它就坐在餐桌上，睜著黑漆漆的大眼睛，一動不動地看。

蔣媽媽走了，留蔣時延和它大眼瞪小眼。

蔣時延嘆了口氣，把那碗湯推到它面前：“哎，吃吧，吃吧?！?/p>

蔬菜看看蔣時延，又看看湯，用圓滾滾的小胖爪把湯推還過去，然后朝他露出個類似憐憫的表情……

蔣時延心態(tài)徹底崩了。

晚上十點，唐漾剛躺上床，就接到了延狗電話。

對方嗓音微啞又帶點頹然，喚：“唐漾?！?/p>

唐漾剛陪老媽刷完泡沫劇，男主公司破產(chǎn)，臨跳樓前也是用這樣的聲音給女主打電話。

聽到這聲名字，“我在我在，”唐漾蹭地從床上跳起來，一邊手忙腳亂穿衣服一邊道：“蔣時延你穩(wěn)??！穩(wěn)住??！你給我說你在哪，我馬上過來找你！千萬別沖動！”

蔣時延聲線飄忽：“我心情不好……”

“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唐漾后背一涼，“但無論發(fā)生什么事兒都給我緩一手啊蔣時延，”唐漾加重語氣，“我知道生意場上有很多事情，你不要給我想著一了百了，錢沒了可以再賺，人沒了就真的沒了……”

唐漾慌里慌張還沒找到鑰匙。

聽筒里，蔣時延聲音傳來：“我和蔬菜發(fā)生了一點矛盾?！?/p>

“……”

蔣時延：“它踩壞了我辛辛苦苦給你帶回來的禮物。”

“……”

“所以作為補(bǔ)償，”蔣時延小聲了些，聽上去委委屈屈的，“你可以請我吃一個甜甜圈嗎？”

嚇到我、沒保管好我的禮物、還要我請你吃甜甜圈？

你怎么不綁個竄天猴，上天和煙花肩并肩？！

唐漾深吸一口氣，道：“三秒之內(nèi)，掛斷電話?！?/p>

在我沒有爆發(fā)之前。

蔣時延瞬間收好先前的戲份，低聲道：“我到你家樓下了。”

唐漾：“我們之間的友誼并不足以讓我下樓。”

蔣時延好說話的樣子：“那我只有給周阿姨打電話，說唐漾手機(jī)是不是沒在身邊，可不可以請她——”

“算你狠！”唐漾重重摁滅電話。

路過梳妝臺時，她撈起眉筆，思考一秒，懶得卸，又放下。

五分鐘后，翡翠園樓下。

唐漾推開單元門，便看到了停在路旁的車。

唐漾走過去的同時，蔣時延也下車朝她走，手里拎著一個透明的食品袋。

蔣時延遞給她：“你不請我，我請你好了，喏，甜甜圈?！?/p>

唐漾瞥一眼，沒接。

她緊了緊抱在胸前的臂，冷漠無比：“我28不是8歲謝謝，你可以選擇滾去黑名單，或者馬上變一桌滿漢全席?！?/p>

“那有難度。”蔣時延還要說什么，手機(jī)震了一下，他接起電話，唐漾跺腳等在一旁。

對方說了什么，蔣時延應(yīng)兩聲好，戳唐漾：“快去車上幫我找份文件，就在后座?！?/p>

唐漾聽清他說什么，當(dāng)即炸了：“車就在你面前你讓我去拿？你接個電話是沒手嗎我的蔣大爺……”

蔣時延用食指碰了一下唇，唐漾瞪他歸瞪他，還是過去了。

她手握上后排扶把，哼哼唧唧著拉開，看到車內(nèi)情景那一剎，唐漾瞳孔輕縮，說不出話……

全套子彈頭有整整三層，展開后，從座位那端伸到了自己眼下。

車頂開了盞小燈，暖黃色調(diào)，光線順著衛(wèi)兵般放置整齊的黑殼排排流淌，直戳心臟。

唐漾有些不敢相信地朝后看，蔣時延哪兒還在打什么電話。

他插兜走過來，伸手搭上車門，笑得格外蕩漾。

方才某人噤聲時，蔣時延就明白：易女士想給驚喜的思路是對的，只是不好意思，自己先用為敬。

他低頭迎見唐漾的眼睛，有水波，有柔光。

蔣時延喉嚨發(fā)癢，清了一下，道：“如果說什么可以讓你難受的話，那就是我買完只是因為不知道你最喜歡哪個色號、遇到狗那天扔的哪個色號。”

這個時候的蔣時延怎么看怎么順眼，就連懟自己都顯得尤其風(fēng)趣。

唐漾溫情道：“沒關(guān)系，直男都這樣?！?/p>

“如果說什么可以讓你好受一點的話，”蔣時延道，“我知道你最喜歡哪個色號、扔的哪個色號，全部買回來是因為年終獎?wù){(diào)查的時候，女員工說收到這個會很開心?！?/p>

蔣時延伸手越過唐漾，準(zhǔn)確捻出她最喜歡的色號。

“dangerous，”他低緩念完，偏過頭問她，“有開心嗎？”

蔣時延五官生得極好，斂掉平常的玩世不恭，一抔月色墜在他眉梢，莫名生出些勾人的味道。

唐漾心里一悸，小聲“嗯”一下，幾乎是踩著他尾音搶過他手里那支口紅。

唐漾一邊對著車門涂，一邊轉(zhuǎn)移話題：“我好像明白了為什么你以前那么胖還能找到女朋友?！?/p>

蔣時延笑：“攻擊反彈?！?/p>

“看在你是繼第一個送我包包之后第一個送我口紅的漢子份上，不計較，”唐漾用手指調(diào)了一下唇緣，仰面問，“好看嗎？”

唐漾是手殘，左邊唇角朝外漫了一抹口紅，艷色襯著清澈眼眉，好似身后跟了千軍萬馬。

她看蔣時延，蔣時延注視著她。

兩人相距一尺左右，有風(fēng)在吹，她的呼吸裹在風(fēng)里，伴著一絲沐浴露的香甜，又好似甜在唇間……

蔣時延看著看著，忽然鬼使神差：“以前宋璟沒送過？”

此話落，兩人都安靜了。

蔣時延后悔。

唐漾：“你知道他性格就那樣。”

蔣時延歉意。

唐漾道：“不過在一起的時候他挺體貼，挺……”

“對不起。”蔣時延看唐漾。

“說對不起做什么，”唐漾扯唇，“只剩唏噓吧，當(dāng)初關(guān)系都那么好?！比缃窈退苇Z八年沒聯(lián)系。

蔣時延：“我……”

唐漾垂眸看鞋尖：“如果再給我一次機(jī)會，我一定會推開他，打破朋友對兩個人傷害都很大?！?/p>

蔣時延嘴笨：“漾哥……”

“沒，沒什么?！碧蒲艘幌卤亲?，朝車?yán)锟匆谎邸?/p>

蔣時延默契地探身把盒子收好，遞給她。

關(guān)系再好，終究是異性，忽然而至的軀體帶著和方才一樣、讓人混亂的溫?zé)?，唐漾敏感地朝后避了避：“那我先上去了，你早點睡。”

“你也是。”蔣時延說。

唐漾走兩步，倏地倒回來。

蔣時延舉高袋子，故作夸張：“哇你還要你的甜甜圈啊。”

唐漾：“送給我的我為什么不要？”

蔣時延逗她：“口紅甜甜圈選一個。”

唐漾毫不猶豫：“甜甜圈?！?/p>

蔣時延嗤一聲“出息”，給她。

唐漾眼刀剜蔣時延一下，像怕蔣時延后悔般，兩樣都抱緊了，噠噠噠幾步跑沒影。

蔣時延再想笑，唇卻牽得費力。

他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坐進(jìn)副駕位，關(guān)掉燈。

四周昏暗，蔣時延在車頭再摸一個甜甜圈出來，別開袋子下嘴咬。

兩道聲音好像就在耳畔。

所以宋璟沒送過嗎？

如果再給我一次機(jī)會，我一定會推開他，打破朋友對兩個人傷害都很大……

所以不該提宋璟？

所以為什么要提宋璟？

所以自己為什么要鬼迷心竅提宋璟最后讓兩個人都這么難受又尷尬。

嘴里的東西越嚼越不是滋味，蔣時延忍無可忍，循著包裝按號碼。

“您好，這里是如景園人工服務(wù)……”

蔣時延：“你們做甜甜圈都不用白糖用黃連嗎？”

接線員：“蛤？先生您好，我們每個甜甜圈都是經(jīng)過嚴(yán)格……”

蔣時延扔下手機(jī)，一腳油門轟到底。

而十米之外，電梯里。

唐漾一直站，一直站，站到有其他人進(jìn)來了，她恍然，自己沒按樓層。

“嘀?！彪娞萆闲?。

唐漾愛極了電梯攀爬每層樓時間都一樣的穩(wěn)定狀態(tài)，她想，朋友翻車這種經(jīng)歷，一輩子，在宋璟身上用過一次就已經(jīng)足夠。

何況蔣時延就是這種會來事兒的性格，他喜歡什么款的女生，自己難道不清楚嗎？

一分鐘想明白先前想了一個小時的事。

唐漾到家后，隨手把那箱口紅放在門后，脫了鞋倒床就睡。

一夜昏沉，第二天唐漾醒來，只覺得頭很重。

她渾渾噩噩撈過手機(jī)看到時間，嚇得差點從床上蹦起來……下，下午兩點了？！

唐漾工作日作息規(guī)律，到周末就顛三倒四。偶爾十點醒，偶爾十一點。

但受到驚嚇的原因不是時間，而是她做了一個夢，夢見蔣時延親她，然后她被嚇醒了。

自己被嚇醒只需要一秒，而從昨晚十一點到現(xiàn)在兩點，經(jīng)過了十四個小時。

所以在夢里，蔣時延親了自己……整整十三個小時？！

已經(jīng)把自己釘在朋友位置的唐副處“我去”罵出來，延狗肺活量這么大的嗎？

她不信！

蔣時延接到唐漾電話時，正在開車。

他挺意外，本以為唐漾會因為某個名字躲自己一陣。

“漾妹作甚?！彼岩魳氛{(diào)小些。

“妹你妹，”唐漾糾正他的稱呼，“話說，你和你前女友接吻……咳咳，一般接多久啊?！?/p>

不待蔣時延回答，唐漾補(bǔ)充：“我沒別的意思，就是做夢夢了亂七八糟一堆事兒然后順便夢到了，我正在網(wǎng)上算命，要問細(xì)節(jié)?！?/p>

蔣時延默一陣：“你覺得多久算正常?！?/p>

唐漾發(fā)了一個思考的音，道：“一兩分鐘……最多十分鐘吧。”

她嘴里好像有什么東西，硌著硌著不舒服。

“偶爾一兩分鐘，偶爾十分鐘?！笔Y時延答，程斯然忍笑，蔣時延瞄程斯然一眼。

唐漾又問：“你們不常接吻嗎？”

“記不太清了，”蔣時延說，“不常吧?！?/p>

好像嘴里卡住的東西被吞了下去，唐漾聲音輕快了些，又扯兩句道了回見。

車?yán)?，程斯然捂著肚子，笑得不能自已：“不知道是誰重度潔癖接不了吻，不知道是誰成年人談戀愛就牽牽小手，承包我們一年笑點……你對你漾哥還撒謊，良心被豬吃了嗎?！?/p>

“等等，蔣大佬，”程斯然思及什么，“我那天問你親不親唐漾，怎么親，你明明說的是親啊，還隨她怎么親?！?/p>

等紅綠燈的空當(dāng)，蔣時延敲敲太陽穴：“唐漾是兄弟?！?/p>

程斯然：“我也是兄弟?！?/p>

蔣時延解釋：“親兄弟和親女人的性質(zhì)不一樣，女人是異性，兄弟之間就沒那么多顧忌，關(guān)系好隨便來一口并不會有什么——”

蔣時延話還沒說完，便看到程斯然比洗澡盆還大的臉擱在自己面前，格外風(fēng)騷又挑釁，“那你要不要親親我啊?！?/p>

蔣時延伸手擋住程斯然的臉，嫌棄道：“傻×。”

紅燈變綠燈，程斯然坐回副駕駛，同樣溢了個音節(jié)：“傻×?！?/p>

一個罵在明，一個罵在暗。

兩個人都懶得計較。

幾個路口，到一休傳媒。

蔣時延帶程斯然去拿廣告投放合同的時候，唐漾也收到了工作郵件。

范琳瑯：“漾姐，南津街那個特殊件貸款客戶，就張志蘭，電話打到辦公室來，說您在她家門口留了名片，讓她隨時找?！?/p>

唐漾想起自己和蔣時延去過那次，騰出抹水乳的手：“你給她回，我一個小時后過去，謝謝?！?/p>

范琳瑯：“我?guī)腺Y料到您家樓下等您？”

唐漾：“不用麻煩，我自己去就好?！?/p>

范琳瑯：“沒事兒，我剛好值完班?！?/p>

唐漾想想，應(yīng)下。

范琳瑯本想提前來找唐漾，結(jié)果唐漾出發(fā)更早，到匯商接她。

范琳瑯在外面打量好一會兒，才上車，問：“您之前那輛mini不是紅色嗎，怎么換了黑色?！?/p>

唐漾笑：“我媽之前開出去過，后來扔車庫忘了加油。”

“我以為老年人都喜歡穩(wěn)重的車型，阿姨還挺洋氣，”范琳瑯想到平時同事們在背后討論唐漾的包包衣服，玩笑道，“唐副您可別說您家放著彩虹糖。”

唐漾隨口：“差不多?！?/p>

范琳瑯想了解什么就問什么，止于隱私又不陰陽怪氣。

近半個小時的車程聊下來，唐漾在心里又對她親近了些。

兩個人來到幸?；▓@，有老太太認(rèn)出唐漾，熱情地給兩人說上次看到張志蘭穿裙子，大冬天的，大腿都露出來了，成何體統(tǒng)，到小區(qū)撿垃圾也比她那樣強(qiáng)！

唐漾含混點頭。

“特殊職業(yè)吧，”范琳瑯語氣有了遠(yuǎn)離的意思，“我們小區(qū)老太太也這樣，但嘴碎歸嘴碎，有什么消息都是最新的?！?/p>

唐漾：“先看看?！?/p>

兩人上樓，敲門，門開。

唐漾認(rèn)出張志蘭的同時，好像也明白了老太太們嘴碎的原因。

因為美，無關(guān)年齡容貌，沖擊力遠(yuǎn)強(qiáng)于證件照。

即便在家拴著圍裙做事，張志蘭也化了淡妝，眉眼細(xì)長，帶著一絲孤高。

看見來人，她猶疑：“唐副處？”

范琳瑯指唐漾，先道：“這位是唐副處，”再道，“我是范琳瑯?！?/p>

張志蘭在圍裙上擦擦手，招呼兩人進(jìn)去坐。

唐漾和范琳瑯禮貌打量。

張志蘭家很小，但很干凈，墻角和窗戶一塵不染。窗簾似乎是用很多塊布拼在一起的，但有人在縫隙間繡了小碎花，倒把不和諧的色調(diào)進(jìn)行了統(tǒng)一。

張志蘭家有兩個小孩，唐漾經(jīng)受過親戚家熊孩子的折磨，來之前已經(jīng)給自己打了預(yù)防針，可見到后，她心里莫名生出妄加揣測的罪惡感。

大的那個上了小學(xué)，坐在一張碎木條拼的書桌上寫字。小的坐在哥哥書桌下，乖巧翻著連環(huán)畫。

大部分小孩見到陌生人都會害怕或者露怯，而張志蘭喚“閔木”“閔林”，介紹來人，兩個孩子站起來，清脆喊：“唐阿姨，范阿姨?！?/p>

唐漾和范琳瑯給母子三人拎了袋龍眼，兩個孩子想吃，用眼神看張志蘭，得到張志蘭應(yīng)允后才克制地拿兩個，吃完把殼和核放進(jìn)垃圾桶，接著做自己的事。

“好乖?！碧蒲蛐牡子X得可愛。

張志蘭道：“都很懂事，愛看書，忙不過來的時候會主動幫忙?！?/p>

又話了兩句家常，范琳瑯拿出記錄本。

張志蘭給了兩個孩子五塊錢，讓他們出去買糖，等他們關(guān)好門，這才敘述情況。

張志蘭父母是烈士，她從小在孤兒院長大，名字是孤兒院院長取的，“志”是父母，“以身殉志”，“蘭”是自己，“空谷幽蘭”。

然后她有個中學(xué)同學(xué)，叫閔智。

張志蘭十八歲那年，高考落榜，南下打工，閔智參軍入伍。

張志蘭二十歲那年，回A市，閔智考上軍校，兩人結(jié)婚。

張志蘭二十二歲那年，和閔智有了第一個孩子，修了平房，二十七歲那年，兩人收養(yǎng)了戰(zhàn)友的孩子，買了面包車。二十八歲那年，閔智母親生大病，同年，長江中段洪災(zāi)，閔智犧牲。

部隊給的安葬費不多，張志蘭掏空積蓄還清醫(yī)院欠款，然后舉家搬到了這里。

因為，把平房短租出去的租金，大于住在這里的租金。

唐漾偏頭調(diào)整了一下情緒，詢問她購買江景房的動機(jī)。

張志蘭聲音和方才一樣平常：“說出來很好笑，但確實是。那個地方是他以前說以后想買的，他喜歡什么位置結(jié)構(gòu)，我喜歡那能看到長江，他走的地方?！?/p>

張志蘭說：“他們老家那邊有種說法，生前有愿望沒了，死了會停在奈何橋，孟婆不給湯，他入不了輪回道，時間久了再也翻不了身?！?/p>

張志蘭從側(cè)邊抽屜里給兩人拿了一本相冊，笑道：“他人很好，模樣俊，我舍不得?！?/p>

張志蘭念“俊”念的是“zun”的音，唐漾心里某根弦被輕輕撥了一下。

照片微微泛黃，敬軍禮的男人一身橄欖綠，頭頂國徽紅堂堂。笑起來有顆小虎牙，和春風(fēng)一樣。

范琳瑯嚅唇，沒發(fā)出聲音。

唐漾心硬，柔聲解釋：“但您的購買能力，以及貸款的償還上確實存在很大問題?！?/p>

“以后房價會更貴，”張志蘭苦笑，“我們現(xiàn)在每個月有烈屬津貼抵開支，然后我每天兩份服務(wù)員的工資全部存著，周末我?guī)чh木閔林去孤兒院，他們和小朋友玩，我打掃衛(wèi)生也有補(bǔ)貼，”她想到什么，“不過我咨詢銀行的時候，她們說沒簽用工合同、沒到上稅線的話，補(bǔ)貼不能歸到收入證明?！?/p>

“流水審核過不了，”唐漾忖道，“如果您不介意，可以存?zhèn)€我的私人電話?！?/p>

張志蘭受寵若驚：“唐副處你這樣我很……”

“沒關(guān)系，就當(dāng)朋友?！碧蒲鷪?zhí)意。

范琳瑯眼睛哭得有點紅，看張志蘭存唐漾電話時，眸光稍稍閃了一下。

三人前前后后聊了快兩個小時。

不知是誰，也不知怎么的，提到閔智犧牲細(xì)節(jié)。

張志蘭臉色略微凝滯，良久后。

“他學(xué)的工程技術(shù)，專業(yè)我記不太全，洪災(zāi)發(fā)生時他是過去做防汛設(shè)計的，沒簽生死狀。”

“然后好像是……在現(xiàn)場，一個孕婦想找東西失了足，他去拉孕婦，自己一腳踩在了青苔上，他不會水，一個浪剛好過來?！?/p>

張志蘭說：“當(dāng)時孕婦和他隔著距離，他明明可以不去，就明明可以不去……”終歸是人，終歸會有自私的部分。

唐漾抱著一疊訪問資料，宛如抱著千斤沉鐵。

“節(jié)哀?！彼q豫著撫上張志蘭的肩，緩緩摩了摩。

“不哀不哀，”張志蘭扯了張紙，笑著擦，“使命罷了?！?/p>

出門時，張志蘭送兩人。

唐漾和她耳語：“情況我了解，然后我盡最大努力，”她頓了頓，“你不要抱太大希望。”

張志蘭：“我不懂理想，也沒什么理想，我這輩子就想買這一套房，就一套?！?/p>

冬天夕陽很少，遠(yuǎn)天的云朵如翳般結(jié)在女人身旁。

唐漾望著張志蘭，很想從理性的角度告訴她：自己愛算命歸算命，但人只有一輩子，走了就走了，一抔塵一抔土，沒有奈何橋，沒有輪回道，沒有孟婆，他更不會記得你。

無論你做什么，做再多。

可話到嘴邊，終歸沒有出口。

范琳瑯要拍照存檔，唐漾在單元樓下等她，目光飄忽間，看到兩個孩子坐在側(cè)門臺階上。

她走過去，兩個小孩站起來，齊聲喊：“姐姐?！?/p>

“為什么叫姐姐？”唐漾失笑，在樓上自己不是阿姨嗎？

閔木抿了抿唇：“媽媽說嚴(yán)肅場合看到大人要叫阿姨，不嚴(yán)肅的場合看上去比她小的都叫姐姐?！?/p>

唐漾心里微暖，扶住衣擺和兩個孩子坐在一起。

問學(xué)習(xí)，問生活，小的閔林不太會表達(dá)，大的閔木回答清晰。

好一會兒后，唐漾問閔木：“你有想過以后長大做什么嗎？”

閔木赧然：“參軍?！?/p>

唐漾微怔，然后淺道：“可以給姐姐說說原因？”

閔木沒吭聲，默了好一陣，他很小聲很小聲地說：“要為人民服務(wù)。”這是爸爸愛說的，但每次他提到這句話，媽媽都會露出難過的表情。

唐漾動容，摸了摸男孩的頭，又問閔林：“你呢？”

閔林睫毛長，扇羽般閃爍：“唱歌歌。”

唐漾問：“唱什么歌？”

閔林站起來，小手笨拙地側(cè)舉到太陽穴，唱的調(diào)子細(xì)弱模糊，唐漾沒聽清。

她湊近了些，聽到：“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們，把我們的血肉，筑成我們新的長城……”

就像是聽過很多次，然后第一次唱。

小心翼翼的生澀，淌到心尖上。

唐漾揉揉他發(fā)頂?shù)男【砻?，嗓音微?。骸爸肋@是什么歌嗎？”

閔林搖頭。

這個小姐姐溫暖又好看，大概是不愿讓她失望，小男孩避開哥哥，踮腳湊到她耳邊，輕輕說：“柜子里有帶帶，放，爸爸帶著爸爸照片回家時，唱的歌歌……”

爸爸給爸爸鋪上國旗撒上花瓣時，爸爸被鋪上國旗撒上花瓣時，唱的歌歌。

回去路上，唐漾給范琳瑯說，烈士銷戶了，但這條可以作為彈性參考因素。

范琳瑯又掉了眼淚：“我做四年信審，從來都不知道那些件背后是什么?！币驗闆]有強(qiáng)制要求去弄清楚，因為大家享受囫圇，因為大家習(xí)慣了把球踢來踢去。

唐漾玩笑：“小區(qū)老太太偶爾還是不靠譜?！?/p>

是啊，又有誰能想到，那只是一個上班上到十一點、仍然愿意換下工作裝再回來、給孩子看最好狀態(tài)的媽媽？

范琳瑯“噗嗤”一聲：“唐副你都不感動嗎，鐵石心腸。”

唐漾牽了牽唇。

到家快八點，唐漾沒開燈。

她把包扔在玄關(guān)，看范琳瑯給自己發(fā)的存檔照片，看完后，又看張志蘭的件。

里面有她們現(xiàn)住居所的內(nèi)景。

唐漾之前看，只覺得整潔普通，這廂再看，那些用報紙包著的書皮、垃圾桶上的笑臉好像有了溫度。

一張再一張。

忽然，唐漾注意到，那張木條書桌側(cè)緣刻著一行字，歪歪扭扭，不明顯。

她把圖片拉大些，再大些，看到閔木模仿書法，還用細(xì)筆描了邊。

唐漾想笑那一筆一劃多笨拙，等她看清那四個字寫的什么，“哧”一下笑，酸了鼻尖。

“三代將門?！?/p>

一個貸款件不停駁回不停遞的三代將門。

一個媽媽被小區(qū)老太太非議，小孩在麻將聲里低聲唱“不愿做奴隸的人們”的三代將門。

一個如果自己不接電話，不想弄明或者沒來這一趟，就根本不會知道，真正的……三代，將門。

朋友圈人太多，唐漾點進(jìn)微博。

想說的話到了嘴邊顯得蒼白，唐漾寫了大段又逐字刪除，最后留了一句。

謝謝遇見，謝謝美好，謝謝托底，謝謝雖千萬人亦往矣

沒什么文采，但也只能寫出這一句。

在沉如浸色的昏暗里。

發(fā)送成功，又悵然若失。

安靜間，手機(jī)屏幕閃爍，唐漾掛，蔣時延繼續(xù)撥，唐漾再掛，蔣時延再撥，唐漾接通。

蔣時延沒開玩笑也沒嬉皮：“我沒吃晚飯，陪我吧?！?/p>

同樣沒吃的唐漾聲音嘶?。骸拔也火I?！?/p>

電話里兩個字，“下來。”

半小時后，唐漾化了全套妝，氣色依然不好。

她沒什么心情，下了樓也不想和蔣時延說話。

奇怪的是，蔣話嘮也像被灌了啞藥般，給她開車門，關(guān)車門，到美蛙魚頭，給她開門，關(guān)門。

一言未發(fā)。

進(jìn)店后，蔣時延把唐漾安置在角落的位置，自己去稱蛙，回來坐好，又摸出手機(jī)倒騰一陣?，認(rèn)真地念第一句：“屠夫把白雪公主綁去深山老林，磨刀喝牛奶，喝完后，自己走了，為什么？因為他喝的忘宰牛奶。”

然后，第二句：“女朋友接到男朋友電話，男朋友叮囑，過馬路記得走斑馬線，女朋友很開心，問親愛的你這么關(guān)心我，男朋友說，走斑馬線被撞到賠得多一點?！?/p>

接著，第三句：“走在路上，老婆問老公，我和你媽掉水里你先救誰，老公還沒說話，一個發(fā)傳單的走過來，誒，游泳健身了解一下?！?/p>

“神經(jīng)。”唐漾繃不住笑了，抬手作勢打他。

“你每次不開心了，發(fā)動態(tài)末尾都不會打標(biāo)點，”蔣時延盯著她發(fā)紅的眼睛看了一會兒，確認(rèn)她是真笑了，這才松一口氣，輕聲問，“怎么了？”

在一切都不知道的時候，把人哄好了，再問怎么了。

店里人聲鼎沸，唐漾仍舊看清了他眼里的柔軟。

心里某個不起眼的角落似乎塌了一小塊。

唐漾沒說貸款細(xì)節(jié)，只說了張志蘭，閔木閔林，和她那很小的、開在市井上的、盛著琉璃苣的家。

唐漾說得很慢，蔣時延認(rèn)真聽她。

等她說完，蔣時延問：“還難過嗎？”

“不是難過，”唐漾固執(zhí)地不肯承認(rèn)，“她只比我大一歲，是一種說不清的感覺……”

唐漾話沒說完，服務(wù)員把紅鍋端上來。

蔣時延一句“誰吃得少吃得慢誰是大笨蛋”說完，不顧服務(wù)員異樣的眼神，夾一只蛙到自己碗里，飛快下嘴。

唐漾哪兒還有心思傷感，也夾一塊到碗里，上手掰骨頭。

蔣時延嘴巴靈活，骨頭吐得快。

唐漾抬頭瞄他一眼，加快速度！

別人在店里喝酒劃拳，客套地給對方夾菜“誒張總你吃”“小王你吃”“浩浩多吃點長個子”……

唐副處和蔣大佬兩位社會精英，衣著光鮮地縮在角落……突然競吃！

兩人誰也不說話，時不時抬頭看對方一眼，速度更快，骨頭一根接一塊地吐到盤子里。

眼看一鍋蛙被風(fēng)卷殘云掃到底，唐副處盤子里的小山比蔣大佬略巍峨……

唐漾吃得專注。

蔣時延瞥她一眼，右手握著筷子啃自己的，左手悄悄伸到唐漾位置上，扯著她盤子邊緣朝自己這邊帶，帶出她視線范圍，倏一下，把她吃出來的骨頭倒在自己吃的骨頭里。

唐漾嘴里還叼著一口，“啪”地把筷子罷碗上：“蔣時延你幾歲?。　?/p>

唐漾想拿出山呼海嘯的氣勢，一張嘴，嘴里骨頭掉桌上，“骨碌”幾下，滾到蔣時延手旁。

喧囂的人聲交織出白噪音，店里裝潢仿古，頂上八角燈光線暖黃，剛好落在唐漾瞪大的眼里。

她很生氣，真的生氣，氣出生動而純粹的表情。

好像也是這瞬間，蔣時延開始懷疑，唐漾是不是偶爾會變成三歲。

從很早開始，唐漾在其他人面前是什么樣？自信，淡定，脾氣好。

在自己面前呢？嘴毒，懟人，斤斤計較，逗著逗著就炸毛。

漾哥把她三歲的世界給了自己。

所以，自己對她有寵愛，有疼愛，甚至憐愛，就像自己對亞男他們家兒子一樣，但這能是男女之情的喜歡嗎？呵呵。

和唐副處以不同思路達(dá)成相同結(jié)果、并把自己再次摁回朋友席釘牢后，蔣時延釋然地嘆了口氣。

他把自己盤子的“二合一”倒進(jìn)唐漾盤子里：“好好好，都是你吃的，都是你吃的，我吃得少，我吃得慢，我是大笨蛋?！?/p>

唐漾求準(zhǔn)：“蔣時延是大笨蛋?！?/p>

蔣時延認(rèn)：“蔣時延是大笨蛋?！?/p>

“這還差不多?！碧蒲鷿M意地哼哼兩聲，去撈鍋里的菜。

蔣時延用漏勺舀起來任她挑，瞧著她心情轉(zhuǎn)晴后的傲嬌小模樣，心里也跟著發(fā)笑。

唐漾和蔣時延鬧歸鬧，她答應(yīng)了張志蘭要盡力，也就把這件事情放在了心上。

第二天她到銀行很早，做完自己的事情后，又打了幾個電話替張志蘭問社保的事情。

前后弄完差不多十二點，唐漾出辦公室時，同事們正熱火朝天地討論分行年度評優(yōu)。

一個部門五個名額，位置最高的甘一鳴和最勤快的范琳瑯自然呼聲高。

見唐漾出來，范琳瑯問：“漾姐要不要來一發(fā)，我們名額還有多的?！?/p>

“別了別了，”唐漾擺手，“我才來多久，就算給我我也不敢要啊，對了你們吃午飯嗎，”唐漾岔開話頭，“沒有大家一起點吧，最近加班辛苦了?！?/p>

范琳瑯和唐漾熟了，玩笑道：“記部門還是唐副處啊，點貴的還是更貴的?！?/p>

“我我我?！碧蒲餍W(xué)生狀舉手，惹得同事們哈哈大笑。

餐送得很快，唐漾和大家一起在吃。

有女同事邊刷微博邊喝湯，刷著刷著，一口湯噴到桌子上，忙不迭去找紙，“唐副你在熱搜，你火了，”咳咳嗆嗆的。

“蛤？”唐漾一臉迷茫，“我在熱搜？”

范琳瑯三兩下點開，把手機(jī)遞到唐漾面前，唐漾頓時無話可說。

起因很簡單：粉絲八位數(shù)的蔣大佬轉(zhuǎn)了唐漾昨晚那條微博，評論點贊迅速過萬。

一休傳媒下的營銷號們順著老板動態(tài)，點進(jìn)這個關(guān)注488，粉絲108的“這漾啊”博主，瞬間嗅到了爆點的味道。

“這漾啊”關(guān)注很多很雜，素人朋友，明星，美妝博主……和大多數(shù)玩微博的網(wǎng)友一樣。

可關(guān)注她的，第一個是蔣時延，第二個是屠了高考教輔榜的名師周景妤，第三個是認(rèn)證中鐵總工的唐沖，第四個是TAXI馮蔚然，蔣亞男，再是一些國內(nèi)一流的分析師和VC大咖，諸如周默，再然后是程斯然……

唐漾微博內(nèi)容不多，主要是一些不想發(fā)到朋友圈的感受。

流量最大的營銷號沿著蛛絲馬跡丟出模板，“書香門第”“女博士”“匯商最年輕副處長”的標(biāo)簽便如雨后春筍般冒出。

唐漾看范琳瑯手機(jī)時，粉絲還是五千多。

等她屁滾尿流地找到自己手機(jī)，粉絲已經(jīng)漲到了一萬。

唐漾平時關(guān)系處得不錯，這廂，同事們揶揄：“是不是可以偷拍去投稿，像明星一樣?！?/p>

唐漾一邊把微博全部轉(zhuǎn)成好友圈，一邊道：“別這樣，明星會哭出來?！?/p>

范琳瑯寬慰她：“唐副你也就顏值可以有信心了，不用謙虛?！?/p>

“是氣場，”唐漾弱弱道，“人家明星拍路透是千萬人中一張盛世美顏，我要有路透就是千萬人中一撮盛世卷毛頂，”唐漾模仿洗發(fā)店小哥，“誒Tony老師了解一下。”

同事們捧腹大笑。

八卦一點的，朝唐漾打探營銷號內(nèi)容真實性。

唐漾避重就輕，聊了點趣事。比如，上中學(xué)的小孩聽到她媽是誰都不會和她玩的。再比如，自己每年換個爸，因為去不同的地方皮膚會曬成不一樣的顏色，偶爾是亞洲人，偶爾是非洲人，偶爾是原始人……

大家樂不可支，嫉妒的心思還沒起來，就被扼殺在了襁褓里。

和大家說了好一陣，唐漾回辦公室，直接給蔣時延撥了視頻。

因為她覺得，自己生氣的表情比較直觀，也比較有殺傷力。

蔣時延在吃飯，忽然看到某人氣鼓鼓一張臉，差點把蘿卜絲塞進(jìn)鼻子里。

唐漾微笑：“你腦子最近在修路嗎？智障會要命啊?！?/p>

“很開心你還活著，”蔣時延知道她為什么找自己，擦了擦嘴道，“我是真不知道自己還有熱度，畢竟快半年沒發(fā)微博，沒想到會自然上熱搜……”

“甩鍋甩這么溜你上輩子擲鉛球的嗎，”唐漾氣到笑，“你知不知道隨手改變別人的人生軌跡是很不負(fù)責(zé)的行為，你知不知道我在知道自己紅了那一秒，差點想好辭職之后要四處旅行拍拍照片年入百萬……”

蔣時延：“網(wǎng)紅大家庭歡迎你?！?/p>

唐漾深呼吸：“你要么刪微博，要么怎么操作，反正我不想再看到我?！?/p>

蔣時延“嘖”一聲：“周阿姨聽到你這病句會氣到腦仁痛吧，”看到唐漾沉臉，蔣時延虛咳一聲，“……漾哥我錯了。”

唐漾沒說話。

蔣時延慫：“漾哥我馬上安排，你原諒我，我當(dāng)時真沒想這么多，也是助理剛剛給我說我才知道?！?/p>

唐漾目光平靜地注視他。

要不是外面還有員工時不時向里面瞄一眼，蔣時延都想給唐漾跪了：“真的真的馬上，十分鐘內(nèi)我讓您糊得一干二凈，求求您別這幅真生氣的表情，您一這樣我就害怕……您就說您要月亮還是要星星。”

唐漾憋不住地“嗤”了聲，下一秒，斂好神色，一字沒說掛了視頻。

蔣時延立即吩咐團(tuán)隊用其他新聞把熱度頂下去，確認(rèn)沒有唐漾后，這才如釋重負(fù)，把沒擦干凈的嘴先擦完，起身離開。

見證全程的助理跟上去，小聲說：“營銷號那邊問過我，我沒怎么聽您提過，以為就您一普通朋友。”

“不是?！笔Y時延搖頭。

助理松一口氣：“不是就好……”

蔣時延停步，回眸，似是溢了個無奈的笑音：“我一祖宗。”

助理：“……”

（連載結(jié)束）

上市預(yù)告：

唐漾歷經(jīng)波折回國，究竟有何用意？

宋璟多年后現(xiàn)身，又對唐漾有著怎樣的情意？

蔣時延喜歡唐漾十年，兩人守得云開后又將面對怎樣的考驗。

畫盞眠甜蜜新作，《舍不得星星》即將全國上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