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綏
作者有話說:這篇故事斷斷續(xù)續(xù)寫了一個夏天,在秋天剛來的時候,大美麗告訴我稿子過啦!我很開心,因為故事里的相遇是真的,我確實因為給狗子看病在寵物醫(yī)院撿了個男朋友。想談戀愛,不是因為想得到更多的快樂,而是想要一個跟我一樣的人,用心地和不完美的對方度過一些沒有意義的好時光。故事里的兩個人也是如此,過去總會過去,幸福是會重生的。
所有的突然都埋了大量的伏筆,等你走得遠了些,終于想起回頭看的時候,大概才會覺得一切都發(fā)生得莫名其妙。但總是有理由的,只不過,當初的李越澤沒有看清楚而已。
【一】
在紫云路盡頭,是一個丁字路口,一側種著合歡樹,另一側是遮天蔽日的法國梧桐。一到夏天,毛茸茸的粉色合歡花雖然顯得嬌俏,可到底暑氣難擋,讓人睜不開眼。
李越澤每次都要從有梧桐的一側走,他騎著那輛破破爛爛的小電動車逆行,后座上的祝格格心驚膽戰(zhàn),抓著他的衣服不敢睜眼。
“放心,哥靠譜著呢?!彼看味歼@樣說。
終于到了紫云路盡頭的那家寵物醫(yī)院,祝格格一把跳下車,揉了揉屁股,踢了那輛連漆都掉了的電動車一腳,隨后也不管李越澤怎么嚷嚷,推開門就上樓了。
阿香在二樓的隔離室,細細的前腿上固定著留置針,淡黃色的藥水源源不斷地流進它的身體,也幾乎帶走了祝格格為數(shù)不多的全部積蓄。
“醫(yī)生,阿香今天有食欲了嗎?”祝格格拉著經(jīng)過的趙醫(yī)生。
她還沒問上兩句,李越澤也湊了上來:“豆豆還需不需要再做手術了?”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問了半天,趙醫(yī)生不耐煩了,把他們都趕了出去。-
李越澤坐在醫(yī)院門口的花壇邊唉聲嘆氣,眉間的皺紋深得可以夾死一只蒼蠅。
“給,吃吧?!弊8窀襁f給他一個飯盒,是隔壁那條街的功夫煲仔,味美價廉,分量十足。
那是他們成為病友家屬的第三十八天,祝格格抱著奄奄一息的阿香沖進寵物醫(yī)院的大門時,李越澤正一臉憂愁地抱著那只叫作豆豆的老狗出去散步。年久失修的玻璃門被里外同時推擠,應聲倒地,玻璃碎片鋪了滿地。
“小姐,不近視吧?”李越澤蹲在地上,挑著眉問道。
祝格格的一滴眼淚還掛在眼角,神情呆滯地搖了搖頭。
李越澤從那堆玻璃碎片里扒出了兩塊來,在手心里合計了一下,托給她看:“那是不認識這個字嗎?”
祝格格伸長了腦袋一看,一個破裂的“拉”字赫然擺在眼前。
“我剛剛、我太著急了,沒注意?!?/p>
她的道歉還算誠懇,李越澤嘆了一口氣,剛準備面對這一堆玻璃碎片,她看見了醫(yī)生,便毫不猶豫地撇下他追了上去。
那天的最后,是李越澤把虛弱的豆豆放到了一邊,自己拿來掃把將地面清掃干凈。當他走上二樓,想要找祝格格商量一下賠償事宜時,隔著一扇門,他看到女孩瘦削的肩膀在輕輕顫動。
那只叫作“阿香”的小狗被診斷為腎衰竭,醫(yī)生緩緩地說著“希望不大”,女孩的眼淚便順著鬢角的絨毛滑了下來。
日光鼎盛,微小的灰塵飄浮在眼前,回憶仿佛變成了坍縮的城池。李越澤倚著門框看了一會兒,便輕輕地離開了。
那之后,他們就經(jīng)常見面了。
李越澤的豆豆是一條上了年紀的金毛,性情溫和,走路和吃飯總是慢吞吞的。它在街角被一條流浪狗撕咬,整片后背的皮膚都被翻開,食管還被咬出了一個直徑三厘米左右的洞,東西一吃進去就從喉管處漏出來。
趙醫(yī)生說不能喂東西,祝格格心軟,每次喂阿香的時候都會偷偷塞一些火腿腸的碎末給豆豆。
那些東西沒過多久就會從食管漏出來,李越澤每每看見,總會氣急敗壞地跑去質問她:“吃不完的,你自己解決行嗎?”
李越澤個子很高,肩膀寬寬的,骨架卻不大。他大聲叫祝格格的名字,仿佛她是個聾子一般。呼喊聲在胸腔內回旋,如七月的暑氣,黏黏地扒著人的頭皮。
【二】
李越澤是一個小老板,他開了一家面館,就在大學城北門旁邊,挨著一家生意火爆的酒館,每天傍晚營業(yè),直到半夜三點才打烊。
祝格格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寒磣的老板,他騎的那輛小電驢一看就上了年歲,后座的腳蹬子壞了一個,漆皮也花得不成樣子。他倚著門框和寵物醫(yī)院收費的護士打情罵俏,拐彎抹角地想讓對方打個折的市井小氣樣,祝格格看了,都羞恥到心里發(fā)酸。
當然,她是沒資格看不起任何人的。
寵物醫(yī)院到學校要經(jīng)過四條街,沒有直達的公交車,打車也要超過起步價,祝格格眼明心亮,每次都在李越澤要走的時候,觍著臉上去問:“欸,好巧啊,你也要回去嗎?”
她忍受一路的顛簸,抓著李越澤的衣服問:“你為什么要養(yǎng)狗?”
南方的夏天總是如此,天空湛藍如洗,明晃晃的陽光讓所有情緒無所遁形。李越澤總說自己是低配版的小栗旬,甩了甩劉海,在一個紅綠燈路口剎了車:“需要什么原因呢?六年前它跑到我面前,我看到了它,僅此而已?!?/p>
他停的那個路口邊有樹,綠蔭下的熱度稍有減退,不遠處的天空呈現(xiàn)出青灰色的光。祝格格深呼吸,那一口沉悶的潮濕有種難以言喻的熟悉。
當年,她也是這樣遇見阿香的。
車子駛過魚尾街剛修好的柏油路時停了下來,車內的氛圍十分緊張,爸爸媽媽又在爭吵,為了一件祝格格甚至都想不起來的小事爭執(zhí)不休。她還記得那時的天,霧蒙蒙的,泛著幾縷淡紫色的光,顯得有些神秘。
她受不了劍拔弩張的窒息感,悄悄下了車,在拐角處的斑馬線上,阿香就站在路中間仰著腦袋看著她。
那些都是很久遠的記憶了。
“你的意思是,阿香出現(xiàn)的那天,出了一場車禍?”
“對?!弊8窀駨膩矶疾皇且粋€話很多的人,只是那日,她在烈日下看著李越澤的眼睛,仿佛掉進了那出反復上演的悲傷夢境里。
“就在眼前?!弊8窀窨恐窡羝v地說,“我媽媽去世了。”
“這么說來,它是過來接替你媽媽陪伴你的?!?/p>
夜深了,星河的光芒稀疏,夜色涼如水。祝格格坐在窗前,認真地咀嚼著這句話,她還記得李越澤說這句話時的眼神。
阿香的到來究竟給她帶來了什么,她很難說清楚。她曾在午夜夢回揉著小生靈軟軟的肚皮,為這單薄的相守而暗自垂淚,也曾在脆弱到了極點時,因為阿香帶給她的死里逃生而痛苦。
命運捉弄,她避免了一場禍端,卻永遠地被孤寂的淤泥縛住了雙腳。母親已經(jīng)離世了,父親陷于自責愧疚的絕望中難以自拔。一個不能原諒對方,一個不能原諒自己,原本最應該相依為命的一對父女,卻因為彼此都沒有能力同時負擔兩份絕望而漸行漸遠。
她擁有那樣望不到頭的哀傷,直到遇見李越澤。
那是個令人難忘的夏天。
祝格格每天傍晚都會步行至李越澤位于大學城南門的小面館,裝模作樣地幫他擦擦桌子,而后就明目張膽地跳上那輛電動車的后座。
李越澤無奈地嘆口氣,扶著車把手說:“你不是瞧不上小黃嗎?”
他有個習慣,喜歡給身邊所有喘氣兒和不喘氣兒的東西取名字。用來收錢的計算器,被他取名為黑皮,柜臺上的招財貓,被他取名為新新,那輛破得寒磣的電動車,被他取名為小黃。配上那條情深義重的狗,他就是后廚醬缸里冒著酸味兒的小黃豆。
“瞧得上,瞧得上?!弊8窀裼樞陕?,狗腿地拍了拍座位,俯身道,“辛苦你了,小黃,我答應你,從明天開始減肥?!?/p>
李越澤總是一副蔫蔫的樣子,他騎車穿過傍晚無人的街道,穿過路兩旁工地上偶爾揚起的灰塵,卻從來不抬頭看那些潮濕的落日。
祝格格偶爾把頭埋進他的衣服里,過了顛簸地帶后抬頭看,他微微佝僂的后背像一座橋,不言不語地擔負著難解的生活。
【三】
入伏以后,祝格格的心情似乎也被烈日烤成了焦土。
祝格格每天都要步行十幾分鐘,走到面館時,身上的衣服就被汗?jié)竦貌畈欢嗔?。傍晚生意少,門庭冷落,摳門的李老板舍不得開空調,祝格格只得沖進后廚,用涼水一遍又一遍地沖洗胳膊。
“錢是掙出來的,不是省出來的。”
李越澤攤了攤手:“可豆豆的醫(yī)藥費就是這么省出來的?!?/p>
他這樣說,祝格格就無話可說了。阿香雖然病得十分嚴重,可到底是在好轉當中。相比之下,他的豆豆情況就不太樂觀,大大小小的手術做了近十次,食管處的洞依舊沒有補上。
祝格格偶爾會去另外一間病房看看,李越澤總會坐在籠子旁邊,絮絮叨叨地同正在輸液的豆豆說話:“天氣那么熱,還好你不在家,不然,肯定又掉毛掉得到處都是。”
平心而論,李越澤的長相算是英俊了。他直勾勾地盯著別的地方看,英挺的鼻梁,一雙下垂的小鹿眼,撇開那些故作的放浪,他憂郁的眼神顯得仿佛可以永遠置身事外,在情場上戰(zhàn)無不勝。
祝格格深吸了一口氣,突然明白了那些明知徒勞無功還甘之如飴的心理。
她蹲了下來,陪李越澤一起守著那條脆弱的小生命。
豆豆趴在大片的狗用尿布上,眼皮沒精打采地耷拉著,偶爾抖動兩下耳朵。祝格格總感覺它想說些什么,有些情緒不能表達出來,它就抬起腦袋蹭蹭籠子。
“狗是很通靈性的?!崩钤綕刹恢挂淮芜@樣說過。
面館的收銀小妹兒阿楚曾偷偷討論過老板的八卦,她捂著嘴小聲說:“聽說是他以前的女朋友喜歡狗,他才會養(yǎng)?!?/p>
頭頂?shù)牡跎染徛林氐毓ぷ髦?,不時發(fā)出悶悶的吱呀聲,像一臺古老的時鐘,忠心耿耿地提醒著什么。
“這家破店,也是為了她才盤下來的呢?!?/p>
祝格格又點了一碗雪菜肉絲面,趁著李越澤在廚房忙碌的間隙,她靠在門框上,似笑非笑地說:“你這一手好廚藝是什么時候學會的呀?”
見李越澤不搭理她,祝格格又蹭上去:“你教教我唄。我最近看上了一個男孩,不知道該怎么追?!?/p>
“你太懶了,不適合做菜?!?/p>
“我那么溫柔賢惠,哪里懶了?”
李越澤終于肯放下手中的活,他伸出手,往上指了指:“看見這抽油煙機上的油垢沒?”
祝格格不解地看著他。
“你敢進廚房,這些油遲早會撲到你的臉上。”李越澤嚇唬完了,又裝模作樣地說,“你怎么會想要靠廚藝留住一個人呢?你們這些年輕人,就是太閑了,才會以為生活和愛情都是很簡單的東西?!?/p>
“不簡單。誰說簡單了?”祝格格不動聲色地后退了一步,“要不,我們李老板也不會黯然銷魂地守著這么個小店鋪不走???”
李越澤握著菜刀的手頓了頓,嘆了口氣,轉過頭說:“祝格格,你真的很不知輕重?!?/p>
祝格格扁了扁嘴,沒有反駁。說實話,她并不認為自己是一個愛多管閑事的人,基于這一點結論,她有大量論據(jù)作為支撐。譬如,她大學上了好些年,都沒有交到一個好朋友。這個社會太浮躁,若非有著源源不斷的熱情,很難有耐心地同另一個獨立的個體建立起超乎尋常的關系。
祝格格沒有積極上進的方向,沒有親密關系的渴求,也沒有認真生活的動力,這幾年她過得隨心所欲,沒有很多的快樂,不開心就顯得不那么突兀了。
她一直這樣活著,直到遇上了李越澤。
他有一種莫名的吸引力,雖然精力被俗氣的柴米油鹽擠壓,日常也透露出一股徒勞無功的喪氣,可他得過且過地經(jīng)營著自己的生活,祝格格只在一旁看著,就能從他看起來毫無希望的人生中獲得一些慰藉。
生命可能并沒有什么意義,可我們還是要任勞任怨地繼續(xù)下去。
“不管你信不信,我總覺得我倆是一類人。”她曾信誓旦旦地說。
李越澤長她幾歲,多吃了幾年飯,情不自禁端起了架子:“那你倒是說說,我倆是哪類人?”
祝格格皺眉,沉思了片刻,認真地說:“窮人。”
李越澤瞥了她一眼,將抹布一摔:“滾!”
【四】
李越澤的前女友叫蘇曼沅,祝格格在店門口見過一次。
紅色的跑車停在隔壁的酒館門前,穿著肉色細高跟和藕粉色連衣裙的女孩從車上下來,精致的眼線勾勒出的冷艷眼神若有似無地瞟了過來。
阿楚故作鎮(zhèn)定地繼續(xù)擦著桌子,那姑娘一走進隔壁的酒館,她就撲了上來,激動地說:“她就是前老板娘?。 ?/p>
李越澤從菜市場回來,隔著老遠就看到他一張過分燦爛的笑臉。他上一次這樣開心,還是因為照顧豆豆的護士小姐幫他免了一半的醫(yī)藥費。
“今天的肉很新鮮,晚上給你們包餛飩吃?!彼@樣說著,目光便無意中落到了門口那輛惹眼的跑車上。
大約停留了三秒鐘,他又把頭轉了過來,生硬地說:“趙醫(yī)生說,豆豆的手術還算成功?!?/p>
“你不是吧?”祝格格抱著臂,看起來像是難以置信,“這么久了,你還沒放下呢?”
“瞎說什么呢?!彼嘀俗哌M了廚房。
“顧左右而言他,你這狀態(tài)明顯不對呀?!?/p>
祝格格喋喋不休地跟了上去:“看來傷得不淺啊?!?/p>
“祝格格!”李越澤忍無可忍地扔了手里的胡蘿卜,提了一把菜刀追出來,“你是不是吃飽了撐的,你以為你是誰啊?誰讓你多管閑事了,我們很熟嗎?”
他氣勢洶洶地拋出這一連串的反問,祝格格插不上話,還被他明晃晃的菜刀逼得連連后退。
她終于退出了大門外,氣量狹小的李越澤冷哼一聲,動作利落地拉下了卷閘門。
街道盡頭的落日散發(fā)著濕潤的光芒,晚霞被云層劈成兩半。祝格格在門口晃悠了一會兒,走進了隔壁的小酒館。
霓虹燈沒閃爍起來,酒館也還沒到營業(yè)時間。打掃衛(wèi)生的小帥哥禮貌地過來提醒,祝格格踮起腳尖往里看:“剛剛那個女孩怎么可以進來?”
小帥哥跟隨她的視線轉過頭,歪頭想了片刻,解釋道:“那是我們老板?!?/p>
話音剛落,酒館招牌上的彩燈就亮了起來。祝格格站在五米開外的地方,仔細地打量著隔壁那塊寒酸的門牌,心里突然流淌過一陣心酸。
傍晚的風有些溫柔,她轉了三趟公車,終于到達寵物醫(yī)院。阿香的食欲已經(jīng)完全恢復了,雖然體質還很虛弱,但精神極佳。
它歪歪扭扭地跟在祝格格的身后去看另一間病房的豆豆,東倒西歪的樣子讓人看了忍俊不禁。
李越澤還沒去,趙醫(yī)生悄悄告訴她,豆豆的情況并不樂觀。
“這個手術是最后的辦法了,如果熬不過去,那就沒什么希望了。”
她在醫(yī)院坐了很久,無聊地看著阿香沒完沒了地蹭著狗籠子,想要和豆豆親近。虛弱的豆豆連抬頭的力氣都沒有,時不時用鼻子哼兩聲,濕漉漉的眼睛直直地盯著阿香,就算是回應了。
李越澤那天沒有去醫(yī)院,祝格格打電話到店里,阿楚壓著聲音說:“他不開門啊,我下班了,都不讓我走。”
祝格格嘆了口氣,在心里暗暗罵了一句:“窩囊廢?!?/p>
她又轉了三趟車,回到了南門,心里憋著火,手上的力氣也沒輕重。她用力地拍打著卷閘門,通過底下的縫隙朝里面吼道:“開門,人走了!”
兩分鐘以后,大門嘩啦一聲被打開。阿楚背著包,滿臉喜色地沖過來說:“大恩大德,沒齒難忘。”
話音一落,阿楚就一溜煙兒跑了。
李越澤背著手走出來,悄悄看了一眼門口,沒看到車才放心下來。
“丟不丟人?我就問你,丟不丟人?”祝格格恨鐵不成鋼地瞥了他一眼,把手中的涼菜往桌子上一丟,沉聲道,“都多大的人了,還這么拿不起、放不下的?!?/p>
李越澤坐在椅子上,松了一口氣之后,精神變得有些渙散。
“你不懂?!?/p>
“我不懂,你告訴我啊?!弊8窀裢芭擦藥撞?,“是她把你給甩了,你咽不下心里這口氣?”
“不是,我不怪她,只是不明白而已?!彼麚u了搖頭。
“不明白什么?”
“感情是說變就能變的東西嗎?”
李越澤沒有說話,他歪著頭,仿佛十分困惑。
風毫不留情地搖動著樹枝,攪亂了夜幕下的平靜。李越澤端出了一盤花生米和一盤醬黃瓜,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了往事。那段無疾而終的感情源于一見鐘情。據(jù)李越澤口述,并沒有什么天雷勾地火的交手,兩人就像王八看綠豆一樣,看對眼了。
“對上眼以后,順其自然就在一起了?!?/p>
——和天底下的大部分情侶一樣。
“后來呢?”
“沒了?!?/p>
“怎么就突然沒了呢?”祝格格看起來有些著急。
李越澤認真地看著她:“這世界上沒有突然終止的愛情?!?/p>
所有的突然都埋了大量的伏筆,等你走得遠了些,終于想起回頭看的時候,大約才會覺得一切都發(fā)生得莫名其妙。但總是有理由的,只不過,當初的李越澤沒有看清楚而已。
“有些愛情是過不了冬的。如果你也會愛上一個什么人,可千萬……”他想告誡些什么,只不過,話說到一半就打住了,他嘆息一聲,“算了,人總是會在徒勞無功的事情里長大?!?/p>
祝格格看著他垂頭喪氣的臉,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頭:“生活就是這樣子啊,李老師?!?/p>
【五】
立秋那日,祝格格出門前特意查看了皇歷。二十八宿星告誡她不宜出行,可她只是斟酌了幾秒鐘,就被貧窮催促著踏出了房門。
她在城北動物園里的鬼屋找了一份兼職,每個周末化上慘白的特效妝,含著劣質的血漿包,躲在暗處無聊地充當著NPC(一種角色類型)。
幽藍色的光早已看夠,祝格格忍受著嘴里又苦又澀的味道,在游客佝僂著經(jīng)過時,盡職盡責地撲出去。
那天如往常一樣,她站在熟悉的角落里,聲音越來越近,她漫不經(jīng)心地伸出了頭。一聲低吼還沒結束,她就被迎面而來的物體砸中了眼睛。
鮮血汩汩地流出來,無人知曉。直到游客大呼小叫地離開了,她才一個人捂著傷口出去。
經(jīng)理面帶笑容地調侃:“這血漿看起來挺逼真啊?!?/p>
祝格格頭一歪,暈了過去。
李越澤趕到醫(yī)院時,她已經(jīng)在醫(yī)院躺了四五個小時了。護士小姐正在換藥,李越澤小心翼翼地上前,看到她眉骨處有一個兩厘米左右的傷口。
“多大仇啊,這是,下手這么狠?”他抱著果籃坐下了。
祝格格疼得吸氣:“我哪知道她手里還拿著保溫杯呢。”說著,她想到什么,“一會兒不管我說什么,你就只管微笑或者點頭就行了?!?/p>
李越澤還沒問清楚,病房里突然進來一個中年男人。他提著一個飯盒走到床前,面容灰白,眼神疲憊無光。
“看,我男朋友來了,他會照顧我的?!?/p>
李越澤瞪大了眼睛,感受著非比尋常的氛圍,他沒有出聲,只是在對面的人望過來的瞬間禮貌地點了點頭。
那位眉眼之間頗像祝格格的男人點了點頭,啞著嗓子說了一句“有什么事打我電話”之后,便踏著無奈的步子離開了。
“你怎么能這么對你爸呢?”李越澤眼明心亮,看清了他們之間的關系,不解地問,“為什么要攆他走?”
祝格格正在照鏡子,齜牙咧嘴地說:“他很忙,再說,我這兒又不是什么大事。”
“還不大呢,都要毀容了。”
“瞎說什么,你才毀容?!弊8窀駚G過來一個白眼,“傷在眉毛里,不礙事。再說,我也不是靠臉吃飯的?!?/p>
她說著,一把將果籃搶了過去,扒出了兩顆價格高的紅心火龍果笑道:“破費了哈?!闭f著,她就剝起皮來。
“為什么要這樣?”李越澤挪了板凳到她的面前。
“沒有為什么,父母早晚都是會離開我們的,提前一點兒也沒什么不好。他無牽無掛地安享晚年,我窮是窮了點兒,但好歹也自由自在啊?!弊8窀裉袅颂裘?,嘴角向下,“這樣對大家都好。”
“我覺得不好。”李越澤站起身走到窗前,“剛剛我去繳費,你爸已經(jīng)把治療費交上了。我還聽說,換季流感盛行,醫(yī)院本來沒有床位了,你現(xiàn)在躺的床位也是他找人安排的?!闭f著,他轉過身看著窗外,“正對著樓下花園里的蝴蝶蘭?!?/p>
天色正青,攜著不遠處的幾縷霞光,像極了油彩畫。
祝格格眉梢眼角都垂了下去,嘟囔著:“早就不喜歡了。”
李越澤不作聲,他早已看透眼前這個小姑娘的倔強和孤傲。不知為何,他心里有些生氣,便扭過頭,不再理她。
動物園的負責人過來交涉,裝模作樣地提了一袋橘子。祝格格打眼看著就不太好,空氣中的酸味沒有清香,反倒泛著一種腐爛的氣息。
祝格格端著假笑,旁敲側擊地詢問工傷賠償事宜。不料,對方只拿出五百塊錢,留下一句“安心養(yǎng)傷”就走了。任憑祝格格怎么明里暗里地提《勞動法》,對方置若罔聞。
“找律師,我?guī)湍阏??!崩钤綕沙聊S久,說了一句話。
祝格格嘆了口氣:“不用了,我們沒簽合同,并且,撕破臉就回不去了?!?/p>
“那種地方,你還想回去?”
“為什么不回?又輕松又掙錢,好多學生都搶著做呢。”
“你還那么小,沒有必要把自己逼得那么緊?!崩钤綕烧Z重心長地勸解,“你要做該做的事情了,五花八門的兼職做得多并沒有好處?!?/p>
“我不做,怎么生活,你養(yǎng)我???”
“好啊?!崩钤綕擅摽诙鲆院?,兩個人都愣住了。
感受到祝格格熱辣的目光,他慌了,底氣明顯弱了下來:“反正也養(yǎng)了一個阿楚了,多你一個不多?!?/p>
【六】
正式開學以后,校招季也開始了。
祝格格奔波于各大用人單位的宣講會,業(yè)余時間還要兼職,分身乏術。她沒有時間去醫(yī)院,卻賭氣不愿意和李越澤聯(lián)系。趙醫(yī)生多費了一點兒心思,每天都發(fā)幾段小視頻過去讓她安心。
一直到國慶節(jié),祝格格才得空,去醫(yī)院接了阿香。雖然醫(yī)藥費花不少錢,但小狗能痊愈出院,祝格格只覺得幸運。她去二樓的住院部和趙醫(yī)生道別,看見豆豆的籠子空著,便上前詢問,得知那已經(jīng)是它做的第六場手術了。
“拖得時間越長,體質就越差,這次食管要還是無法愈合,那就真的回天乏術了?!?/p>
祝格格靠在手術室的門框上,踮腳往里看。豆豆一動不動地躺在手術臺上,只能看到一條安靜的小后腿在空中懸著。
祝格格有些心酸。她與豆豆告別了,卻又像不僅僅與它告別一樣。
那是與李越澤不再聯(lián)系的第二十三天,祝格格以為,這便是他全部的回應了。如果說醫(yī)院那番懸崖勒馬的對話還不夠鋒利,那這么久以來,他每一天的沉默都似刀子,狠狠地剜向了她的心臟。
祝格格在一聲高過一聲的嘆息聲中頓悟,自己大約是喜歡上李越澤了,喜歡他帶給自己的安心,喜歡他沉默不語地對抗著自己的回憶,喜歡他身上同自己一樣與社會格格不入的堅持,喜歡那些明明無所事事卻精力充足的傍晚。
分開以后,她才發(fā)現(xiàn),曾并肩走過的每一個時分都暗藏著喜歡??赡切┰诤笞?、揪著他的衣角顛簸過四條街的往事,仿佛隨著紫云路的合歡花一起埋入塵土了。
再次光臨李家面館,祝格格十分心急:“老板呢?”阿楚打電話給她,只說出了事,也沒說清楚。
“在醫(yī)院呢?!卑⒊嫁茄鄣卣f,“估計是要再續(xù)前緣了?!?/p>
祝格格沒反應過來:“什么前緣?”
“還能有什么,就那一個都差點搭上小半輩子了。”
從蘇曼沅家的酒館出來的一群客人,趁著酒勁上頭,在李越澤的店鋪里打了起來。
“警察都來了,現(xiàn)在定責呢?!卑⒊@口氣,“真是紅顏禍水啊。”
“怎么了?”
“為了保護隔壁的老板,自己挨了一腳飛來橫禍?!?/p>
果真是風水輪流轉,不出兩月,躺在病床上裹紗布的就成了李越澤。
祝格格一邊剝著橘子往嘴里塞,一邊含混不清地調侃:“古有王寶釧苦守寒窯,今有李老板癡情等候。依我看,這就是你的真情感動上蒼啦。英雄救美的機會就是老天爺賞的,不然,這天時地利人和怎么能對得那么嚴絲合縫。你苦心經(jīng)營這么多年,現(xiàn)在一朝得逞,心里快活得緊吧?不過,也不能太喜形于色,這傷口……”
她怕一旦安靜下來,尷尬就開始發(fā)酵,于是一張嘴就沒停過,說出的話又句句帶刺,明里暗里都是譏諷。
李越澤聽不下去了,忍不住打斷了她:“豆豆走了。”
房間出現(xiàn)了死一般的寂靜,祝格格忘記了動作,青澀的酸在舌尖化開,無端地在眼底涌了一層大霧。
“什么時候的事?”
“昨天晚上?!?/p>
“你……”
“我還沒來得及找你,店里就出事了?!?/p>
祝格格眼睛一亮:“你本來打算找我嗎?”
“對。”
“你要說什么?”
看著她殷切的目光,李越澤心里一緊:“從前我忘不了曼沅,只是因為我想不明白。當初在一起兩年,我們幾乎沒有吵過一次架,感情比任何人都要穩(wěn)定,她怎么會說移情別戀就移情別戀了呢?”
祝格格同情地看著他。
“她說她對那人是一見鐘情?!崩钤綕杀砬榉趴眨斑@些年,我一動不動,就是因為想不明白,愛情真的那么不講理嗎?”
“你說呢?”
“我不知道?!崩钤綕晌媪宋婺X袋上的繃帶,語調突然變得輕快起來,“我唯一想明白的是,我喜歡跟你在一起?!彼f,“你還小,所以,你聽聽就好。我當然愿意養(yǎng)你的,小黃和黑皮都愿意?!?/p>
【七】
豆豆被葬在了柳灣公園,那是李越澤與它第一次見面的地方。
“不知道它們狗狗界有沒有落葉歸根的講究。”
祝格格翻了個白眼:“人和樹都能‘歸根,狗為什么不行?”
李越澤故作驚訝:“人也會想落葉歸根嗎?”
“當然?!彼摽诙?,而后猛然抬頭,瞪著眼睛說道,“可我現(xiàn)在還沒落葉呢,歸什么根?”
“沒關系。”李越澤伸出手揉了揉她的腦袋,“你們年輕人愿意熬,我就陪你熬唄?!?/p>
不管你是哪片葉子,要落哪個根。你我都要離開過往,除了彼此,無路可去。
編輯/張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