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嘉
一
三月的陜南早已姹紫嫣紅,最美的是黃燦燦的油菜花,那卑賤而又生命力旺盛的植物撲啦啦地把整個山坡潑灑成金黃色。而拉薩依舊有點涼意,雖然有“日光城”的美譽,黃翠翠仍然感覺不到溫暖。她低下頭,身子快要傾倒在鍋里,繼續(xù)涮著鍋里的油垢。
這一天她始終覺得心神不寧,似乎要發(fā)生點什么,但是又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她抬頭看了看天,天空仍然呈現(xiàn)令人不可思議的藍,像是一個巨大的漩渦令她沉醉其中。突然,有一只鳥飛過,如同在藍色的大海中的一個句號。
這是拉薩市郊的一個木雕廠。說是廠,其實就是一個空蕩蕩的大倉庫,即使堆滿了大小木料,仍然空曠。圓弧形的屋頂很高,鐵皮墻沒有絲毫保溫功能。冬天的幾場雪,讓地面先是泥濘不堪而后坑坑洼洼。切割機像怪獸一樣刺啦刺啦轟鳴,刺激著耳膜和神經(jīng),像藤蔓一樣揪住人的心臟,令它抽搐不已。
剛來拉薩時,盡管提前吃了半個月的紅景天,黃翠翠還是沒能逃脫高原反應(yīng)的魔爪。那種感覺令人窒息,仿佛一個巨人用左手緊緊拽住她的喉嚨,右手在她的太陽穴重重揮了幾拳。只有猛烈地呼吸幾口氧氣,才能緩解片刻。李小兵在她旁邊忐忑地舉著氧氣袋,生怕她沖他發(fā)火。實際上,她連發(fā)火的力氣都沒有了。
時間過得真快,半年過去,竟能自如地在這干燥缺氧的高原生活了。她的臉被日光蹂躪,長出了一絲絲高原紅,這是這半年時光的印記。
李小兵卷著袖子上廁所路過食堂,看她有點發(fā)蒙,說,你想啥呢,快點快點,等會還要吃飯呢。
她這才回過神來,裝腔作勢地瞪了李小兵一眼,用眼神責(zé)怪他壞了自己的思緒。隨即端著鍋起身,把泛著褐色泡泡的一鍋油垢水斜斜傾倒在門口陰溝里,任由他們在夜晚零下的寒冷中凍成硬邦邦的冰塊,在白天又融化為紅的黃的黑的液體,如此反反復(fù)復(fù),直到天氣轉(zhuǎn)暖,陽光把這些來歷不明的液體蒸發(fā)。
黃翠翠和李小兵,跟著李小兵的父親李師傅一起在木雕廠干活。用準(zhǔn)確的詞匯描述,應(yīng)該是打工。
李師傅是一個木雕老手藝人,臉上溝壑縱橫,一雙大手粗糙又堅硬。大部分時間,他都悶不作聲,似乎嘴巴被膠水粘住了。他主要負責(zé)打粗胚,這是木雕中最具有技術(shù)含量的工種,用大大小小形態(tài)各異的刀具鑿子在木料上打出輪廓。粗坯完成之后,得到的是一件只能勉強看出梗概的半成品。接下來,使用的工具就逐漸從大而小,再經(jīng)過一兩次的打坯,多余的材料逐漸被剔除,神秘的佛陀,友善的財神,一個個逐漸露出了臉。
李小兵是個瘦高個,和他的父親一樣,也不善言辭,像一根孤獨的電線桿,跟著父親打下手,修光,打磨。因為冷,他的食指長了凍瘡,又癢又疼。那些佛像,就在這樣一雙長著凍瘡的手中從無到有地誕生。
黃翠翠在食堂工作,和幾名其他家屬一起,負責(zé)廠里十幾號人的一日三餐,擇菜案板炒菜煮飯涮鍋洗碗。她是一個大嗓門,走到哪里都能聽見她哇啦哇啦說話的聲音。拉薩物價奇高,黃翠翠在擇菜時總是費盡心思,盡可能地把那些還能吃得葉子挑出來。炒菜則是使一把兩個手都掄不動的大鏟子,用手指粗的長麻繩綁的死死的懸在屋梁上,低垂的鏟子剛好深入鍋底鏟菜。這樣的方式讓炒菜變成了一件有趣又費力的事情,不由使人想起少林寺來。
二
負責(zé)在老家?guī)Ш⒆拥氖抢钚”哪赣H韓月娥,一個月八千她掙不到,當(dāng)然有些惱。不過對于三個人打工兩萬多的收入,一家人非常滿意。臨行前,韓月娥站在候車室,左手抱著孩子右手一揮,豪邁地說,去吧去吧,你們?nèi)甏箦X吧,我?guī)湍銈冩?zhèn)守著大西南。
這話把大家都逗樂了,就連一貫嚴肅的李師傅也露出了罕見的笑容。氣氛從未如此歡樂,好像要去的不是苦寒缺氧之地而是人間樂園。
黃翠翠大笑著說,媽,你真是個革命老將。你放心好啦,人民忘不了你,一定多寄錢給你嘛。
這幾年,村里也有人帶著孩子外出打工,孩子也在工地附近的學(xué)校上學(xué),掙錢,帶孩子兩不誤。黃翠翠一家并非沒有產(chǎn)生過這樣的打算,然而拉薩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讓他們望而生畏。
拉薩這地方,真是讓人又愛又恨,明明嚴重缺氧,卻有著最純潔的藍天。明明物產(chǎn)匱乏,卻能掙到比內(nèi)地高兩三倍的工資。
在此之前,李小兵和黃翠翠去蘇州。和拉薩一樣,蘇州也是陜南人的聚集地。在那里密密麻麻的電子廠紡織城里,混雜著更加密密麻麻的陜南人。他們滿懷希望地在網(wǎng)上搜索工作機會,卻一次次地被騙走了考試費、置裝費。半個月時間,他們就花光了帶去的兩千塊錢。
眼看著口袋里剩下的錢只夠買兩張火車硬座,兩人灰頭土臉地擠著硬座回家,一路餓著肚皮,幸好帶著水杯,餓了就咕咚咕咚大口喝白開水,再不行了就買桶裝方便面分著吃。三十多個小時的火車下來,李小兵眼睛都綠了,黃翠翠的腳腫成了蘿卜。
回到家鄉(xiāng),兩人發(fā)誓再也不去打工,李小兵在縣城廣告公司找到工作,騎著電動車風(fēng)里來雨里去,每月兩千多。而黃翠翠順理成章地懷孕了。
娃娃三個月時,李師傅跟著老鄉(xiāng)去西藏打工。
老板是一個黑黑胖胖的中年人,對他們的到來表示熱烈歡迎,并且表示,好好干,工資大大的有。這樣的承諾在李師傅漫長的打工生涯里并不少見,但通常總是以拖欠工資、少給工資甚至老板跑路的情況收場。這一次,李師傅也是將信將疑,但是,要吃飯就得干活啊,去吧。
第一個月,李師傅的銀行卡里打進了貨真價實的一萬三。
他激動得內(nèi)心顫抖不已,差點因為缺氧而暈倒。那一天他見人就呵呵直笑,皺巴巴的臉像一個干癟的核桃。又等待了幾個月,確定總是都能準(zhǔn)時拿到那筆巨額收入后,瞅準(zhǔn)時機,他給李小兵打去了電話:錢多,活少,速來!
黃翠翠卻有點猶猶豫豫,她既舍不得每個月的真金白銀,又舍不得孩子。娃娃才半歲,剛剛褪去胎毛,正是好玩兒的時候,抱著像個大棉花球,軟乎乎,暖融融。這么大個活物,竟然真是從自己的身體里鉆出來,會蹬腿,會打哈欠,小眼睛烏黑發(fā)亮,盯著人滴溜滴溜轉(zhuǎn),真神奇!
李師傅在電話里急了,煮個飯就能掙錢,這種好事哪里去找。
就是這句話打動了黃翠翠。結(jié)婚時,小兩口一咬牙,從雙方父母處啃了一筆錢,加上李小兵工作多年的積蓄,借款八萬,在鎮(zhèn)上買了一套二十萬的房子。本想著熬幾年還清借款再要孩子,哪知鬼使神差竟然懷上了。每天一睜眼,除了原本的柴米油鹽,還要加上孩子的紙尿褲米糊糊,壓力比山還大。李小兵再也養(yǎng)不起老婆孩子了,他必須讓這個家里的每個閑散人員都像個機器一樣高速運轉(zhuǎn)起來。
心一橫,他們當(dāng)機立斷來到拉薩。
三
一旦機器的轟鳴停止,高原的死寂便把木雕廠層層包裹。
最熱鬧的地方當(dāng)然是食堂。食堂的女人都是跟著丈夫一起來打工的陜南人。無畏的陜南人占領(lǐng)了拉薩的大街小巷,還占領(lǐng)了這個遠郊的小廠。
娃娃咋樣???乖不乖?蹲在地上擇菜的張姐問黃翠翠。
乖慘了,視頻里一直喊媽媽。黃翠翠用刀切著一棵白菜,鋒利的菜刀劃過蔫呢吧唧的白菜幫子,嘎吱嘎吱響。她笑著說,我也沒辦法,要來這里賺錢嘛。
你回去嘛,讓李小兵和他爸兩個人在這就行。張大姐繼續(xù)說。
唉,沒辦法,老家不好掙錢,哪像這里,做個飯還可以賺八千。等天氣好了,票價便宜了,就能回去看看娃娃。黃翠翠把切好的白菜一把一把地裝進地上的泡菜壇子。這壇子是她們專門去市場買的,她把削好的水蘿卜皮抓進泡菜壇子,并且把水蘿卜叫作心靈美。這真是一個美好的食材,泡上一天,蘿卜皮脆生生的,泡菜水也粉嫩粉嫩的,就像小孩子的臉蛋。
賺錢,養(yǎng)娃娃,就是他們遠赴西藏的共同目的。
就在這時,手機響了。手機鈴聲是一個稚嫩的童音:麻麻,接電話。這是黃翠翠錄下來的聲音。
她雙手在圍裙上搓搓,手忙腳亂地掏出褲兜里的手機,來電顯示雖然是老家,卻是一個陌生號碼。她遲疑地按下接聽按鈕,電話里一片哇里哇啦嘈雜。
騙子!她剛掛了電話,那個陌生號碼又打過來。
喂!她不耐煩地惱怒著。
黃翠翠,你,你,你快回來!你女兒被撞死了!
黃翠翠有些發(fā)抖,拿在手上的抹布竟然掉到地上。她穩(wěn)了穩(wěn)身子:你是哪個?你騙我的吧!
真,真的!我們在街上。你女兒撞死了!
事故是突然發(fā)生的。
韓月娥帶著娃娃乘坐載客小面包車趕集,付款時,韓月娥一手拿包一手掏錢,孩子竟踉踉蹌蹌走到面包車前的視覺盲區(qū)。韓月娥四處尋找孩子的時候,司機踩下了油門……
這從天而降的悲劇把黃翠翠擊垮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暈暈乎乎坐上的飛機,也不知道是怎樣迷迷瞪瞪下的飛機,她像是行走在一團棉花上,又像是飄浮在一朵云里。
她唯一記得的是殯儀館里孩子那小小的身體——和半年前相比,眼前這個孩子高了,胖了。她發(fā)了瘋似的在那具冰涼的身體中搜索熟悉的胎記,試圖確認這個悲劇屬于別人。而后她一遍又一遍掐著自己,期望從這個悲傷的夢中醒來逃離。然而現(xiàn)實讓她無處可逃。
從那以后,她的眼淚似乎流干了。
司機認錯很積極,談到錢卻面露難色。剛買半年的二手面包車,本打算在鄉(xiāng)村公路上跑跑,沿途攬一些到鎮(zhèn)上趕集的村民,一人三元,可本錢還沒賺回來就鬧出這樣的大事。一番討價還價,好說歹說五萬談妥。
這怪不得誰,說到底,還是這孩子的命。李師傅蹲在地上,點燃手指夾著的香煙,長嘆一聲說。
四
黃翠翠恨不得趕緊回到拉薩,那里沒有孩子的衣服玩具,沒有熟人的竊竊私語,沒有人知道她的悲傷。
與來時的漫長相比,歸途似乎更加漫長。這重重的一錘將黃翠翠的心砸了一個窟窿,精氣神都在慢慢向外漏著,她歪著頭靠在李小兵的肩膀上。飛機離開成都,加速,拔高……在脫離地心引力的晃動瞬間,她的魂神在空曠的天空游蕩一圈,似乎又晃晃悠悠地回來了。
我還年輕,我才28歲,還能生?!
在十萬英尺高空,她死死抓住李小兵的手,嘴唇堅定地顫抖著,湊到他耳邊說,我決定了,我要再生一個!
腳下,是綿延的唐古拉山。萬里無云,唐古拉的山脊在陽光下泛著圣潔的光芒。
現(xiàn)在想這些怕是有點早哦。李小兵試探著說。實際上,他早有這個想法。黃翠翠嘴里蹦出的幾個字無疑是正中李小兵的下懷。
不早,不早,我要證明自己!黃翠翠急于用另一個孩子擺脫不幸的噩運。她恨不得在飛機上就開始,開始造人的偉大工程。
這世間的任何事,一旦變成了任務(wù)就變得毫無樂趣。
在夫妻倆的宿舍里,黃翠翠總是早早洗漱第一個上床,并非貪圖樂趣,而是希望早點完成任務(wù)。她希望過年的時候就能抱上孩子,起碼驕傲地挺著大肚子,像是院子里踱步的公雞。
除了每個月“好朋友”的那幾天,黃翠翠恨不得天天播種。這索取無度的樣子嚇壞了李小兵。有一天他拿著手機對黃翠翠說,其實也不用每天晚上都“來”的,網(wǎng)上說有效期只有排卵那幾天……
有效期?我不相信啥子有效期,我只曉得少來一天就晚見到娃娃。話雖這樣說,黃翠翠還是心疼李小兵。她從村民手里買了老母雞,細細地?zé)踅o了李小兵,眼神亮晶晶的,喝吧,喝吧,像是在喂養(yǎng)一頭待宰的肥豬。喝著煨了大半天的雞湯,李小兵欲哭無淚。這種彩鋼板房隔音效果極差,站在門口,夫妻倆在房子里的動靜能聽得一清二楚。早上吃飯時,便有一些飽含深意的眼光掃過來,讓他無處可藏,這使得他甚至比黃翠翠更加熱盼早早懷上。本來還在互相埋怨的夫妻倆,在造人這事上竟然達到了高度一致。
這樣的艱苦歲月并沒有持續(xù)多久。
那天早上,黃翠翠被夢驚醒,在夢里她追著娃娃,追著氣喘吁吁,心都快要跳出來,然而孩子還是一會近又一會遠。索性睡不著,她干脆起床,用塑料杯小心翼翼地接著黃黃的晨尿,把試紙?zhí)竭M去,轉(zhuǎn)瞬便看到紅得發(fā)亮的兩道杠!
中了!
黃翠翠激動地一把將李小兵從床上拖起,把那條還蘸著尿液的試紙放到李小兵鼻尖,大叫,快看快看,我是不是有了?
李小兵接過試紙,用手指擦了擦,確實,鮮亮的兩根紅條。有過懷孕的經(jīng)驗,不,是陪老婆懷孕的經(jīng)驗,他知道這的的確確意味著自己的種子已經(jīng)穩(wěn)穩(wěn)地扎根在黃翠翠的土壤里。
夫妻二人如釋重負,猶如二萬五千里長征的勝利,放松極了,于是便又沉沉睡去。
懷孕了!這個消息像根藤蔓在黃翠翠心中蔓延,使她的內(nèi)心毛毛躁躁疙疙瘩瘩。那根紅色的雙杠試紙僅僅讓她興奮了一個上午,隨即帶來的是無窮的忐忑,曾經(jīng)的意外給她帶來了強烈的不安全感。
黃翠翠和李小兵合計再三,懷孕這個消息斷然是不能告訴任何人的,倒不是會被辭退。按照老家的風(fēng)俗,懷孕頭三個月不能走漏風(fēng)聲,否則小氣的寶寶一生氣就跑了。
天知道這幾個月是怎么熬過來的。廠里的廚房不大,伴隨著濃重的油煙味和強烈的陳腐食物發(fā)酵的味道,強烈的惡心感讓黃翠翠喉管一陣陣抽搐,她還得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蛘呒傺b拉肚子,在簡易的廁所里壓低了聲音狂吐,簡直要把五臟六腑吐出來。再也不能像往常一樣肆無忌憚地涮鍋洗碗,原本蹲著擇菜,現(xiàn)在只好端著小凳子坐在桌子邊細細整理。她小心翼翼地揣著肚子,好像懷揣著一個金元寶。
保守懷孕的秘密,竟成了黃翠翠的心事。
最早發(fā)現(xiàn)端倪的是公公李師傅。
李師傅就住在黃翠翠和李小兵的隔壁,小兩口晚上的動靜他聽得一清二楚。
在生孩子這件事情上,李師傅比黃翠翠還著急,他偷偷算了一筆時間賬,今年六十,離七十歲還有十年,這十年滿打滿算只有三千多天,也就是說他陪伴未來孫兒孫女的時間全部算上只有三千多天。干著急的李師傅只好趴在墻上偷聽,直到小兩口發(fā)出動靜。李師傅以為自己能夠安然入睡,然而他旋即又想,有動靜說明沒懷上,所以無論有沒有動靜,李師傅都憂愁地睡不著。
在每一個隔壁有動靜或沒有動靜的夜晚,李師傅都在忽而興奮忽而悲傷的情緒中度過。久來久去,李師傅竟然胡子拉碴瘦了十斤。
原本形容枯蒿的李師傅還將繼續(xù)瘦下去,猛一天他突然發(fā)覺,隔壁竟然十幾天都沒有動靜了,他掰著手指頭數(shù)了又數(shù),唉喲,可不就是整整半個月了!李師傅相信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第二天他起了個大早,專門跑到廚房去看兒媳婦,那小心翼翼的樣子,越看越發(fā)確定,一定是有了!
你莫不是懷上了?李師傅竄到黃翠翠身邊低聲說。
黃翠翠一驚,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是公公,她松了一口氣,點了點頭,隨即又把手指放在嘴上做了一個噓聲的動作,意思是不要告訴別人。
這消息讓李師傅差點蹦了起來,比三十年前自己老婆告訴他懷孕了還要讓他高興。
保守懷孕的秘密,儼然成了一家三口的心事。
五
很快,三個月的危險期度過,黃翠翠的肚子像吹氣球一樣一天天大起來,她不用瞞著別人,也不能瞞著別人。木雕廠的所有人,包括遠在老家的所有親戚,都知道黃翠翠又懷孕了。
黃翠翠每天挺著肚子走路,像極了以前在老家養(yǎng)殖的鴨子。有人故意問道:你莫不是懷上了嘛?她仰起臉,羞澀而又清晰地說,就是嘛,又懷上了。
這個及時到來的孩子沖刷了上一個孩子留下的痛苦。她內(nèi)心驕傲無比,這強大的生育能力讓她不能不驕傲。她堅信,女人,不管學(xué)歷高低,不管掙錢多少,能生才是硬本事。只有能生育,才能證明一個女人是女人。
懷上了,也該回去了。
在陌生的拉薩,生兒育女顯然沒有在老家舒服自在。李小兵帶著她返回老家時,韓月娥早已在機場候著,看見挺著肚子隱隱凸顯的黃翠翠,激動得老淚縱橫。
十月懷胎,是一個非常漫長而又小心謹慎的過程。怕動了胎氣,怕驚了胎神,黃翠翠不敢大聲說話,不敢走得太快,畢竟這個孩子來之不易,最是難得。
韓月娥像一個辛勤的保姆一樣,六點出門,去市場上買最新鮮的食材。鯽魚豆腐湯,黃豆豬蹄湯,海帶排骨湯,枸杞銀耳湯。
吃得好,娃娃才長得好。她說。
在全家人的祈禱中,生產(chǎn)的日子很快到來。懷孕九個月的黃翠翠身子漸漸笨重,小腿和腳都像發(fā)面饅頭一樣腫脹起來,不得已她穿上了李小兵的大拖鞋,耷拉在地上吧嗒吧嗒的,無論走到哪里都宣告她的到來。
臨近預(yù)產(chǎn)期,李小兵專門從拉薩趕回來。他燒了一壺?zé)崴?,倒在木桶里,摻些涼水兌好,把黃翠翠的腳放進去,細細地泡,慢慢地搓。那些從腳趾頭里滑動的流水,撫慰著黃翠翠腫脹的雙腳,使她感到身心巨大的滿足。這是她懷頭胎時無法想象的。
幸福雖然晚點了,但終究會來。
有了頭胎生育的經(jīng)驗,這一胎生產(chǎn)的過程顯得熟稔而迫切,無非是疼痛和用力,黃翠翠都格外投入。在漫長的開指和掙扎之后,伴隨著嬰兒的第一聲弱弱膽怯的啼哭,黃翠翠又一次成為驕傲的母親。
是個男孩。
孩子被護士抱走,她呼呼長出著氣,幸福地癱在產(chǎn)床上,像是一片白云回到了天空,頭腦一片空白,卻鬼使神差地記起在飛機上魂神歸來的那一刻,有始有終,真好。
孩子,這個最大的心事了了。
迷迷糊糊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她身邊護士來來往往,測血壓,輸液。咦,李小兵呢,婆婆呢,生了孩子就不管大人了嗎?她憤憤地想著,其實卻沒有那么惱怒。
又當(dāng)媽媽了,這喜悅湮沒了一切。
好久,直到肚子餓了,腦袋不那么熱了,她問護士:“我的娃娃哩?”
護士支支吾吾,說在醫(yī)生那邊?!安皇窃摫н^來嘬奶嗎,別以為我不知道!”黃大翠氣哼哼道。
然后就看到了蔫頭蔫腦的李小兵。
“你娃兒曉得來哦?”黃大翠揶揄他。
李小兵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潦草地應(yīng)付了她?!罢α?,娃兒抱過來嘛!”黃大翠覺得不對,但她不敢多想。
“醫(yī)生說,娃兒嘴唇發(fā)黑,有先天性心臟病,在監(jiān)護……”
李小兵哭了。
黃大翠忽然癱在床上,身子飄了起來,越飛越高,像飛機那么高。這一定是個夢,我還在往拉薩飛。這是她昏倒前的最后一個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