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源祥
從我家向?qū)γ娴鸟R鞍山望去,一眼眼窯洞坐北朝南地盤踞在半山腰。這十幾戶人家由東到西幾乎排成了一條線。
村里很少有人說帶方向性的話,只是在老天要刮風(fēng)下雨的時候,偶爾咕噥幾句:
“哦,北風(fēng)來了!”
“看,西南風(fēng)……”
“哎呀,這回的雨可大了,上云雨,從南邊來的!”
此外就很少聽到“東西南北”了,而遇到表示方向的情況總是“前后下上”。在村里人看來,“前后下上”就是“東西南北”,自然“東西南北”就是“前后下上”了!東是前,東南還是前;自然,西是后,西南也是后。
村子前頭一條蜿蜒曲折的大道一直通向川道公路,川道上一條條公路又延延綿綿地通向子南鎮(zhèn),像通向心臟的血脈一樣,最后又緩緩地流向縣城去了。
村子最前邊是劉家兩兄弟。稍后是姓孟的一家,現(xiàn)在斷墻殘垣,院里長滿荒草,早已沒了人影。之后就是我奶奶與我四叔家,之后又是塌壞的斷墻,并排的五個窯洞已經(jīng)窗破門舊,這是劉家二弟的祖窯。再往后是賈家二弟的住處,村子最后頭是賈家三個兄弟。我家在村子的正中間,也就是賈二與賈三兄弟之間,對面就是馬鞍山。父親總是說:“咱們家正好在馬鞍山的對面,騎在馬上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風(fēng)水在全村算最好了!”
在賈家老大窯洞的側(cè)后面,又有兩眼已經(jīng)窗破門舊,無墻無院的磚窯?;野档母G面上一道道雨水沖刷的痕跡清晰可見。這是每年夏天暴雨時節(jié),由于腦畔上排水溝不通,頂上的雨水沿窯面沖洗而下的結(jié)果。現(xiàn)在這沒有窗紙的兩眼窯里堆放著一些雜草,這就是二叔的家。
前些日我因事回家,去我家菜園的路上,又看了二叔家的窯洞。
與之前不同的是窯洞邊又修起一個寬六七米,長十多米的磚柵欄,柵欄頂上撐了一個天藍(lán)色的大鐵棚。早就聽父親說四叔要在這修羊圈,看樣子這藍(lán)帳篷就是了。
在我的記憶里,二叔和爺爺一樣只留一個名字而已,就像一個符號,正如我知道自己有祖先、老祖先,但我并未見過他們一般。
據(jù)父親說,二叔這個人脾氣不好,性子烈,但特別聰明,也上過幾天學(xué)的。上街趕集買個東西置辦貨物,從來不用掐指撓頭,只是一聽斤稱,頭一抬,這賬就算得分毫不爽。
年輕時二叔本來也有吃“公飯”的機會,然而這一機會讓爺爺給“扼殺”在了搖籃里。當(dāng)二叔收拾好行裝,準(zhǔn)備與一批已經(jīng)應(yīng)征入伍者同去當(dāng)兵時,爺爺說什么也不讓去,害怕讓文革的反動派給謀害了。那時文革剛剛結(jié)束沒幾年,爺爺覺得,萬一世道再亂了怎么辦?就這樣二叔沒有走。
可如今,當(dāng)年與二叔一起出去當(dāng)兵的那幾人,現(xiàn)在大多已是市里的什么領(lǐng)導(dǎo),官做得很了不起呢!
當(dāng)兵不成,二叔就在家種地并結(jié)了婚,后來有了兩個女兒,一個男孩剛滿周歲,日子也勉強可過。但二叔性急好強,總說日子不能過,硬要去下煤窯“賺大錢”。
我們這地方煤炭資源豐富,當(dāng)時除了國營煤炭公司外,許多地方都有不少私家煤窯,也就是不經(jīng)國家任何采煤手續(xù)而私自開采煤炭的“黑窯”。私窯主們探知哪里有煤后就在半山掏一個深深的洞探進(jìn)去,然后將所掏的煤雇人用小架子車,一車一車?yán)鋈ニ劫u,獲利頗豐。
煤炭本是國有礦產(chǎn),國內(nèi)的煤炭開采技術(shù)又并不先進(jìn),國家開采的煤炭都給了大工廠,供不應(yīng)求;此外,陜北人日常生活除了燒木柴,一些家境比較殷實的人家,還會購一些煤以防冬季大雪封山無柴可燒,或取暖之用。因此,煤炭的價格一直比較昂貴。而漸漸地“拉煤”這一行業(yè)也就變得熾熱起來,誰不想多賺幾個錢呢?
二叔就是一個拉煤的。
然而拉煤雖能賺錢,但是活兒卻十分繁重。一般身單力薄骨瘦如柴者就是空車在深洞里上上下下拉上那么幾回也受不了的。
大凡拉煤的,多半從洞底開始拉至半途都要歇幾歇,直至拉到洞外。這時一個身強力壯的大漢也定會黑水滿臉,汗流浹背,氣喘吁吁。一天六七回下來,腰酸背痛,腿酥腳困,一顆腦袋沉沉地好似往地上掉,渾身無一處自在的地方。所以一年中拉煤只干那么三四個月就不敢再干了,很少有人能長年累月干下來。這活兒太累太傷身。
二叔好吸煙,又好喝酒,每天有事沒事總是一個旱煙袋,吧嗒吧嗒地吸個不停,干完活后更是一邊吸煙,一邊喝酒,說是可以解乏。
然而,半載下來,錢是掙了不少,可人就有些瘦了,而且偶爾也帶點咳嗽。我父親讓他注意,他說沒事,只是吸煙太多,無什么大礙的……
轉(zhuǎn)眼之間,背洼洼的山丹丹花落了又開,開了又落,陽山上的狗尾草枯了又榮,榮了又枯。終于,二叔因咳嗽得厲害而回家休息。
咳嗽時身子縮作一團(tuán),長長的臉憋得烏黑,猶如一只鐵血惡魔的冷手掐在他的脖子上一般;每次咳得滿頭大汗,渾身酥軟時口里就吐出黑紅黑紅的血來,像深秋清晨掛在樹梢的棗子一般,殷紅中透出濃濃的黑光來……
這樣持續(xù)了十幾天,而每次都以吐“黑棗”而收場。父親急了去請醫(yī)生,醫(yī)生只是一個勁地?fù)u頭說:“受苦過度了,氣短咳嗽胸悶,肝肺上有了問題,再加上無節(jié)制地吸煙喝酒……晚了!”
終于,在一天的晚上,二叔又被惡魔的冷手“掐”了一會兒,吐出幾顆“黑棗”來,又長長地噓了一口氣后,就再也沒有出氣了,只是一只手指著睡在炕上的孩子。
這一年我表哥剛好四歲,他叫小云。
“命運啊,真是一個放蕩的女人!”看完《戰(zhàn)爭與和平》,這一句話我印象最深。
不知為什么?有時我總覺得造物主是很不公平的。茫茫人海中,人們總是躊躇滿志地向著自己以為十分必要的目標(biāo)去奮斗;卻不知,待你伸出雙手去抓住它時,才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還是什么也沒有。清風(fēng)?明月?一場空而已!
對于有的人,生活就喜歡和他開玩笑,看他剛剛喘過氣起來,又一下子將他按下水去,總是讓你抬不起頭來。
就拿我來說吧!自從跌跌撞撞地上完大學(xué),幾年多來東奔西走,而沒有一個像樣的工作??剂藘苫亟處?,筆試較好而面試較差,筆試較差而面試較好,結(jié)果陰差陽錯鬼使神差,兩次都是名落孫山,真是狼狽不堪。
二叔就是一個去世的人,一個被生活開了大玩笑的人。
二叔去世了,二媽的日子日益清貧,生活更加拮據(jù)。兩位姐姐又不大,家中缺少勞力,就這樣硬撐了幾年。表哥只上了幾天學(xué)就退學(xué)了。二媽想改嫁。父親說行,只是奶奶不很樂意。而二媽最后還是改嫁到上河鎮(zhèn)的上河村去了。
二媽改嫁后,家中還有不少田地需要耕種。春夏秋三季總有一段時間要回村里來播種、鋤草以及收割莊稼。收割完后,就將家中的糧食存放的存放,能賣的賣掉。等安頓好了,便駕著一輛架子車再回上河村去。
這時候,一頭健壯的老黃牛就從牛圈里出來了,大大的嘴巴里一磨一磨地嚼著,一股淡淡的青草味從它的鼻孔中散出來,后腰間幾只牛虻正全神貫注、肆無忌憚地用餐,蚊子們它的周圍歡呼雀躍地飛來飛去,可黃牛依然慢騰騰地一步一踱地走著,只是輕輕地甩著它的尾巴……
“這家伙太傲慢、太斯文,蚊子和牛虻都那樣欺負(fù)你了,你還……”
我不由地氣憤起來,手指噙在嘴里一個勁地吮著,向拉牛的二叔嚷嚷:“二爸,二爸,牛虻正吸牛血哩!”
二叔見我嚷嚷,停住腳步收住韁繩回頭一看,果然幾只牛虻正一頭扎進(jìn)牛背,津津有味地吮著。二叔雙管齊下,兩手迅速猛拍了幾下,拍死了四只,可是還是有一只鼓著肚子逃走了。
二叔,拍死牛虻后依然拉著牛,準(zhǔn)備駕車,另一只手在我留鎖鎖的頭上撫摸著笑道:“啊呀,我們的三三知道牛虻咬牛了。走,到我家去,我們要回去嘍!”
二叔與二嬸都坐在車子上,車上還裝著一些東西,牛已慢騰騰地走起了。
這時,我才看清了二叔:一臉絡(luò)腮胡子,上唇處卻十分干凈。身材高大魁梧,上身穿著一個大紅背心,瘦長的腿上一條綠色軍用褲半卷三分,腳上一雙夏裝軍鞋;說起話來嗓門響亮,干利直爽。
這似乎是我會記事以來,有關(guān)二叔的第一個印象。那時我?guī)讱q了?五歲?亦或是六歲?但不管幾歲,無疑,我很喜歡二叔。這不僅因為他是我父親的兄弟,更因為他那條綠綠的軍褲,它給我一種安全感。甚至,我天真地以為只要穿上這綠綠的軍衣,就可以像警察一樣暢行無阻地抓壞蛋,捉小偷。
二叔走了,我還站在他家門前想他那條綠軍褲。讓我難解的是:二叔坐在架子車上說的那句話“我們要回去嘍!”
我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好得出一個結(jié)論:二叔有兩個家。
每年,二叔他們總是從那一個家來到這個家種地,除草,收割。等收割后又架著牛車,回另一個家去。這樣過了好幾年。期間,我在二叔家吃了不少飯,也喜歡在他家玩。因為表哥又回來了,還有兩位姐姐和小琴妹妹。
夏天,割好的麥子已經(jīng)被一排一排整齊地鋪在院子里,像列陣等待上級命令的士兵一樣。
那時打麥子主要用連枷和石轱轆。如果是一兩畝麥子,就兩個人用連枷打;如果麥子太多,就架一頭驢子或牛,用石轱轆碾。不過,人們一般不用牛,因為牛太慢,碾起來費時不說,屙屎也是一大堆一大堆的,落在麥堆里不好收拾。
這年二叔的麥子有八畝多,這老黃??捎貌簧狭?,所以用我家的驢子拉石轱轆。二叔與二媽兩人輪流拉驢碾麥。從吃過午飯開始,一直到下午五點多才好。大人們正在起麥秸稈,揚場,掃地,裝麥。而我和表哥、小琴則躲在麥秸稈堆里玩捉迷藏和“老鷹抓小雞”的游戲。老鷹抓住小雞按在地上正準(zhǔn)備吃,老母雞撲騰著雙翅來救護(hù),結(jié)果老鷹把老母雞和小雞都吃了……我們玩的忘記了大人,忘記了驢子,也忘記了天已經(jīng)黑了,更沒聽見母親叫我吃飯……我把“老母雞與小雞都吃了”,心里正暗暗地高興呢!
直到后來,我才隱隱約約地明白:原來這個穿軍褲的二叔不是我親二叔,而是“后二叔”!
但我依然稱他“二叔”,依然很喜歡他。因為“二叔這個人不錯!”父親與大哥經(jīng)常這樣說,而且我也這么認(rèn)為。
大哥剛結(jié)婚那一年春天,不久又與父親另立門戶,陜北人又叫“分家”。人多地少,父親為我哥地少的事煩惱了好些日子。一天又說起,恰好二叔也在我家吃飯。他聽后就立馬說:“地少,為什么不早說呢?把我家陽畔的那三行(九畝)地種了,回去我給你二媽說一下就是了!”
大哥為二媽著想,起初還不愿意,再三推辭,但是二叔一臉嚴(yán)肅,仿佛如果我哥不種這地,就馬上變成了他的仇人似的一轉(zhuǎn)身會從家里走出去;最后盛情難卻,大哥答應(yīng)了。
大哥像犯錯的小孩一般不好意思地說:“既然如此,那每年這三行地的農(nóng)業(yè)稅,二叔就不用管了,我交;另外,需要幫忙什么的盡管開口!”
二叔放下飯碗,用手擦了擦嘴說:“可以,上河村的地也夠我們種的,這幾年收成也不錯。過上幾年這里的地就不種了,剩下的讓你四叔去種。另外,家里的東西能帶的都會帶走;還有一些亂七八糟地放下了,有用的拿去用……到時我打算買些羊,放羊!這幾年咱們這地方羊價不錯……”
對于農(nóng)民來說,放羊確實賺錢,這我是深知的。說實話我們家這幾年生活有所好轉(zhuǎn),全靠著羊,我們一家對羊都懷著深深地感激之情。小時候每逢家人趕集或有事不能放羊時,我就自告奮勇地拿著羊鏟去放。其實,放羊倒是其次,最主要是又可以盡情地到山里玩。那段放羊的日子,至今我都難以忘懷:挖土洞、刨土豆、燒柴火,然后燒土豆吃,玩累了就對著山溝吹口哨、喊幾聲,然后那些山溝溝也調(diào)皮地和你一起吹口哨、唱歌……
二叔說想放羊,父親與我哥也認(rèn)為可行。
大約又過了四五年,二叔果然回上河村去放羊去了。期間,也回我們這里幾次,聽父親說二叔家的光景好起來了,我替二叔家生活的“翻身”暗暗高興!
奶奶去世了。葬禮完畢,親戚們一起在四叔家炕頭描繪著這個家族的發(fā)展藍(lán)圖。大姑夫、二姑與二姑夫、三姑與三姑夫,三叔與四叔……都拖兒帶女,滿滿的擠了一窯洞。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的,各方的親戚很久沒有這樣盛況空前的聚會了!
在滿屋的煙霧繚繞中只見二叔也和大家談?wù)撝?,而談話的大意是自己的兩個子女都可以了,光景也好起來。
只是一直說“咱們的小云,二十大幾了成不了個家,又不學(xué)手藝,在外瞎逛找不到個穩(wěn)定的活兒,很煎熬人!”又說他給我表哥打電話了,表哥不回來,在北京一個什么公司。有的說在搞業(yè)務(wù),有的說在搞傳銷,到底干什么?連二叔二媽他倆都不清楚。隱約中,我還聽他說放的羊更多了……正忙得不可開交!
這年夏天的一個黃昏,那天剛好是星期天,許多同學(xué)都回老家去了。我在自己租賃房的院子里,正與一道涵蓋了高一到高三幾個知識點的數(shù)學(xué)綜合題糾纏。這回我又失敗了,只感覺頭昏腦漲,如在云里霧里。這時我同學(xué)高偉從半坡里上來了;他的老家就在上河村,與二叔家不遠(yuǎn),我倆關(guān)系很好。
他走進(jìn)院子,見我還在對題發(fā)傻就滿臉笑道:“喂!這么美的晚霞不去欣賞,卻在這里啃骨頭?”
我聽他這么說,于是順便抬起來,朝天空一看,果然無際的天邊一輪夕陽,夕陽下幾朵晚霞如盛開的牡丹花,燦爛火紅,嬌艷無比。這牡丹正慢慢地向山的西面飄去,仿佛這些花就開在西山上一般,真的美極了!
我望了望晚霞,又看了看高偉說:“果然美極了,你吃飯了嗎?”
“還沒呢,順便叫你出去走走!”
我早就被這難纏的題弄得沒心思看書了,于是迅速收起凳子與試卷,放回屋里,將門一鎖對他說:“走,咱倆先去那邊的高速公路溜溜,回來再買點東西自己做著吃?!?/p>
“好,回來在我那做?!?/p>
“回來在我這里做?!?/p>
正爭吵著,突然高偉一臉認(rèn)真地說:“哎,給你說個事。聽人說,今天下午我們村下雨了,洪水推走了一個人。不知是誰哩?奇怪的是,天上只有一朵云,而且很小很小……我聽人家這么說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我們一邊走下山坡,一邊這樣聊著。我見他這么神神秘秘地說著,也半信半疑起來:
“聽人瞎說哩,咱們縣城里今天一滴雨也沒有下,而且晚霞這么好,家里怎么可能下雨呢?而且是一朵云下的雨就把人沖走了,胡扯!”
可是他還是固執(zhí)地與我爭著:“聽其他同學(xué)談?wù)摬幌袷钦f謊的,有可能是真的?!?/p>
我還是不大相信,顯出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情:“管它呢,走,聽說高速公路馬上就要竣工了,趁現(xiàn)在還能多溜幾回,等修好封住了可就走不成了!”
高偉也說:“好,咱們壓馬路去嘍……”
自從修公路起,我們不知在高速公路上走了多少回了。于是兩人走下坡來,然后緩緩地朝大理河對岸正在修建的公路走去,好像這路不是工人修平的,而是我倆踩平的一般。
一周后,父親又來縣中看我了,又給我?guī)砹艘患埾涮O果,還拿來了村里“分牲”后做好的熟豬肉,并問我還有錢沒有,需要什么,囑咐我要好好學(xué)習(xí)。我說,錢還有,什么也不要。
父親要回去了,我送他在坡路上一起走。這時我才看見父親困倦的雙眼,以及因長期勞作而十分疲憊的背影。父親突然扭轉(zhuǎn)頭來,很悲傷地說:
“你知道嗎?三,你二爸前些天放羊時被洪水沖走了,連個尸體也沒找到。前兩天我去上河村與他家親戚看著給他埋了幾件衣裳……唉!好人啊,只是可惜了……”
一聽父親這樣長吁短嘆,我的心不寒而栗,腦海中就又浮現(xiàn)出一個身影來:一臉絡(luò)腮胡子,上唇處卻十分干凈。身材高大魁梧,上身穿著一個大紅背心,瘦長的腿上一條綠色軍用褲半卷三分,腳上一雙夏裝軍鞋……奇怪的是看不清臉,而是這些東西在沖我笑啊笑啊。笑著笑著就什么也不見了,只有天邊夕陽下幾朵燦爛的晚霞像牡丹一樣嬌艷無比,好紅啊,紅得似一團(tuán)火……
父親見我悶頭悶?zāi)X地發(fā)怔,用手推了我一下:“三?”
我見父親推我,吃驚地抬起頭來,立刻想起上周末同學(xué)高偉說的話來,趕忙又問:“是不是天邊飄來一朵很小的云?”
父親見我這樣問,詫異地說:“對,就是因為天邊飄來一朵很小的云。那天也造下他倒霉!天熱得厲害,你二叔像往常一樣在家歇了晌午后放了羊。
據(jù)村里人說,到了下午四點多時,天邊頃刻間不知從哪里鉆出來一朵烏黑烏黑的云,頓時又起風(fēng)打雷的。但是那云太小太小啦,就那么一塊云,還能鬧騰起什么雨呢?于是人們都沒把這放在心上,在家的照樣在家,出山的照樣出山、照樣鋤地干活,你二叔也是照樣放羊。
然而不過十分鐘,這一朵云就變成了幾朵大云,一聲炸雷,震得人們心驚膽戰(zhàn),震得地動山搖。傾盆大雨潑著倒著,風(fēng)卷樹木,雨水像一條條長蛇匯集成流,滿山滿坡到處黃泥滾滾,山洪咆哮著,放肆地在河堤里跳舞……就這樣下了不到一個小時,就雨過天晴,村里除了樹木被風(fēng)刮折幾棵外也沒什么大損失。你二叔的羊一只不少的都在山上,就把你二叔給沖走了……唉,歪雨啊,這是勾命的雨啊……”
望著父親的背影,看著他上了車,我還站在路邊,心中恍惚地想:就因為天邊飄來了一朵云。
我萬萬沒有想到同學(xué)說的他們村被洪水沖走的人,竟然是我二叔。天下的事竟如此湊巧了!當(dāng)時聽同學(xué)說時自己竟毫不在意,我頓時羞愧起來了。
同一年我和高偉都上了大學(xué),他在渭河邊,我在長江南。寒假時高偉多次邀我到他家做客,我一直沒去。
終于,在第二年的寒假快結(jié)束前去了一趟,順便也買了些禮物看望了一下我二媽。
二媽的“新家”,小時候我來過兩回,依舊是靠東的那一眼不大的窯洞。進(jìn)屋后只有小寶,一個十六七歲的男孩,他七八歲時我見過一回。他見我進(jìn)來,顯出一副驚訝的神情,顯然他已經(jīng)不認(rèn)識我。我說明來意,他才似乎有所印象,并說他媽媽出去聊天去了,并讓我稍等一下,說完便飛快地跑了出去。
我又將屋子仔細(xì)打量了一番:陳設(shè)依舊和七八年前差不多。地上一個半舊的木衣柜,一個不大的水缸,灶臺上擺著兩幅沒有洗的碗筷。一個小鍋用鋁鍋皮蓋著??簧系谋蝗斓顾阏R,然而也是半舊的,床單呈灰白色,前炕頭放著一把掃炕的笤帚。除此而外,就什么也沒有了。墻壁上連一張年畫與相片也沒有,我知道這是“守孝”的規(guī)矩,然而畢竟有些凄涼。雖說是正月,可沒有半點要過節(jié)的意味,我不禁心酸起來,眼里濕濕的。
這時,小寶已經(jīng)把他媽媽找了回來。依然是那瘦高個兒,但臉上皺紋多了,皮膚蠟黃蠟黃的,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
她問我吃飯了沒有,硬要給我做飯。我說已在高偉家吃過了,不用做了,過一會兒就走。于是她又詢問我一些事,而我也說些讓她注意身體的話。只是我們都極力避開有關(guān)二叔的話題。倒是她又提起了我表哥的事,說他不聽話,我怕她傷心,更害怕自己也徒增傷悲,只是附和了幾句。
臨走時她硬給我口袋里塞了一百元錢,我不要,然而她又急躁地說上學(xué)很費錢,就當(dāng)是零花錢,不要嫌少。我也覺得不能太生分,所以就收了。
她送我到路邊,我剛跨上摩托時她眼睛又濕濕的。
二媽也真可憐。寡婦門前是非多,聽同學(xué)說,自從二叔去世后,上河村里的人就開始風(fēng)言風(fēng)語。有的說二媽是天生的克夫命,哪個男人娶了她就得倒霉,洪福重的男人也要折胳膊折腿,洪福輕的人就要送命;也有的說二媽又要改嫁……我真替二媽的處境擔(dān)心!
寒冷的風(fēng)吹得人刺骨的難受,凍得我耳腫鼻青,絲絲頭發(fā)在寒風(fēng)中亂擺。河對岸就是上河村高大綿延的二郎山。二叔就是在這二郎山上放羊時被洪水沖走的。
山啊山,你養(yǎng)育了一代代勤勞的人們,而后又將他們一個個無情地埋葬。茫茫的山啊,茫茫的人!
騎著摩托車,我不禁又想起《戰(zhàn)爭與和平》中那句話來:“命運啊,真是一個放蕩的女人!”
寒風(fēng)更烈,我兩腳把踏板踩得更重,頭一低,狠狠地擰了一把油門,摩托更加飛快地在川路上疾馳,上河村早已拋在腦后。
時間依然一天天流著,時至今日,二媽也并沒有改嫁。
我有兩個二叔,但他們都一樣的不幸。我在心里默默地祈求上天祝福他們:如果真的有另一個世界,那么我希望他們在那里能好好生活!
但愿二媽也能好好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