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金庸

周海驍

武俠小說作為中國文化中的“成人童話”，雖然一直備受普通大眾的喜愛，但卻終被陽春白雪之士認為是“俗文學”，其因在于，武俠故事的結構通常都非常簡單，即使是在小說家眼里，其行文亦屬于“引車賣漿者流所用的話”，難登大雅之堂。

武俠小說通常描寫的是一些身懷武功絕技的俠客義士，除暴安良、鋤強扶弱的故事。立意簡單，一般為懲惡揚善，背后并無深遠立意，只是僅僅寄托了市井百姓對樸素正義和安穩(wěn)日子的向往，滿足普通大眾的英雄主義情結，斷不能與《戰(zhàn)爭與和平》這種能夠全面還原世界原貌、反映某一時段社會生活的偉大小說同桌而論。

不僅如此，武俠小說有時又被認為是暴力的鼓吹者，充斥在故事情節(jié)中的俠義和復仇觀念，既不符合古代統(tǒng)治者的統(tǒng)治利益，也與現(xiàn)代社會的法治觀念相悖。而故事情節(jié)中，大量的一言不合即以命相搏的武斗描寫，還讓不少青少年心馳神往，較小的孩子會在與伙伴的比試中，大喊著名稱，亮出心中崇拜的俠客的招牌動作；稍大的孩子會在每一個夜晚，心中涌出打包行囊，北上少林寺的沖動，幻想能練就一身本領，獨霸天下。武俠小說因此被不少人詬病為毒害青少年的毒瘤，認為武俠小說立意淺薄，甚至還傳導了不健康的價值觀。

金庸武俠小說的出現(xiàn)可謂打破了這一現(xiàn)狀。金庸先生創(chuàng)作的武俠小說相較中國傳統(tǒng)的武俠小說而言，已然極大超越了傳統(tǒng)的通俗武俠文學而成為了文學經(jīng)典，這種超越我認為主要有三方面的原因：絲絲入扣、不落窠臼的故事情節(jié)，充沛而細膩的人物情感和超越時空的民族情懷。

武俠小說的情節(jié)自然離不開“武斗”。而傳統(tǒng)武俠小說中的武斗描寫通常是種一板一眼、一來一往、一拳一掌的單調(diào)寫法，筆法多用白描與側寫，即使情節(jié)稍為豐富，亦難以引起讀者共鳴，正是這種寫法導致了傳統(tǒng)武俠小說情節(jié)單薄，被人詬病傳遞帶有社會暴亂氣息的價值觀。反觀金庸筆下的武斗描寫，可謂是一種藝術全面創(chuàng)造，僅其筆下的武技，就脫胎自儒、釋、道、墨、法、名、雜、農(nóng)、縱橫、陰陽三教九流，覆蓋劍、刀、槍、鞭、索、掌、箭、氣各式兵器招法，雜糅了政治、歷史、宗教、哲學、藝術、地理、風俗、志怪等諸多要素，具有濃厚的文化色彩與藝術氣息。在承載了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等豐厚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同時，不僅自然而恰當?shù)刎S富了作品的情節(jié)和內(nèi)涵，還給讀者帶來了極高的審美享受。

同時，金庸武俠小說的情節(jié)虛實結合，簡直無懈可擊。金庸先生以自身廣闊的學識與宏大的眼光，將虛構人物、虛構的情節(jié)嚴絲合縫地嵌入歷史上真實的時代背景，將飛天遁地的武俠故事在真實的歷史時刻合情合理地敘述出來。讀者閱讀金庸先生的作品時，首先是走進了一個真實的歷史世界。在這個世界里，有靖康之恥，郭靖與楊康背負著相同的國仇家恨，卻走向了不同的命運；在這個世界里，統(tǒng)一金國完顏阿骨打是蕭峰的結拜兄弟，大理王段譽懷藏六脈絕技游歷中原武林，袁崇煥的兒子成為武林盟主助李自成攻破北京，康熙大帝的好朋友是天地會的臥底韋小寶；在這個世界里，有東泰西華南衡北恒中嵩五岳，五岳劍派是不是真的同氣連枝，少林寺是不是真的武林至尊？當你隨著情節(jié)逐步深入，發(fā)現(xiàn)歷史事件在江湖中也有巨大影響，不禁會心一笑；發(fā)現(xiàn)歷史人物與小說人物，或稱兄道弟，或斗智斗勇，不禁拍案叫絕。讀者忍不住暢想：“那時候，真的有蕭峰，有楊過，也有韋小寶吧？那時候，真的有蕭峰，有楊過，也有韋小寶，就太好了！”

除了與歷史的結合，情節(jié)的絲絲入扣、跌宕起伏也是一大亮點。故事往往發(fā)生在平平無奇——正如秉燭夜讀的我們一樣——的小子身上，主角初入江湖，懵懵懂懂，敵人強大。有時因墜入懸崖，有時因深山遇仙，有時因故人親緣，喚醒異稟天賦，習得曠世奇功；有時是漠北狂沙中，有時是在小樓水榭旁，有時是市井酒樓內(nèi)，邂逅仙侶佳人。之后，江湖冒險，行俠仗義，護家衛(wèi)國，終成一代大師。再之后，功成身退，隱居江湖。我們讀得累了，抬眼看向遠方，遠處郁郁蔥蔥的的竹林深處，翩翩然走出來一個少年，短打勁裝，長靴束發(fā)，意氣風發(fā)，一身正氣，清亮的眸中閃過自信和狡黠，口中默念劍訣，一手背在身后，仔細看，是一柄四尺長劍，蓄勢待發(fā)，人如劍，劍如人，正欲仗劍天涯。那少年，似張無忌，似令狐沖，似楊過，似袁承志，似我們自己。

情節(jié)是小說的軀干，情感是小說豐腴的肉身。金庸先生的作品不僅情節(jié)豐富內(nèi)涵豐厚，更是在情節(jié)的骨架下，滋養(yǎng)出一個又一個絢麗多姿的情感世界。傳統(tǒng)武俠小說的通常編織一個引人入勝的傳奇故事，對于故事人物的情感刻畫往往蒼白。而金庸小說完成了一次小小的革新，即讓自己的小說演繹人性而非演繹故事。正是由于金庸小說對人性的深度挖掘和刻畫，在一幅幅人性交織演繹下的情感也才能格外細膩動人。

金庸的武俠世界里除了“仁義”，還有情，是飽滿鮮活的友情、親情和愛情。段譽、蕭峰、虛竹之間，跨過民族國家、階級身份的兄弟情；郭靖、楊過之間，超越殺父之仇的“父子情”；張無忌、趙敏、周芷若之間剪不斷理還亂的愛恨之情。這些情感久久盤旋在讀者腦中，讓人為之魂牽夢繞。

金庸小說中的情感貫穿于它跌宕起伏的情節(jié)之中。如韋小寶與康熙一次次的遭遇危機又逐一化解，鰲拜、神龍教、吳三桂、羅剎國，一次次的左右為難又涉險周全，隨著二人友情的逐步深入又趨于復雜，二人心中關于“你愛我到底有多深、你待我到底有多真”的追問似乎也一步步抓緊讀者的心，逼迫讀者跟著人物去探求內(nèi)心最真實的自己。楊過與小龍女本該神仙眷侶，但卻分分合合，好不容易解除誤會卻又不得不忍受十六年的生死別離，激憤又無奈，隨著情節(jié)的展開，各種矛盾與外部世界的影響，使人物的情感處于充沛而壓抑的狀態(tài)，滿心的真情實意卻無處安放。書外讀者也是身處水深火熱一般。情感在情節(jié)的發(fā)展下不斷上升累積，最后到結尾得到大爆發(fā)，讀者也跟著長舒了一口氣。金庸先生就是這樣牽著每一個讀者的心，一旦翻開，誰又舍得放下？

情節(jié)與情感的融合，組成了故事的血肉，而情懷則是金庸武俠小說的靈魂，正是三者交織，才讓故事的一字一句，都能夠牽動讀者的身心。金庸先生親身經(jīng)歷了軍閥混戰(zhàn)、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這些特殊時期的動蕩，從小又深受儒釋道等傳統(tǒng)經(jīng)典文化的熏陶和感染，較之一般人，多了一層“海闊天空”的胸襟。他寫兒女情長，寫英雄氣短，但他還寫國仇家恨，寫民族大義，寫復興中華，引人深思更讓讀者為之動容。endprint

金庸筆下人物，如同他自己，無時無刻不透露著那一份深沉的愛國情懷。俠之小者，安身立命，俠之大者，為國為民。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間，當提三尺劍，不負兒郎身。忠如郭靖，生長于蒙古，最后卻把生命獻給了襄陽，以身殉國；義如喬峰，武功震古爍今，但處于宋遼爭端之間，身負漢契民族大義，無法抉擇，只得自殺；俠如楊過，茍活于市井，喂養(yǎng)于天地，但秉持正直之心，練成神功之后，造福百姓，成為神雕大俠。在其十五部小說中，將人的情懷展現(xiàn)到一個新的境界，其中的巔峰，非郭靖和韋小寶莫屬。

郭靖，一介布衣，出生在淪陷區(qū)，與鐵木真的幾位王子結成深厚的友誼，差點還成了蒙古的金刀駙馬。他雖木訥，但內(nèi)心正直，所謂大智若愚，跌跌撞撞習得絕世武功。獲得了武穆遺書后，不僅知曉兵法，也繼承了武穆遺志，心系民族，在民族危難之際、國家生死存亡關頭，展現(xiàn)了偉大的民族情懷。苦守襄陽孤城數(shù)載，最終與黃蓉夫婦二人舍棄個人與家庭的小幸福，以微薄的力量保護身后的百姓，選擇與襄陽城共存亡，城破之日，雙雙殉國。

英雄不論出身高低，愛國不分位份貴賤。如果說郭大俠是名門之后，又有名校名師的精英教育背景，他根正苗紅，保家衛(wèi)國，天命使然，那么市井混混韋小寶的愛國之情則無法指謫。他狡詐、耍潑、貪財、好色，雖成為康熙的眼前紅人，享盡榮華，日漸富貴，他身上的小市民特點也絲毫沒有減退。他從小受市井茶館間說書故事的熏陶，樸素的家國情懷已根植于內(nèi)心，加之師父陳近南為了民族大計，以身作則，不棄小寶出生卑微，諄諄教誨、和小寶漸生的父子情誼，影響了小寶，因此韋小寶在多次忠義兩難的抉擇和內(nèi)心交鋒中，最終讓守住了底線，作出了為了民族的正確選擇，最終全身而退。

正如《鹿鼎記》中，康熙自評：“我做中國皇帝，雖然比不上堯舜禹湯，可是愛惜百姓，勵精圖治，明朝的皇帝中有那一個比我更加好的？現(xiàn)下三藩已平，臺灣已取，羅剎又不敢來犯邊界，從此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yè)。天地會的反賊定要規(guī)復朱明，難道百姓們在姓朱的皇帝治下，日子會過得比今日好些嗎？”這段話正是金庸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表達其民族觀、國家觀的最好體現(xiàn)。

人物的命運似乎是角色自己的選擇，更似在時代背景下被推動著前進，但其實是作者力透紙背的內(nèi)心價值取向。民族國家，江湖俠義，兒女私情，雜糅在一起，金庸先生從不同人物的口中說出他內(nèi)心的臺詞。甚至在那些看似荒誕不起眼的小細節(jié)如“珍寶島”、“釣魚島”中，都若隱若現(xiàn)地閃爍著金庸先生深沉的家國情懷。

“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作為中國文學史上一道獨特風景，打破了以前武俠小說只能作為“俗文學”的格局。此處三情并不足以涵釋金庸小說的全部精華，但想說明的是，金庸以其深厚的中國文化和歷史功底，通過曲折的情節(jié)、充沛的人物情感、恢弘的情懷，用不甚深，亦不甚俗的文字，極大提高了武俠小說的藝術價值和文學地位，這種提升正是金庸小說對傳統(tǒng)武俠小說的超越和貢獻，尋常作品，只怕難以在文化和歷史方面匹敵，金庸以后的武俠小說，亦難有將情節(jié)、情感和情懷結合得如此之好的作品。

縱覽金庸先生的人生經(jīng)歷，不難發(fā)現(xiàn)他的作品為何如此。生于書香門弟，長于戰(zhàn)亂時期，飽讀詩書的大雅文人，因政治和轉正原因被迫前往港島，為了生計不得不寫那些市井小民喜愛的離奇暴力的愛恨情仇，但他內(nèi)心深沉悲憫的家國情懷是江湖軼事和兒女情長所無法掩蓋的，他的價值觀、他的內(nèi)心情感、他的民族情懷，從他的字里行間溢了出來。正因如此，金庸小說，超越了通俗小說的格局，登上大雅之堂成為經(jīng)典。

（作者單位：華中師范大學第一附屬中學）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