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之謎

趙靈敏

無論是民主黨還是共和黨都沒有找到制約他的有效方法，一年前把他推上白宮的那些支持者，也依然不離不棄，這是特朗普帶給美國政治的最大謎團

1月20日是美國總統(tǒng)特朗普入主白宮滿一年的日子，全美各地再爆發(fā)“女性大游行”，要求捍衛(wèi)女性權利，反對性暴力。除了女性大游行標志性的粉帽子，示威者還佩戴帶有“讓美國再次變得惡心”和“懦弱的權力”等標語的帽子，諷刺特朗普的執(zhí)政風格。對此，特朗普在推特上的回應是：“我們偉大的國家天氣美好，這對婦女們來說是個好日子?，F在就去慶祝歷史的里程碑以及過去 12個月空前的經濟成功和財富創(chuàng)造吧。如今婦女失業(yè)率為18年最低！”

1月19日，美國全國廣播公司（NBC）與《華爾街日報》發(fā)布的聯(lián)合民調顯示，特朗普的支持率僅39%，是該民調設立以來執(zhí)政滿一年最不得民心的總統(tǒng)，多達57%的受訪者將特朗普的表現評為“不滿意”，表示“極度不滿意”者有51%，創(chuàng)下歷史新高。一年前特朗普執(zhí)政之初，當受訪者被問到哪個詞最適于形容他們對特朗普的感覺時，最多人選用“期待”（hopeful），可是如今僅有23%的受訪者選“期待”。最多人選的是“厭惡”（disgusted），有38%；第二多的是“害怕”（scared），有24%。而特朗普對自己執(zhí)政能力的評價絲毫不受民意的影響，他認為“在林肯之后，還沒有哪個總統(tǒng)可以和我比”！

上述兩種反差極大的情形，在特朗普執(zhí)政的一年里反復出現：不管外面如何沸反盈天，他永遠自我感覺良好，對別人的質疑，既不會虛心接納也無法提出有力的反駁，其回應要么文不對題，要么自吹自擂，更多的時候是惱羞成怒、口不擇言。顯然，特朗普處于一個不愿意聆聽、又不可以忤逆他意愿的單行世界里。而一舉拿下白宮寶座，更是把這樣的性格加持到了極致。事到如今，恐怕已沒有人對特朗普的人格抱有多少期待。他給美國總統(tǒng)職位的尊嚴和世界秩序帶來的損害毋庸置疑。

然而，就此得出特朗普總統(tǒng)生涯一敗涂地、注定無法連任的結論卻為時過早。事實上，特朗普仍牢牢控制著權柄，無論民主黨還是共和黨都沒有找到制約他的有效方法，一年前把他推進白宮的那些支持者，也依然不離不棄。這是特朗普帶給美國政治的最大謎團。而“特朗普之亂”和“特朗普之謎”的共存，給美國的現行體制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

真人秀明星

過去一年，特朗普的執(zhí)政可謂亂象迭出，其中的一個重要原因是特朗普壓根就沒想到自己能當選總統(tǒng)。在《火與怒：特朗普的白宮內幕》這本有爭議的書里面，就描繪了特朗普在得知自己當選后喃喃自語、不知所措的一幕。

特朗普是華盛頓政治的圈外人，此前沒有任何擔任公職的經驗。在2016年之前，他是一個富二代和房地產商人，因為不加掩飾地炫富、各種離奇怪誕的言論和在真人秀《學徒》里面的本色演出而家喻戶曉。此前他曾兩次參加總統(tǒng)競選，主要目的都是博眼球、增加知名度。加入2016年的大選，由于希拉里等人丑聞纏身，對傳統(tǒng)政客極端失望的美國民眾，從特朗普的各種前言不搭后語、煽動仇恨和分裂的言論中看出了率真、真誠、關心底層民眾等品質。最終，幾萬名原本支持民主黨的“鐵銹地帶”底層白人的倒戈，意外地把特朗普送上了總統(tǒng)寶座。

但特朗普沒有自己的班底，而且由于他一系列的出位舉動，很多有識之士公開拒絕和他合作。這樣一來，他只有找他那些富商朋友?？科飘a重組發(fā)家的億萬富翁威爾伯·羅斯成了商務部長，石油巨頭?？松梨诙麻L雷克斯·蒂勒森成了國務卿，再搭配上自己的幾個家人特別是女兒伊萬卡夫婦，特朗普政府就這樣倉促開張了。這樣一個行政經驗匱乏、拉雜成軍的組合，不僅內部四分五裂，人員更迭頻繁，而且因為不了解政治運作規(guī)則卻一味自大任性，鬧出的笑話不計其數。

自上任以來，白宮內部的頂級機密就不斷泄露給媒體，顯示出對特朗普強烈不滿的人，就在他的最核心幕僚中?？梢哉f，這是一個四面透風、人心渙散的團隊。最初，白宮人馬主要分為三派，特朗普的女兒女婿領導的“全球思維派”，以白宮首席戰(zhàn)略家班農為代表的“民粹主義派”，以及由國防部長馬蒂斯等人為代表的“務實派”。

前者被視為政治溫和派，希望將特朗普拉到更主流位置，“民粹主義派”則截然相反，要求特朗普遵守競選承諾，在移民、貿易等領域采取強硬政策。而伴隨著班農的失勢，“民粹主義派”接近瓦解，與此同時，前海軍陸戰(zhàn)隊上將約翰·凱利取代普里巴斯成為白宮幕僚長，“務實派”的力量也得到加強。這樣一來，白宮幕僚成了“全球思維派”和“務實派”的天下，這原本有利于白宮的決策回歸理性。

然而，最大的變量是特朗普本人，問題在于，他沒有任何要改變或收斂的意思，當選前和當選后，他的言行舉止幾乎沒有什么變化。與其說他是總統(tǒng)，不如說他還是一個真人秀明星。他一樣使用推特，一樣口無遮攔，一樣熱衷給人起外號和羞辱別人，一樣把所有不利于他的報道斥為“假媒體”。顯然，特朗普依然處于“在野”的狀態(tài)，忙著捍衛(wèi)和戰(zhàn)斗，而不是建設和團結。對內，他經常毫不留情地公開數落幕僚和親信，把彼此的分歧暴露于人前；前不久他就在推特不點名批評白宮幕僚長凱利有關墨西哥邊境圍墻的發(fā)言是胡說八道，堅持只有他說了算。而這些人對他的無知和自大也已經忍無可忍，蒂勒森和凱利幾近公開地指責特朗普是個白癡。白宮管制班子的一盤散沙，由此可見一斑。

而對那些曾經幫助自己的人，特朗普毫不顧念舊情，甚至連基本的禮貌都不愿意維持。班農是特朗普當選的大功臣。2016年8月他出任特朗普競選團隊負責人時，特朗普稱與他相識“多年”。8個月后，當班農深陷困頓，特朗普表示在班農被任命為競選主管時“不認識他”；在其競選顧問喬治·帕帕多普洛斯被捕后，特朗普在推特上表示，“幾乎沒人認識這個年輕的低級別志愿者”，急于劃清界限。然而，2016年3月他任命帕帕多普洛斯為競選團隊外交政策顧問時，稱他是一個“出色的人”。這些過河拆橋的行徑，讓本已寥落的支持者越發(fā)心寒，士氣低落。

在施政上，特朗普一上任就宣布退出TPP，并認為美國在《北美自由貿易協(xié)定》的問題上吃了虧，要求重新談判；多次推出針對穆斯林的旅行禁令，嚴查非法移民，終止“童年抵美者暫緩遣返”計劃；承認耶路撒冷為以色列首都；宣布退出應對氣候變化的《巴黎協(xié)定》；將海地和非洲稱為“屎坑國家”，稱呼金正恩為“火箭人”。凡此種種，除了制造分裂和爭議，最大的功能是讓特朗普永遠處于媒體的聚光燈之下，永遠眾星捧月，不被冷落。對一個有著劇場型人格的人來說，這可能就是他最想要的。至于由此引發(fā)的后果，他并不是太在意。endprint

美國的代價

特朗普和美國其他總統(tǒng)以及政治人物的最大區(qū)別，不是口無遮攔的表象，而是其他人即便靠某個黨派的支持上位，上任也會呼吁國家團結，嘗試推出一些彌合分歧、有利于公共利益的舉措。特朗普則連做樣子都不愿意，他一直在不遺余力地制造和煽動分裂和對抗，施政也毫不掩飾其只施惠于支持者和富人的傾向。說白了，他根本就不在乎反對者的意見和利益。

一年來，特朗普絕大多數時候都能獲得逾八成共和黨選民支持，但民主黨選民對他的支持率卻很少超過8%。在支持者眼中，特朗普在竭力兌現當初的競選承諾，孜孜以求“美國優(yōu)先”；而在反對者看來，特朗普的施政一無是處，他不僅不可能“讓美國再次偉大”，而且在把美國推向深淵。套用里根的那句名言：特朗普不能解決美國的問題，他本身就是問題。

當然，特朗普的一年任期里也是有亮點的，特別是在經濟領域。他剛就職時，美股雖已處于上升軌道，但道瓊斯工業(yè)平均指數仍在20000點以下，一年后道指爆升超過30%，近日更突破26000點大關，連帶全球股市一片好景。

美國的其他重要經濟數據同樣亮麗，失業(yè)率從4.8%降至上月的4.1%；GDP增長保持平穩(wěn)，去年第三季度的增速是3.2%，較前年第四季度即前總統(tǒng)奧巴馬在任最后階段的1.8%有明顯進步。還有稅改。去年年圣誕前美國國會通過三十年來最大規(guī)模的稅改方案，一下子把企業(yè)稅從35%下調至21%，其他階層也大多獲得稅務寬減。這些都是特朗普的重大政績。

但是，這些政績是有代價的，那就是加劇了美國社會的分化。美國聯(lián)邦儲備委員會2017年9月發(fā)布的調查結果顯示，雖然美國經濟復蘇開始惠及偏低收入階層，但貧富差距繼續(xù)擴大。最富1%家庭的收入占比增加至23.8%，而底端90%家庭的收入占比下降至49.7%，為這項調查有史以來最低水平。

如今，近5000萬也就是1/6的美國人要靠政府發(fā)放的食品券生活。全球最大的對沖基金橋水基金創(chuàng)始人達里奧最近在參加電視節(jié)目時警告說，如果美國再無視貧富差距，將會淪為巴西那樣社會問題嚴重、積弊難除的國家。特朗普稅改則加劇了這種情況，約有45%的稅收減免將會流向不足人口1%的收入高于50萬美元的家庭，約有38%將會流向約占人口0.3%的收入超過100萬美元的家庭，而收入低于7.5萬美元的大量低收入家庭處境很可能會不如從前。

而經濟上的分化必然帶來政治和意識形態(tài)上的分化。如今，主要在加州和紐約州的從事IT、金融等高附加值產業(yè)的受過高等教育、同情移民、擁抱全球化的美國人，和生活在中西部小鎮(zhèn)鄉(xiāng)村的從事制造、采掘等傳統(tǒng)產業(yè)的只受過中學教育、憎恨移民、抗拒全球化的美國人，簡直就不像是在同一國。

當然，這種分化是全球性現象，有不可控的成分，作為領導人應該想方設法消弭分歧，推動對話和解。而特朗普的做法恰恰相反，他有時鼓動一些人去攻擊另一些人，把移民等弱勢群體樹為替罪羊；有時則是非不分，各打50大板，這種做法在2017年8月發(fā)生的夏洛茨維爾騷亂中表現得尤為明顯。在白人至上主義者針對平民發(fā)動暴力襲擊的情況下，特朗普居然呼吁“譴責來自多方的仇恨”，偏袒的意味昭然若揭。

值得一提的是支持特朗普的那些中下階層人士，特別是那些在全球化競爭中失利的白人低學歷男性，這些人注定將成為特朗普之類雄心勃勃的上層精英利用的對象和上位的踏腳石，他們會在言語上替中低收入者發(fā)泄不滿，撩撥他們的憤怒，以他們的代言人自居，收割他們的選票，但這基本上只是選舉的姿態(tài)，精英一旦上位，中低收入者就會被拋棄，他們的憤懣只能積攢下來，等待另一場選舉。事實上，這也就是2016年特朗普的總統(tǒng)競選之路，今天它有一個專有名詞，叫“富豪民粹主義（pluto-populism）”。按這個趨勢下去，美國的“巴西化”，可能未必是危言聳聽。

能彈劾他嗎？

2017年6月7日，美國Aeon網站上發(fā)表了一篇題為《炫耀性消費已經結束了，現在都是無形消費》的文章，這篇文章認為在今天的美國，能經常閱讀《經濟學人》和《紐約客》這類雜志、身材健美，比穿名牌炫富更能體現一個人的社會地位。

如果拿這篇文章來對照特朗普，他無疑是后者：他從不閱讀，而是通過電視和社交媒體獲取資訊；他吃大量垃圾食品，無漢堡不歡，從不運動；他喜歡金色，把家中裝飾得金碧輝煌，一家人都是名牌的狂熱粉絲。而美國的傳統(tǒng)精英，其生活方式更傾向于前者，在他們眼里，特朗普只是一個可笑的、小丑般的暴發(fā)戶。從內心深處，他們就不認可特朗普是他們的一份子，雖然后者也很有錢。

可以說，特朗普和美國傳統(tǒng)精英之間有著深刻的、根本性的價值觀分歧。這是無論屬于民主黨還是共和黨，很多精英在大選期間不支持特朗普的深層次原因。特朗普當選之后，他們之間的摩擦也沒有減少。民主黨自然和特朗普不咬弦，共和黨的一些高層也時常和特朗普起摩擦。比如田納西州參議員鮑勃·科克就明確表示，白宮成了一個“成人日托中心”，嘲諷特朗普行為乖張，不適合當總統(tǒng)。

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除了麥凱恩這樣敢于在醫(yī)改問題上捅特朗普刀子的少數人之外，共和黨上層越來越圍繞著特朗普這個核心，反對的聲音越來越微弱。在稅改的表決上，幾乎所有共和黨都站在特朗普一邊。

最近，科克陪同特朗普乘坐“空軍一號”出訪。突然間，他們又成了哥們。按照《金融時報》的說法，如果說特朗普是有袋類動物，那么共和黨就在他的育兒袋里。

事實上，共和黨高層不僅屈從于特朗普，部分人甚至走得更遠，開始投特朗普所好，無下限地吹捧和諂媚他。這在2017年6月特朗普內閣第一次全體會議上表現得尤為明顯。

在這場“史上最奇葩的內閣會議”上，以副總統(tǒng)彭斯為首的二十多個內閣成員，爭相對特朗普表忠心，彭斯的說法是：“能為一位對美國人民堅守承諾的總統(tǒng)擔任副總統(tǒng)是我此生最大的榮幸?！睍r任白宮辦公廳主任普利巴斯則說，“我們感謝你提供的為你的日常事務服務的機會，這是我們的福分。”endprint

事后，美國媒體以表態(tài)的諂媚和惡心程度對各人打了分，公認只有國防部長馬蒂斯等少數幾個人保持住了尊嚴和體面。

共和黨高層對特朗普的妥協(xié)，絕不是從內心深處接納了他，而是權衡利弊之后的利益最大化之舉。

一方面，特朗普推行的稅改等舉措，符合共和黨一直倡導的小政府、“涓滴效應”等理念，自然能得到他們的認可。另一方面，特朗普通過煽動仇恨、找替罪羊等方式，把原本支持民主黨的白人中下層選民拉到了共和黨這一邊。

特朗普的方式雖然為共和黨高層所不齒，但結果是他們所樂見的。因為伴隨著互聯(lián)網等科技革命的發(fā)展，美國新崛起的富人大多是全球化主義者，屬于民主黨陣營；有人口優(yōu)勢的拉丁、黑人等也大多支持民主黨，共和黨的選民不斷遭到蠶食，而特朗普替他們在“敵人”的眼皮底下虎口奪食，把白人中低收入者爭取過來，功勞委實不小。既然特朗普掌握著這些人的喜怒哀樂，那么為了選舉考慮，也不能和特朗普鬧翻。

除了共和黨高層的支持之外，特朗普的基本盤也沒有被動搖。盡管以自由派為主的美國媒體仍然在不遺余力反對特朗普，國際上對特朗普的撻伐也不斷高漲，給人感覺特朗普隨時可能下臺，或者肯定無法連任。

但這些都只是錯覺，因為現在反對他的那些人，在2016年的大選中本來就沒有支持他。對特朗普的連任來說，問這些人的態(tài)度沒有意義，重要的是原來支持特朗普的人的態(tài)度。而按照上文提到的民調，曾在總統(tǒng)選舉中投票支持特朗普的選民中有91%的人回答“還支持特朗普”。

這些人在特朗普過去一年的施政中基本沒得到什么好處，是被特朗普用過即棄的一個群體，但他們仍選擇支持他。這是因為特朗普雖然沒能改善他們的境況，但至少做出了姿態(tài)，比如驅趕非法移民，禁止穆斯林入境，退出TPP，等等，這已經比以往的那些坐而論道的精英好很多了。很小的關切就足以讓他們感動銘記，除了支持特朗普，他們其實沒有其他選擇。

另外，很多人寄予厚望的彈劾，成事的可能性也不大。當前，共和黨手握參眾兩院多數議席，在多數立法議程上并不理會民主黨。

未來，除非民主黨在國會中期選舉中實現翻盤，或者“通俄門”的調查出現突破性的進展，有了特朗普直接和俄羅斯勾結的證據，否則彈劾特朗普多半是政治幻想。

特朗普上任一年來，他的家人仍在不加掩飾地利用總統(tǒng)的名號經營生意，美國內部的分裂在持續(xù)擴大，美國的國際聲望在不斷萎縮。但美國的體制卻拿不出行之有效的制約方式，除了體制設計時沒想到會有特朗普這樣的情形之外，美國傳統(tǒng)精英的自私自利、不負責任和隨波逐流，是非常重要的原因。而精英的衰敗，往往是社會衰敗的前兆。endprint